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葵花

2019-11-11 10:54张晨熹
福建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大黑葵花牡丹

张晨熹

沿着平静的葵花河往西,有一片野葵花林。

在一个葵花开遍的时节,有几个花匠在葵花林里盖了房子,几年过去,这里就有了一个葵花村。因为住着花匠的缘故吧,野葵花林周围陆陆续续又长出了成片成片的玫瑰、月季、茉莉,也有桃、李、柰……那些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花呀果呀,这里都有。

葵花村的人不喜交际,和那些到了时节就热热闹闹炸开的花们不同,他们的性子都淡淡的、慢慢的。村里的子子孙孙大都做了花匠,靠养花种果过日子,有离开村子另谋出路的,没有了消息;还有一些村外的人到村里安了家,也当上了花匠。这里每家每户擅长侍弄的花果各不同,都有祖上传下来的办法,不与外人说的。村民们健忘,时常连人名也记不住,就靠对方身上的花果香来区别,比如白兰家的爸爸、木槿家的丫头;有的人家3月柳树发芽的时候是杏花家的小子,到了7月麦子一黄,就成了杏子家的小子。有时鼻子不灵光,闻错了,就更正一下,互相笑笑,并不影响日出日落种花栽果。

从山顶往下看,葵花村像一块古老又新鲜的拼布花毯,轻轻盖在葵花河畔,四季变换着五颜六色的几何图案。六七月,野葵花一开,花毯就拼上了一条柔软的金边。在这条金边的最北边,有一间蓝房子,葵花和葵叔就住在那里。

一层青苔爬上蓝房子的墙脚,葵花河的水活泼起来,春天该来了。

葵花的头发又长了一些,总是被风吹得蒙在脸上,怪痒的。她在太阳下翻晒着去年采的甘菊,时不时把散在脸颊上的碎发一遍又一遍夹到耳后。大黑趴在门边支着耳朵听葵花河水“哗哗哗”流到很远的地方去。它很多时候不是在听水声,它更喜欢听那些穿过葵花林,向蓝房子走来的脚步声,或者是甲壳虫们举起鞘翅、疯狂起飞的声音。大黑是一条狗,小马驹一样高大,黑炭一样黑,走在路上威风凛凛,像一匹狼。

阳光把这个清晨烤得暖融融,葵花的指缝里沾满了甘菊特有的气息,有一点辛、一点苦、一点甜,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清冽。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老凤凰树,正长出羽毛一样优雅的叶子,葵花在树下支了一个小炉,炉上“咕噜咕噜”煨着汤,山上的野猪、河里的鲜鱼,葵叔头天傍晚带回什么,她就煨什么。而今天罐子里烧的是清水。葵叔昨天进山摔了一跤,逮住的野兔跑了,还摔坏了腿。现在葵花要给他冲一碗茶。

葵花随手丢一撮甘菊在汤罐里,那花活了一样,舒舒服服展开了,一朵一朵乖巧地在汤里翻滚。葵花又打了一个鸡蛋在碗里,麻利地打散,大黑猛地扭头看了一眼“当当当”响的葵花,葵花已经把滚烫的茶汤冲进碗里,鸡蛋也翻滚着开了花。真香啊,会不会苦了点?葵花想著,一边往蛋茶里加了一粒冰糖,端进蓝房子里去了。

葵花村的2月,是很冷的,太阳晒不到的地方,还结着薄冰。蓝房子里也很凉,打葵花记事起,葵叔就不让在屋里烤火,因为蓝房子是木头搭的,怕着火。葵叔披着衣服坐在窗边刻一只木鸟,左腿架在条凳上。

“今天的蛋茶真好啊。”葵叔故意把热腾腾的茶喝得很响。他偷偷拿余光看葵花。葵花不应他,把桌上的茶壶和杯子摆得叮叮当当。

“今天的甘菊汤也很好!”葵叔又呼呼喝了一大口。葵花还是没理他,转身拿起扫帚唰唰地扫地,气鼓鼓地,双手一刻也没空的样子。

“大黑!是你惹我们葵花生气啦!看我不揍你!”葵叔假装喊大黑。葵花更气了,一扫帚没把住,扫歪了葵叔架腿的条凳,疼得葵叔倒吸了一口气。

“撞到了?哪里疼?”葵花急了,丢开扫把,急吼吼地问。大黑听到葵叔喊它,摇头摆尾小跑着挤进了屋里,看看葵花,又看看葵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有很疼,明天就能走了。不过我休息两天,不进山了,带你去县城逛逛怎么样?”葵叔讨好地说。

“真的?”葵花其实不生气,她就是有点担心,可是担心不知道怎么就看起来像是生气了。

“真的,大黑也去,怎么样?”

