韩传喜 黄 慧
什么是经典?伊塔洛·卡尔维诺曾言“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书,它们带着先前解释的气息走向我们,背后拖着它们经过文化或多种文化(或只是多种语言和风俗)时留下的足迹。”卡尔维诺强调经典穿越历史长河所携带的多元文化痕迹,是历经时代洗涤、被身处不同文化中的读者阐释和评判后仍存的作品。而经典的形成,“既有赖于经典创造者的个体记忆和经验表达,更有赖于它在传播过程中获得的普遍肯定,最后则是经过代代传承,固化为一种不随时代变易的永恒价值。”如此看来,文学经典是饱含多元文化、从遥远的历史一端走向当代的文学作品,是“承载文学之‘至道’和‘鸿论’的各类文学典籍”,读者从中晓通事理、纵古观今。
是为经典,固有其之所以为之处。文学经典作品之所以名列经典且历久弥新,在于其本身所蕴含的文学价值、审美价值和人性价值等。文学经典之价值一如本雅明笔下之“光韵”,是滋养读者精神世界的灵韵所在、是携有历史价值的活的文化、是孕育人文精神的民族底蕴。文学经典因其所具艺术之“光韵”而世代流传。
然而,文学经典的建构往往体现出过程性特征,在这个过程中还要面临着价值颠覆和重构的可能。文学经典价值的颠覆和重构,是“对文学价值观念、价值标准的解构,解构的目的是重构,即以价值的解构实现价值的重构”。而这又与之所处时代的传播环境、表征方式和读者在不同时代的信息接收习惯、解读倾向和心理动机相关。媒介融合时代,文学经典的传播环境和传播方式因技术的迭代而全然不同以往,文学经典的读者在新的时代背景中亦呈现新的特点,文学经典的价值因之而卷入“颠覆—重构”的往复过程之中。
媒介融合时代,是伴随技术革新而相继涌现的新媒介与旧媒介共生共存、融合发展的时代,是在传播主体、内容、渠道等方面实现革新和拓展、兼具新媒介特点和旧媒介特质的时代。媒介融合时代,传播主体实现多元化,大众的话语权和传播权空前;传播渠道极其广泛,所谓“媒介是人的延伸”,新媒介的出现及新旧媒介的融合实现了对人的全方位的延伸;传播方式主要以网络和移动端为主,移动互联网成为信息传播和接收的主要介质;传播内容亦因受众的习惯和偏好而倾向于碎片化、娱乐化等。身处新的媒介革命浪潮中的文学经典,在传播环境、表征方式和读者的信息接收习惯、解读倾向和心理动机等方面发生转向,且传播环境和表征方式同读者的信息接收和阅读习惯之间相倚为强,一方的强化促进另一方朝既有方向纵深迈进,反之亦然。
首先,文学经典的传播环境和表征方式发生变化。得益于新旧媒介等的融合发展和广泛应用,文学经典在媒介融合时代置身于一个开放包容、互动即时的传播环境之中:从以往由传统媒体主导,以诸如杂志、电视等媒介为主要传播介质的稳定、单向、系统化的传播,进入由新旧媒介因融合而形成的开放、互动、碎片化的传播环境,文学经典在新的时代背景中的传播和影响范围空前。同时,文学经典的表征方式亦随时代的变迁和传播环境的变化而呈现新的趋向。文学经典的表征方式指的是文学经典借以负载的传播介质和内容呈现方式。文学经典在媒介融合的时代背景下新的表征方式大致包含以下几种。
一是“软载体”的多样化表征。媒介融合时代,新的传播环境和传播媒介的出现,使文学经典摆脱既往多以纸质媒介为主要传播介质的方式,进入借助网络和移动媒介为介质的“软载体”传播时代。文学经典在新的时代背景中置身于手机应用和网络之中,这契合了读者在媒介融合时代的信息接收和阅读习惯。例如可在移动端阅读文学经典的“微信读书”“连尚读书”;“微信”中一起读经典的微信公众号;“抖音”中由用户自制上传的关于经典解读的短视频;听经典的“喜马拉雅”“蜻蜓FM”;文学经典的影视和动漫的改编等等。文学经典通过“软载体”的表征介质,从听书类到短视频类的手机应用,再到影视和动漫等的改编,加上专业媒体和自媒体的交映呈现,在新的传播环境中实现了多样化且符合时代特性的传播。
