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我的童年在老家度过。所以在童年时,我没有“老家”的概念,因为家只有一个,它虽然很老但也没有一个新的来跟它表示区别。
故而,那时嘴上有时说起老家,不过是受了某些武侠小说的影响,里面的恶人总会说“我送你回老家”。
后来我真的有老家了,因为到了大城市。
回想人生之路,童年所在的那个小村子是一块垫脚石,命运的根本方向就是让人离开。而我对老家也没有太多的感情,因为我知道仅有情怀没用,人生活得好不好才是基础性的真理。乡亲们都被一一城市化,那个村子在过去十几年里基本就是一个空村,狗比人还多。
村里的房子,都是爷爷辈手上建造的,全是泥砖房,至少已经有半世纪的历史。然而它们虽然栉风沐雨,但没有一间倒塌的。人们很少回去,但大年三十和清明时节,家家户户总要回去祭祖。那些空着的泥砖房,也就在这两个节点会被打开,升起难得一见的炊烟。
只有一家人在村子里住,除了他们没有人能待在那里过夜,因为城市的灯火通明,早已让人们对荒村之夜的黑灯瞎火不堪忍受。不过从前年开始,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因为美丽乡村建设,国家出了不少钱,把村里的烂泥街道都铺成了城市人行道那样的地砖,甚至更为美观。瓦面换成了更能抵抗风雨的彩色铁皮,村口还有停车场,清洁的现代厕所,以及整齐的绿化,据说为了保持绿化,所属的村集体还会请人去给草木浇水,以及打扫卫生,从某种程度上看俨然已有現代生活的气象。周围的十里八乡,都被同样的喜悦所笼罩。
村民们说,先花大价钱把它弄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然后再把它拆掉,这到底是什么想法?
这让我对老家的印象出现了一点改观。以前我叔叔念叨要新建房屋,我都认为是不必要的浪费,因为它完全没有市场价值,建房不过是在支持一种面子。看到村里环境的变化后,今年初我便对建房子不再抵触。也正是在今年,父母把县城的房屋卖掉了,这就意味着,当我想起这个出生和成长的山区小县,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村子了。
有意思的是,不过才一两年时间,老家的老房子却要被拆除了。这是为了要证明家家户户都已脱贫。那些载满记忆的泥砖房没有人居住,对村民们来说只是一种“从哪里来”的纪念,它以一种纪念的意义存活了至少20年,人们的物质生活状况,跟这个村子已经没有任何关联。而现在这种意义变得没有意义。
投入了不少钱,把它变成了宜人之所、美丽乡村,才一两年,就因为这个村子整体上都是泥砖房,又要全部拆除,因为“拆除破旧泥砖房”行动可以彰显成效,肉眼可见,指标明显。
对这个特殊的村子而言,逻辑极为有趣:一个村子,如何标记它不再贫困?很简单,让它消失。
其实,认清这样普通的道理根本不依赖智力,不用读书也知道“掩耳盗铃”这个成语。村民们说,先花大价钱把它弄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然后再把它拆掉,这到底是什么想法?
天知道。
这样的村子还有许多,对于我以及我的乡亲们而言,拆掉老房子只是造成祭祖的不便,情怀无所依傍都是其次,但一些仍然居住在泥砖房里的农民,这段时间里头疼的是接下来住在哪里的现实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