“好是好,不过,我要叫梅爷来给你看看腿。去年你的胳膊也是他看好的。”说着葵花就提上兜篮,装一大包甘菊,带着大黑出门了,也不管葵叔在身后一迭声地喊她别去麻烦人家。

葵叔望着葵花的背影,一眨眼,那个睡在葵花林里的女婴,如今是个亭亭小少女了。

葵花和葵叔有一场离奇的相遇。

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葵花村的葵花开得疯了。那些葵花,像斗士,一棵棵树一样挺拔地立在河畔,顶着太阳般的花朵,一盘挨着一盘,仰天连成一片望不到边的金黄。一个男人,神色仓皇地扎进葵花林,他也许从很远的城里来,穿着皮鞋,走掉了鞋底,用塑料胶带捆着。他蓬发枯黄,眼窝深陷,嘴唇爆皮,瘦而高的身躯在葵花树间拼尽全力地往前走。终于,男人一个趔趄扑倒在葵花地里,趴着,一动也不动了。一阵大风刮过,葵花们安静地摇摆起来。忽然,男人翻身坐起,向四周扫视了一圈,又俯下身去耳朵贴地听着什么。他艰难地爬起来,歪歪斜斜地向右前方走去,搜寻着什么……

就在不远处,有几棵被拗断的葵花,秆子躺在地上围成一圈,花铺在圈里,花的上面摆着一个包裹,包裹里是一个女婴。男人站在这个好像一场祭祀的葵花阵边,俯视着襁褓里被蚂蚁咬了鼻子哇哇大哭的女婴,又惊又喜又愁。最后,他抱起女婴,披着晚霞,向葵花深处走去。

天黑透了,一颗星星也没有,巨大的月亮悬在葵花林上,把路照得很亮。穿过葵花林,男人看见了葵花村,村子家家户户亮着点点灯光,他敲开了离他最近的那一户人家。开门的是个彪形大汉,瞪着两个牛眼。

“给孩子喝口水?”男人只问了这一句,大汉就侧了侧身子,把他们让进了屋。

屋里坐着个年轻女人,怀里也抱着熟睡的孩子,那孩子和女婴一般大。看起来是一家三口。

大汉一家是种茉莉花的,他们家的茉莉花茶一出炉,全村都香。茉莉花的季节,每天天蒙蒙亮,花苞还没来得及打开的时候,大汉就提一个篮子,蹲在茉莉花地里一朵一朵地采。

男人在大汉家里住了半个月,大汉帮男人在葵花林的最北边用木头盖了一间蓝房子,男人带着女婴就在葵花林里安了家。男人给女婴取名葵花,村里人就叫男人葵叔,葵花长大了也叫他葵叔。葵花村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们从哪里来。

葵花喝着茉莉妈妈的奶水,吃着李花婶的饭菜,穿着莲花奶奶的衣裤……一天一天长大了。葵花是葵花村养大的孩子,她两岁的时候,就拿着小铲子学种花了,葵花村里有的花她都懂,也都能养,还养得有花样。葵叔学不来花匠那一套手艺,便常进山淘点山货到镇上去卖。

葵花是山尖薄雾一样轻盈的孩子,她顽劣、乖巧、倔强、温顺,有时还有一些古怪,常常让葵叔措手不及。葵花村给了她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山野疯跑、溪涧捉鱼、花间打滚,葵花多喜欢这里啊。但是葵花对那个在葵花河对岸的小城也充满了好奇……

葵花河畔有一个星期天花市。

每到晴朗的星期天,凌晨三四点的时候,葵花村的花田就悄悄忙碌起来了。人们要赶在太阳升起来前收割一批鲜花,这时候的花,将醒未醒,经过一夜酝酿,花苞里装满了惊喜。星期天花市有规矩——只卖花或者和花有关的东西,鲜花、花苗、果子只卖当季的,因为葵花村不喜欢温室和大棚,价格嘛看买卖双方心意,拿一盒糖果换一捧玫瑰也是常有的事。葵花村的花们,向来供不应求,花市散了的时候,赚了一块钱的花匠和赚了一百块的花匠总是一样高兴的。

2月,冬天还没走,春天刚要来,灿烂的花不多,都是些素净的梅花、山茶、水仙之类。这几次的星期天花市要数梅爷家最忙,稍有空闲的村民轮流来帮忙。今天葵花也在,她说要谢梅爷给葵叔看脚,其实还想向梅爷讨一枝称心的绿梅。