二是“总结式”的简略化表征。媒介融合时代,信息的数量由于传受关系的转变、传播渠道的多元、技术发展的迅猛而达海量,大众面对冗杂信息时的选择性注意和记忆成为信息表征制作和传播的重要参考。“总结式”的内容因其标注重点、可快速掌握核心内容等特点而更易吸引大众注意力,在当下成为传播者偏爱的内容表征方式。文学经典在新的时代境遇中亦遵循此道。在许多听书类手机应用以及微信公众号中,文学经典的表征常以总结性、标记重点的方式加以呈现,输出的有关文学经典的内容并非原文呈现,而是附着传播者的个性化解读的内容,以达到满足读者在当下“快餐式”和作为社交资本的知识需求的目的。比如以优质评价而广受欢迎的“豆瓣”,通过查阅其上关于文学经典的书评和总纲式的概括,便可知晓作品的核心内容。将文学经典的主要内容简略式、总结性地加以呈现,一方面符合置身于当下的读者的阅读习惯和需求,但另一方面,又将文学经典中的字词之美和充满考究意味的细节描写的研读等排斥在经典阅读的边缘。
三是“碎片状”的非系统化表征。媒介融合时代,鉴于传播介质和信息数量等的变化所带来的读者在信息接收和阅读方面的转变,文学经典想要回归传统的以整个文本为主体的系统化内容表征,势必会陷入被信息洪流淹没的境地。文学经典在新的时代境遇里,为了在繁杂信息流中抓取读者注意力并留住读者,其表征方式需要同读者的信息接收和阅读习惯相匹配。媒介融合时代,大众的信息接收和阅读多以网络和移动终端为主,移动终端上的信息推送和夹杂在时间碎片中的粗略浏览,成为大众的信息接收和阅读日常。文学经典的表征亦遵循此律,例如微信公众号中关于文学经典片段的呈现或只言片语的引用。文学经典系统化的呈现很大程度上被“碎片状”的表征所取代。
其次,文学经典的读者在媒介融合时代亦发生转变。传播环境和表征方式的转向必然会带来传播内容效果和意义解读的变化,读者在新的环境中的信息接收习惯、解读倾向和心理动机等随之发生转向。媒介融合时代,读者更倾向于关注传播快速及时、内容以总结性和娱乐化为主、互动性强且所达效果即时类的信息;被赋权的读者在信息和文本解读中的主动性更强,是具有约翰·费斯克笔下之“生产者式”受众特点的、主动参与文本的个性化解读、创作和传播的群体;读者的解读倾向亦与时代环境相契合:消解权威性、赋予内容娱乐性的解读占据主流,例如网络中关于文学经典的娱乐化拼接和恶搞式的改编,等等。文学经典的权威性和严肃性极有可能不再,代之以搞笑、娱乐的颠覆式解读。此外,读者阅读文学经典的心理动机,更多时候亦从以往通过阅读经史子集以增强自我修养,转变成被社会比较心理所驱使的、用以攀比或彰显自身修养或完成学业任务的功利性阅读,单纯的学术追求异化为媒介融合时代的比较心理,无功利的阅读进入被阅读目的束缚的阅读阶段。更有甚者,认为文学经典在技术革新飞速的现代社会中,其价值已不再重要,阅读经典不过是闲来无事的消遣,“读书无用论”成为文学经典发挥其价值和作用的观念上的阻碍。