葵花很愿意到花田里帮忙。这是她第二回在夜里下花田,第一回她还小,葵叔背着她,她迷迷瞪瞪睡着了。这次,葵花背着小篓,里面装一捆麻绳,一只花剪。她不爱系头灯,就拿了个手电筒别在腰上,梅爷粗糙又温暖的手牵着她。天还黑着,有月牙和几颗星星,大家头上顶着灯,像一串萤火虫,高高低低走在静悄悄的田野上。草在轻轻摆,树叶在沙沙响,冷冰冰的空气扑在脸上,都是天边风的味道,这对于葵花来说,太有意思了。她晃着手电筒,照照小路照照天空,远山的影子在天幕下连绵起伏。

梅爷的梅林种在小坡上,一片白梅、一片红梅、一片绿梅。梅爷的院子里还种着一些他特别喜爱的品种,不送不卖。大家在梅山上往来穿梭,赶在天亮前就采好了梅枝,一扎一扎捆好,用板车拉到葵花河畔。

在葵花村,种花、养花、采花的多数是男人,女人们负责加工花材,安排星期天花市,或者做一些她们喜欢的事情。男人们拉着一架又一架板车,从花田里冒出来,带着朝阳,鱼贯而出,热腾腾地穿过村子,吱吱呀呀的车上满是芬芳和色彩。今天梅爷有两架板车,其中一架特别惹眼,车上三口大缸里各插着白、红、绿三枝一米多高、手腕粗的老梅枝,满满当当全是花蕾,只要摆那么一枝就仿佛拥有了一片梅林。

板车们沿着葵花河停好,等在河边的女人各自接了花,麻利地拾掇起来。男人们就拍拍身上的尘土回家吃饭休息去了。河对岸早早的就有买主们翘首以盼。葵花河没有桥,买花的人们要靠船夫摇着小船来回。葵花村谁也不愿意把花送过河去卖,可是,花实在太好,买花的也心甘情愿这样麻烦。

你看,梅爷的三大枝梅花连着三口大缸都没机会着地就被七手八脚搬上了买主的渡船。那买主算是熟客了,他给梅爷留下了一麻袋大米、一对猪腿,一对金刚鹦鹉,还有一个上好的紫砂盆。梅爷的三缸梅花其实是换那两只鹦鹉的,他独居,太寂寞,养个鸟逗乐。紫砂盆是买主托梅爷帮忙养一盆蜡梅,今年入冬来取,怕梅爷不答应,搬来大米和猪腿硬下的“订单”。

梅爷把大米给了茉莉妈,猪腿给了李花婶,他们两家的男人今天都帮忙采梅了。

“今晚上我家院子里吃酱肘子啊!”李花婶招呼道。话音刚落,其中一只蓝色鹦鹉就“酱肘子,酱肘子”地学舌起来。

“嘿,你还说人话!”梅爷举起鸟笼乐了。女人们围着梅爷要看鹦鹉,她们提议那只蓝的就叫酱肘子,白嘴巴的就叫白米饭。于是,葵花河畔时不时响起的“酱肘子——白米饭——”让这个星期天的早晨更加喜气洋洋。

中午,花市快散了,葵花、葵叔和大黑上了小船,到河对岸,然后坐三轮车进城。

葵花抱着个陶罐,里面插两枝绿梅,怕车上风大吹坏了,特意选了最里面的位置坐下,不然她还想像大黑那样坐在门边看外面的景色。

三轮车在县中心的石牌楼前停下,葵叔带着葵花下了车。他们本来可以直接坐车到青草堂,葵花要逛街的,她要一路走到青草堂。青草堂是一家老中药店,葵叔每隔一阵子就要送些山里的药材来。

石牌楼往北是牌楼北街,一条上坡路,两边是有些年代的老房子,开着一些吃喝玩乐的铺子,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往南是牌楼南街,一条新街,盖的是一些学校、办公大楼之类,非常严肃。葵花站在石牌楼前抬头望了很久。她在看牌楼顶端的双龙戏珠,梅爷告诉她那个龙珠里装着古时候一個皇帝的宝印,谁要是得了宝印,便无所不能了。葵花想要无所不能,这是她的秘密。

青草堂在牌楼北街的尽头。葵花抱着两枝绿梅,一路走一路看,哪里都是新鲜,哪里都是好玩。路人也看她,看她怀里高过头顶的两枝梅,看她身边吐着舌头的大黑。葵叔一瘸一拐地跟在她左右。葵花只觉得眼前花花绿绿,纷纷乱乱,呼啦啦一眨眼就到了青草堂门口。

青草堂的老板是个漂亮女人,一点也不像青草,更像是一朵大牡丹,葵花就在心里叫她牡丹。葵花第一回见牡丹,就喜欢得不得了,她喜欢牡丹修长的身段,柔软的腰肢,轻轻挽在脑后的乌黑的发髻,还有她三月柳叶一样温柔的眼睛,樱桃一样丰满的红唇。尤其是牡丹穿着旗袍,举起雪白的胳膊,微微仰头,伸出一双极瘦的手向高处的药屉子里取药时,那个背影,简直叫葵花看也看不够。

牡丹有一个儿子,比葵花大两岁,叫阿楠,在牌楼南街的中学里读书,马上就要升学了,青草堂只有他们母子两个和一个外请的坐堂大夫。十多年前葵叔在城里卖药材的时候认识的牡丹,牡丹识货,葵叔就成了青草堂的固定货源。

“葵花来啦!”葵花刚跨进门,牡丹就迎出来了。

“花真好看,给我的?一大早去采的?还是葵花惦记我。”葵花笑盈盈地看牡丹,有点害羞地点点头,立刻伸直了胳膊把绿梅递过去,已经忘记了说话。

牡丹把绿梅在柜台上摆好,招呼他们进了后院。大黑不肯去,趴在店里,它在等阿楠,大黑对阿楠的喜爱,大概和葵花对牡丹的是一样的。

青草堂的后院种满了花草,多数可以入药,都是葵花精挑细选种下的,阿楠也爱养花,每天打理,所以长得格外好。花丛里支着几排簸箩晒药。牡丹给了葵花一叠绿豆饼,葵花走累了,坐在台阶上一边吃饼一边呆看着两只白蝶飞来飞去,她在回忆刚才一路上的景象。

牡丹把葵叔带来的药材一一分好晾起来,还像以往那样在葵叔的篓子里放了钱和一些小吃。葵叔喝了一碗茶起身要走。

“等阿楠回来再走吧,顺便帮我把这些当归切一切。葵花也好久没来了,对吧?”牡丹提高了声音问葵花。

“对,阿楠哥上回还说要给我看他新做的皮影呢。”葵花答。正说着,阿楠就进了后院,大黑又跑又跳地直往阿楠身上蹿。

阿楠和牡丹一样修长、清瘦,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因为青春期的关系,高高的鼻梁边上长了几颗痘。阿楠一听说葵花来了,就急忙从学校回来。学校剧社周末有活动,他去演皮影戏了,这下正好把那一套武松打虎的皮影给葵花看。

牡丹和葵叔切着当归,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孩子把武松和老虎们摆了一地。

“葵花大了,让她上学吧,和阿楠一起。可以住在我这儿。”

“我可以教她,以后再说吧。”

“你能教她到什么时候呢?以后她要做什么呢?真在村里种一辈子花?”

“种花也没什么不好。”

“十几年了,你也该重新打算了,何况你还有葵花。”

“我的事,你别安排。”葵叔切好了当归,把簸箕往牡丹面前一推,喊上葵花要走。

阿楠拉着葵花讲了又讲,留了又留,葵花说:“阿楠哥,你要是得空,也到葵花村来找我呀。就在葵花节的时候吧。”

牡丹和阿楠把两人一路送出来,“你得好好想想!”牡丹朝着葵叔的背影喊了一句。看着葵家一大一小和一条大黑狗,消失在人潮里,真叫人操心啊。

“你要好好想想什么?”葵花仰头问葵叔。葵叔没应她,两个人在街上默默地走。

“葵花,我们去牌楼南街也逛逛?”葵叔问。

“好啊,我还没去过呢。”葵花像只山雀一样往前蹦跳了几步。

星期天的牌楼南街很安静,和北街比起来,一个像黑夜,一个像白天。南街的街道、房子、路边的树都是新的,有点硬邦邦。街上行人很少,偶尔从高高的围墙后面走出几个人,他们裹着大衣,半个脸都埋在围巾里,拎一个公文包,埋着头形色匆匆。没有人像葵花和葵叔这样穿着臃肿的大棉衣、大棉鞋,东看看西望望的。南街真没意思啊,葵花想。

“葵叔,看,阿楠哥的学校,叫华英中学,我认得。”葵花指着校门上挂的大木牌兴奋地大叫。门房里的大爷听到有人喊华英中学,便从窗口探出头来看了他们一眼。

“去看看!”葵叔提议。葵花早就跑到了校门口,正要往里进,立刻被门房大爷喝住了。

“喂,你干什么!”