“从20世纪50年代至今,文学经典在中国经历了从政治化、精英化、消费化、网络化到碎片化的选择与阐释过程,可以说是一个不断变化中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价值重估的传播过程。”文学经典在媒介融合时代所历经的价值“颠覆—重构”的过程,是其身处时代之轮的必经阶段。但是,鉴于前文所述几方面的变革和转向,文学经典中所蕴含的遣词造句和隐喻反讽、人文风情和社会风俗、人性思索和人生感悟、时代更迭和世事变幻等体现其文学价值、审美价值和人性价值的部分被遗忘和边缘化;文学经典中关于人性的思考、时代变迁的记录、启迪智慧的真理等在新的时代背景中被束之高阁,取而代之的是带有时代印记的浮于表面的浅层化解读、碎片化和拼贴式的非系统化认知、被娱乐化倾注的戏谑式狂欢。文学经典的核心价值被重构,权威性和严肃性被消解,建构出的往往是缺乏时代更迭之思、缺少人生训诫之悟、难以发挥其教化之用的价值阐释机制,文学经典的价值因之会被颠覆。
首先,文学经典的文学价值被边缘化,代之以浮于表面的浅层化解读。媒介融合时代,文学经典的表征方式从单一走向多元,释放眼睛的“听经典”、非原著的总结性内容等成为主要表征方式,读者从既往的手不释卷、伏案研读,转变成随身“伴读”、娱乐化“赏读”和碎片式“简读”。并且,在生活和工作的压力以及社会环境中崇尚消费主义、娱乐主义等的共同作用下,读者用以阅读文学经典的精力和时间被挤压甚至完全消逝,静心沉浸于文学经典中已属罕见,遗留的是快速掌握经典之核心内容的需求和作为社会比较时的有效资本的希冀。读者远离文学经典的原文,被功利性目的束缚,被碎片化时间所“劫持”,很难体会《茶馆》中李三所言:“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中的隐含意味;更难体会《荆棘鸟》中的帕迪深陷大火之中,“帕迪蓦地醒悟到,这就是末日了。”此句话中包含的绝望。
其次,文学经典的审美价值被淡化,代之以碎片化和拼贴式的非系统化认知。席勒将人分为三种:“感性的人(自然的人)、理性的人(道德的人)、审美的人(自由的人)。”文学经典审美价值的重要性在于启发和挖掘读者的审美意识,使之成为思想上和心灵上“自由的人”。反映在文学经典的文本中,在于其所隐含的隐喻反讽、社会风俗和人文风情等方面,是通过字符构建出来社会风土人情和创作者之隐含意识形态,是只有通过细细品读和反复鉴赏才能提炼出的艺术“光韵”。而在媒介融合时代,却被浏览式、碎片化和拼贴式的解读形成的非系统化认知所取代。审美活动需要贴近文本和深切思考才能有所得,媒介融合时代的读者阅读文学经典的方式,不能使之从《城南旧事》中领略到旧北京城南的社会风土人情;也不能体会到狄金森“这使我学到那岌岌可危的步态,有人把它称做经验”。这句诗中的反讽和隐喻意味,进而反躬自省。
最后,文学经典的人性价值和启迪价值被解构和摒弃,代之以被娱乐化倾注的戏谑式狂欢。“人性是一个整体,是人的自然属性、社会属性和精神属性的有机统一。”人性价值强调文学经典所涵有的关于人性思悟和人生哲学的启发和教化作用。阅读经典,仿若抛却现世进入过去和虚幻,在另一世界体味世人的挫折挣扎和人生感悟,这亦是读者从中汲取真理、构建自身强力精神信仰的重要方式,读者从中完成社会化、完善自我、构建自我价值观。但在媒介融合时代,娱乐、狂欢、消解权威等成为当代社会的主流,现代人被各种致力于感官刺激的信息充斥在耳畔,在信息“倾倒”之中逐渐成为丧失自我逻辑思考能力的“单向度的人”,在文学经典的阅读中习得真理、思考人生、反思人性的传统逐渐被遗忘。