葵花长这么大,还没被喝止过,不知所措地站在门房前。

“我们到学校里看看。”葵叔赶紧过来解围。

“看什么,学校也是你们随便进的吗?去去去!”门房像赶苍蝇一样冲他们挥了挥手。

葵花的第一次牌楼南街之行就这样不愉快地结束了。学校果然像阿楠哥说的那样难以亲近。

“葵花,你想像阿楠哥那样上学吗?”在回葵花村的渡船上,葵叔问葵花。

“不想!”葵花警惕地坐直了身子,认真地拒绝了。她知道牡丹一直想让她上学。阿楠告诉她学校里规矩很多,考试不好还要受罚,加上今天的遭遇,葵花很不喜欢学校。

“上了学,世界就大了。”葵叔自言自语。

“铁房子里的世界……”葵花也好像在自言自语。她把学校叫作铁房子。

“要是不种花,你想做点什么其他事情呢?”葵叔问葵花。

“像青芸那样。”青芸,牡丹的真名。

夕阳落在葵花河上,风一吹,晃晃悠悠……

雨下过一阵又一阵,花开了一茬又一茬,雏燕已经在田野上蹦跳着捉小虫了。葵花林长出饱满的花苞,每分每秒都在膨胀,它们将忽然在某一个日出,“嘭嘭嘭”地绽开金色的脸。

正午,葵花在凤凰树下做青梅酒,树干上趴着一只大青翅蝉,高一声低一声地聒噪着“夏——呀——夏,热——呀——热”。

凤凰木也要开出满树火焰一样的花了,葵花想着,她把清酒倒进装着青梅的大玻璃罐里,梅子们一颗一颗摇摇摆摆地浮起来,发出微微的吱吱声。

“啊,大黑,你看这颜色,真好!”葵花把青梅酒一罐一罐抱到屋檐下,里面有两罐是给牡丹的,加了冰糖,葵花喜欢冰糖。大黑对青梅或者酒或者冰糖都不感兴趣。

等青梅酒酿好,葵花林的葵花们就开了,葵花村的葵花节也就来了。今年的葵花节,牡丹和阿楠要来,于是,今年的葵花节对于葵花来说,似乎很不一样,有了一种叫人愉快的期盼。

葵花節是这一带非常盛大的节日,外人又叫它花园节。葵花村平时少有访客,只有在葵花节这一天,四面八方的人们闻着香气涌进这个神秘的村庄,他们有的看花,有的看热闹,还有的看稀奇。葵花节没有固定日子,葵花什么时候开得最好就什么时候办。葵花什么时候开得最好呢?村里几个老花匠闻一闻从葵花林吹来的风就知道了。今年的葵花节定在了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三。

黎明葵花林里拜日,入夜葵花河畔祭月,白天赏玩小院花园,这是葵花节的三个传统。葵花家每年都不参加葵花节,葵叔不肯,他们把自己关在蓝房子里,埋在葵花深处,这一天葵花就呆坐在窗前听远远近近的葵花节的喧嚣。葵叔没有告诉她不参加葵花节的原因,葵花几次要问,话到嘴边又都咽回去了,她隐约觉得这是葵叔的秘密,葵叔要是想说,就会说的。

转眼7月的第一个星期一,酒缸里的青梅们变黄了。牡丹和阿楠星期二一早就来,他们在蓝房子里住一夜。葵花早就把蓝房子的两个房间整理了好几遍,进门桌上还应景地插上了新采的向日葵。大黑很兴奋,摇头摆尾地跟着葵花进进出出。葵叔又坐在窗前刻木鸟了,葵花节前后几天他都不进山。他一有时间就刻一些小玩意,曾经给茉莉家的小子刻了一套十二生肖,兔子是会跳的,老虎是会啸的,好得不得了。山货不好收的时候,葵叔也做一些木艺贴补。这只木鸟,印象中葵叔居然刻了有几年了吧,葵花知道,葵叔心里有事的时候,就刻木鸟。

葵花已经习惯了这几天不去村子里,她把蓝房子收拾停当,又开始打理她的小院子。葵花村家家户户都有小院子,葵花节这天,整个葵花村就像一个开放的大花园,每个院子就是一个小景,所有参加葵花节的人都可以给自己最喜欢的院子投一票,最后由票数最高的那家院子主人来点祭月的葵花灯。

葵花村有189个院子,葵花的院子不算在里面,但是葵花像其他人一样,每年开春就开始想着要为今年的葵花节准备一个什么样的院子。种院子的工作通常交给家里的小花匠们,葵花村小花匠们的成长都是从院子开始的,他们对院子的规划几乎是照着自己的喜爱和想主意时的心情来决定,谁也没在意最高票数的事情。他们的脑子里千奇百怪,比如石头院子——从造型各异的怪石奇砖中间长出花草;青苔院子——铺满了各类青苔,穿过院子进屋时不留心就要滑一跤;池塘院子——院子里挖一个大池塘,养着荷花、水菖蒲、鸢尾,引来了成群青蛙,每天夜里在门前窗下聒噪,叫全家都无法入眠;还有空空如也院子——里面什么也没有,但是,你要知道,在葵花村这样的地方,要让院子里寸草不生也是要下大功夫的……当然也有拼画院子、紫阳花院子、葡萄院子这样保守的设计。

今年,葵花心里总是莫名地欢喜雀跃,所以她的院子像微风吹过初夏的田野,也充满了欢喜雀跃。花草们满铺着四处乱开,栅栏上、墙角边、小径旁,蓝的、粉的、黄的……葵花让所有明亮的色彩都开在了她的小院里,天气好的时候,她就坐在那棵老凤凰树下看着这些花们,想一些小时候的事和长大以后的事。

就在7月的第一个星期二,清晨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甚至连空气都亮晶晶,牡丹和阿楠渡过葵花河,穿过葵花林,笑眯眯地站在了葵花五彩斑斓的院子里。葵花拉着牡丹,从花聊到凤凰树聊到青梅酒,阿楠和大黑就坐在门前看着神采奕奕的葵花。葵叔不怎么爱说话,继续刻他的木鸟,有时听到葵花和牡丹大笑,他就看一眼院子里的景象,心里热热的。葵花还是有点寂寞的,他想。

中午,四个人就在院子里喝一点青梅酒,吃着牡丹从城里带来的小吃。葵花叽叽喳喳一刻不停,说了一箩筐的话,她两颊绯红,额角微微出了汗。她多高兴啊,高兴得停不下来。

“葵花,我听说你们的院子要比赛的,你们肯定能拿头奖。”牡丹说。

“我们的院子不参加比赛,不让外人来看的。”葵花说。

“干吗不?这么好的院子!”阿楠说。葵花低头不响,给大黑丢了一块骨头。

“我们不参加。”葵叔说。

“你真是太小心了。”牡丹向葵叔皱眉,“葵花,我们让大家都来看你的院子!”

“真的?”葵花看看葵叔,又看看牡丹,眼睛亮亮的。葵叔不忍拒绝,避开了葵花灼热的目光。

“哎,算了。我的院子还没做好。”葵花低声自语。她知道葵叔不喜欢蓝房子太热闹,他甚至有点害怕村外来的人进到院子里。

“还要做什么?我帮你,明天才是葵花节。”阿楠说。

“我想在老凤凰树上,搭一个树屋。”葵花有点失落,“半天时间,搭一间树屋,有点难。算了吧。”其实,葵花很久以前就画好木屋的图纸了,但是她又不想让葵叔知道她为了小院花了很多心思,所以从来没有提过木屋的事。

“试试看!”牡丹一副说干就干的样子,又让葵花备受鼓舞。

老凤凰树有两根粗壮树干,像一个“丫”字,“丫”的一头伸出院外,一头盖过蓝房子的屋顶,撑起一把巨伞,他们要在“丫”的窝里安一座小木屋。葵花知道茉莉家有现成的木料,是他们家拆旧仓库留下的,只要和茉莉爸爸说一声就可以拉走。葵花觉得用旧木料搭树屋再合适不过了,被时间打磨过的木头有着绵软的温度。

四个人又锯又砍又敲又打。炊烟升起,太阳西斜,街灯亮了,繁星现了,葵叔在蓝房子顶上架起两只又大又耀眼的灯泡,把小院照得通亮。他们脸上粘着汗渍和锯末,一边聊著天南海北奇闻趣事,一边使足了劲儿要搭好树屋,似乎什么忧愁和心事也没有了……

榔头蒙上一层水雾,天边泛起鱼肚白,葵花林里静悄悄,葵花的树屋建好了。她和阿楠兴奋地在树屋里走得“咔嗒咔嗒”响。葵叔把剩下的木料做了简单的小桌子小椅子,它们让树屋更加可爱起来。大人们累得各自回屋睡了。两个小孩子在树屋地板上躺成“大”字形,透过天窗看着就要亮起来的天空傻笑。阿楠提议爬到树屋顶上去看日出。

坐在树屋顶上,整片葵花林尽收眼底,葵花河那边飘来的云一片一片白起来了,鸟儿雀儿叫起来了,撑船的老船夫们慢慢悠悠走来,带着草帽,叼着卷烟,检查渡船。东边的天泛起淡淡的蓝紫的橙红的霞光,成百上千的葵花们舒展开金色的花瓣迎接就要高高升起的太阳。葵花和阿楠从来没有看过葵花林的日出,两个人撑直了脖子,忘记了说话。