读者在当下阅读和阐释文学经典的倾向,很难使之感悟《活着》中的福贵悲苦一生却仍坚韧活着的生命哲学;亦难体会《局外人》中的默尔索在被宣判死刑之后,有关人生和抉择的复杂而剧烈的心理活动;亦不能在阅读文学经典之中品悟“小说当中的诸多人物,甚至包括那些受害者,事实上也有各种道德缺失与灵魂缺憾”的真知;更不用说体味雷蒙德·卡佛所传达的“人与人如此隔绝,沟通如此有限,何论同步同心、同声相求。但人又不得不绞扭在一起,金钱、情感、血缘,都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脱”的人生命题,遑论从中借鉴以观照自身。
媒介融合时代,文学经典价值“颠覆—重构”的过程,是其在新的时代境遇中顺势而为的体现,是顺应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文学经典表征的革新和价值的重构,有助于其借助网络和移动终端扩大自身的传播和影响范围,重新唤起大众对文学经典的阅读兴趣,促使文学经典焕发新的生机。然而,当严肃的经典之作被通过碎片化、简略式的表征方式传播,当具有文学价值、审美价值和人性价值的文学经典被充满反叛心理的当代大众,在网络上通过恶搞、戏谑的方式加以呈现和解读,当“读经典”转换成“听经典”,能够反复钻研的系统的书写文字,转换成转瞬即逝的语音文字和只言片语的碎片化表征,当伏案研读的细细品味转换成零星时间拼接起的浅显浏览,读者不再浸入文学经典所描绘的场景,阅读时的仪式感、严肃感和虔诚感被遗忘,文学经典所具有的启迪民智、启发人性、构建民族文化和精神底蕴的作用亦随之消解,“我们今天称之为经典的文学作品,或许将丧失其经典地位,最终掩埋于时间的尘埃之下。”鉴于此,文学经典如何在媒介融合时代既能借助时代之利趁势发展,又能规避时代之弊转势前行,成为亟须思考和解决的问题。
毋庸置疑,国民素质的提升,离不开文学经典之浸润,个人文学素养和文化内涵的强化亦无法舍弃文学经典的教化和启迪价值。文学经典在媒介融合时代要发挥其应有之作用,不仅需要国家政策上的支持和引导,将文学经典作为国民教育的重要部分,培养全民阅读文学经典的意识;而且需要作为传播者的主流媒体、自媒体等自我约束和规范,在文学经典传播和表征方面进行规范和重塑,纠正裹挟在时代洪流之中的信息传播的娱乐化、碎片化等倾向,渐次改变和形塑自身及接收者对待文学经典的态度,减少娱乐性增强严肃性,适度归还文学经典应有的权威性,对之进行“复魅”,以发挥文学经典对大众的教化和启发作用;还需要读者自身在媒介融合时代,既能接受文学经典新的表征方式,多知、多读经典,又能以正确的态度引导行动,保留系统研读文学经典的习惯,将对文学经典的信仰和虔诚之心加以传承。
媒介融合时代,文学经典置身新的传播环境,文学经典在技术红利带来的狂喜中逐渐被边缘化,其价值亦面临颠覆和重构,阅读文学经典似乎已沦为不值得费时费力和读来毫无用处之事:成为闲来无事的消遣和任务性的苦读。但是,果真如此吗?对此,乔兰所言也许可以用来作为回答:“当毒药在准备中的时候,苏格拉底正在用长笛练习一首曲子。‘这有什么用呢?’有人问他。‘至少我死前可以学习这首曲子。’”对于文学经典的认知和态度,理应摒弃当下文学经典表征和解读的既有倾向,纠正类似“读书无用论”的极端思想,在接纳新的时代特征的同时回归传统,通过研读文学经典窥见社会真实、洞察人性善恶、汲取榜样之力、感悟人生真谛。如此,才能使文学经典既带有时代印记又葆有其固有价值,使之在当代发挥其应有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