“快看!”阿楠忽然大叫起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葵花林东边的一块小坡。

葵花揉揉眼睛望了又望,看见十多只毛茸茸的小身影,直着身子站成一排,正齐刷刷对着升起的太阳仰头凝望。

“那是黄鼠狼在拜太阳。”葵花说,“它们可能很喜欢太阳吧。梅爷说过,每年葵花节,黄鼠狼们都要出来拜太阳。很多人慕名来看,在山顶上守一宿,不是人人都可以看见的。有人说看见了要倒霉的,但是大家还是想看。我倒觉得看见了肯定要交好运啊,你说呢……”

一阵风吹过,葵花林沙沙响,太阳完全升起来,葵花村的葵花节开始了。

葵花河上“吱吱呀呀”的船橹声此起彼伏,一拨又一拨游人被送进葵花村。他们三五成群穿过葵花林,小心又兴奋地出现在各家各户的花田里、院子里。葵花村的村民们各自该下地下地,该休息休息,似乎这是一个和他们无关的节日。葵花村似乎有一股神秘力量,一进村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沾染了葵花村的气息,慢慢变得安静平淡,这样一来,恣意生长的植物们就显得热烈又疯狂了,还有那些鸟兽虫鱼也人来疯似的激动。大黑耷拉着大舌头向每个人摇尾巴,梅爷的酱肘子和白米饭也没闲着,从这个院子飞到那个院子,搔首弄姿地把会说的人话和鸟语说了好几遍。这一天,就连树上的知了和芦苇荡里的野鸭都格外热情。葵花节不售卖商品,每个院子外会摆一些新鲜的果蔬和水饮让游人自取,要是果篮和水壶空了,主人家会适时添上,还会摆一个空篮子,游人假如喜欢这个院子,会把随身带的小物件放进篮子里,算是给这家院子投了一票。

阳光照遍葵花村的时候,村里已经游人如织。葵花陪着牡丹和阿楠逛去了。不管牡丹怎么怂恿,葵叔也不肯出蓝房子,他就坐在窗前一边刻木鸟,一边警惕地看院子里谁来了。他们连夜赶工完成的树屋果然很受欢迎,大概是这次葵花节,或许还是这一带最新奇的景致了。于是葵花的篮子里装满了钥匙扣、弹珠、发卡、硬币、半块糕点、各种各样的瓶盖子或者是笔什么的。

葵花节人来人往的一天像一阵大风一样吹过去了。暮色四合,火烧云特别好看,一群飞奔的红色骏马,一片变幻的红色森林……老凤凰树摇曳着火焰一样的花枝和流动的晚霞应和着。最后两个游人踩着夕阳走进了葵花的院子,是一对母子,男孩吵着要爬上树屋去看看,女人不同意。葵叔想,这对母子应该很快就走了。因为不能爬上树屋,男孩开始发脾气,他赌气地甩开女人的手,忽然冲进了蓝房子里,葵叔叔惊得刻刀划破了手,他噌地站起来。女人也紧跟着追进了蓝房子,这对母子没想到屋里有人,男孩吓得尖叫了一声,三个人原地定住。这不是初见的尴尬,葵叔倒吸了一口气,女人拉紧了自己的孩子。沉默,漫长的沉默。

眼前的这个女人,葵叔再熟悉不过了,他熟悉她异常高耸的颧骨,还有颧骨上那一颗黑痣。曾经每次争吵,葵叔都觉得那颗黑痣在不断扩大、加深,变成一个黑洞,吞掉了一切。女人是葵叔的妻子,十三年前的妻子。他设想过无数次再见,慌乱的、暴力的、冷漠的、撕心裂肺的,每一种至少都是蓄谋已久的,却没想到会是这样偶然又荒谬的场景。但这么多年的沉默和回避,不就是为了躲开这样偶然的荒谬?

落日余晖透过凤凰树,照进窗户,在两个人中间画出了一道橘红的界线。

“你一直在这里?”女人先开了口。

葵叔攥着刻刀和木鸟,没有说话。他在观察女人身边那个又瘦又黑,和葵花一般大的男孩,男孩也在偷偷看他。他们眉眼相似。

“我活下来了。”女人又说,嘴角扬起一贯轻蔑的幅度。黑痣旁的发丝下有一块疤痕,隐秘地蔓延到脖颈,那是那场大火留下的。

13年前,葵叔生活在离葵花村很远的小城,有一份安稳的工作。妻子叫鸣燕,两家从爷爷那辈起就有交情了,葵叔和鸣燕是两家认定的自然而然的一对,而他们自己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稀里糊涂结了婚。鸣燕不怎么爱和人打交道,搬进新家好几年也没认识几个邻居,要是在走道里遇见了,鸣燕就和对方笑笑,让到一边或者匆匆走开。鸣燕打理着家里家外的事情,自有一套,日子也该过得舒心,葵叔是没什么要求的,他觉得这样就挺好。他们俩不愠不火,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各自出门再各自回家,像一对相安无事的室友。

鸣燕却觉得不好,她的这种不好大概从稀里糊涂和葵叔结婚时就埋下了,葵叔越安于这样的日子,她就越难受。她不知不觉地开始和葵叔找别扭,葵叔不懂,于是没有回应她的不悦和别扭,鸣燕便越加喜怒无常,制造无休无止的斗争、嘲笑和威胁。葵叔解决不了鸣燕心里的不好,每次鸣燕失控地摔碎房子里所有的东西,扭打他、辱骂他之后,他就游荡在大街上,心想要是当初没有开始就好了。每当有这种念头的时候,葵叔便不可抑制地陷入无边的沮丧。

又是一次深夜,天崩地裂的争吵和撕扯之后,葵叔逃似的摔门而出。鸣燕打开了煤气罐的阀门,对着他的背影歇斯底里地叫嚷咆哮。葵叔没有回头,他笃定他还没走到街上,鸣燕就会关掉煤气,洗一把脸,喘口气,然后开始收拾家里碎了一地的杯盘锅碗,每次总是这样。

而这一次,等他走完两条大街,兜兜转转回到家楼下时,从他家窗口蹿出的火苗已经一米多高了。嘈杂的警笛声、呼救声、哭喊声、车声、水声、大火燃烧的声响乱成一片。葵叔仰着头呆呆地望着他家已经烧化了的窗户,风吹来的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他惊醒似的拨开人群,冲进了混沌的黑暗里,留下身后一片火光。

逃跑的葵叔流浪了许多地方,最后遇到了葵花林、葵花和葵花村,于是有了后来的故事。

天完全黑了,三个人就这样对峙似的站在蓝房子里。

阵阵歌聲和笑声从葵花河畔飘来。一盏巨大的葵花灯从葵花林里缓缓升起,放灯的是茉莉家的小子,他的院子得票最高,但是他非常喜欢葵花的院子,他的葵花灯也是为葵花放的。一盏又一盏小灯跟着葵花灯摇摇摆摆向又高又远的夜空飘去了。这些灯被叫作祭月灯,灯上写着心愿,要飘到月亮上去,让月亮上住着的神仙们来帮忙实现愿望。

放完了灯的游人们陆陆续续坐上渡船离开葵花村。葵花河的河面上、草丛里星星点点闪着流萤。葵花和牡丹、阿楠一起往蓝房子走,牡丹要和葵叔道个别再回去,今夜的最后一只渡船要到午夜才休息,时间还早。

人声渐渐远了,回去的小路很静,成群萤火虫在脚边打转。起了大风,祭月灯们在天边飘摇,有的已经落了,有的在空中烧起来。葵花数着那些落了的灯,觉得真可惜,好像落下的都是那些心底的念想,不知道她的灯在不在里面。

多么不可思议的一天啊,葵花叹了一口气。她分明那样高兴,可为什么好像又有点难过。牡丹柔软的胳膊挽着她,有着淡淡的中草药的味道。三个人默默不语地走着。

忽然,远近听到有人近乎尖叫似的在喊葵花,是茉莉家的小子。

“蓝房子着火了!”他喊。

大家一愣,飞似的向蓝房子狂奔。

蓝房子在葵花林里,周围没有水源。指挥救火的梅爷把村民分成两拨,一拨刨开院子和周围的花地,挑土灭火,另一拨从离得最近的茉莉家一担子一担子、一板车一板车地往蓝房子运水。火舌在大风里张牙舞爪,茉莉家发现着火时,已经烧了好一会儿了,他们在屋外喊葵叔,没有应答。

大黑狂吠,阿楠死死地拉紧了葵花,牡丹环抱着两个孩子,火光映在他们脸上滚烫。

……

朝阳再次照进葵花林时,木头做的蓝房子烧成了一堆灰烬,葵花的院子一片狼藉,掀翻的花草们被踩进泥巴里,只有那棵老凤凰树擎着树屋固执地立在院子里,半边枝干烧得焦干,半边依然热烈地开着花。

院子外的葵花地躺倒了一大片,从山上往下看,像是花毯破了个大洞。葵花双手沾满了灰,却平静得没有一滴眼泪。她在这个破洞的中间蹲了一整夜,像一颗绝望的,却不得不发芽的种子。

葵花跟着牡丹和阿楠坐上了清晨第一只进城的渡船。她的口袋里装着一只被烧去半边翅膀的木鸟。

明年的这个时节,葵花河畔依然葵花开遍,不留一点痕迹,蓝房子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或许连葵花村也只是一个荒诞的梦而已。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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