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语境下的舞台设计分析
——越剧《陆游与唐婉》

2019-11-11 02:59张倩
新疆艺术 2019年5期
关键词:唐婉陆游梅花

□张倩

越剧《陆游与唐婉》剧照

越剧的发展历史已有百年之久,越剧要从传统剧向现代越剧转变,得到新的发展和繁荣,舞台美术设计的发展必然成为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舞台美术设计是戏曲的重要组成部分,好的设计能为戏曲增色,起到渲染气氛、烘托主题的作用。《陆游与唐婉》自创作以来就以戏剧冲突强烈、人物形象鲜明等特点,备受人们关注。在新版《陆游与唐婉》的舞台美术设计中刘杏林采用中国典型的传统建筑元素,将月亮、梅花、横枝等诗化意象融入舞台布景并与大面积的白色相呼应,舞台整体呈现出一股现代意味,是中国舞台美术设计史上里程碑式作品的典型代表。

一、《陆游与唐婉》中写意的表现性特征

传统戏曲主要采用写意的表现手法,这是绝大多数学者一致认可的。写意的表现手法不单单体现在戏曲舞台上,在中国传统绘画中也多有展现。中国传统戏曲在经历了漫长的孕育过程中,不断借鉴和吸收民间各类艺术形式,尤其借鉴了传统绘画的写意审美观念,形成了“虚实相生”的写意舞台造型观念。在东西方戏剧艺术的萌芽时期,东西方艺术的审美意识形态便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写意不同于西方的写实主义。那么,“意”是什么?意是一种内在的情感,比如:意味、意象、意境、意识、意图、意念等等这些都属于内在精神。坊间常说的“七情六欲”便是意的另外一种具体化形态。

中国从宋代开始便有了写意的概念,中国美学思想中分“形似”、“神似”两种。宋代时期,神似说逐渐被文人骚客所肯定。苏东坡曾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①其中把追求形似比作小孩子的见解。“神形兼备”即要求传神,也要求形似。“遗形得似”则认为为了神情毕肖,可以减弱外形的处理。还有学者认为,中国写意画的渊源甚至可以追溯到唐代,只是当时并未用“写意”这个概念。在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中,把写意作为形而上的一种精神状态和一种绘画体裁来解读。到了清代,便有了机趣横生,心手相应的境界。那么纵观绘画艺术的发展,从唐宋元明清开始,历代艺术家对写意的理解便是双重的。

所谓写意手法,顾名思义便是按照情感的运动轨迹来创造,透过事物的外形来表达人的精神,是一种高度的主观意象形模式。在细节的处理上追求神似而不求形似,强调情感的写实。在戏曲舞台上,写意性首当其冲地表现在戏曲独有的程式化当中。中国戏曲的程式化更为严格和规范,运用的也更为广泛,并且在儒家文化、民俗文化及宗教文化的影响下形成了其特有的审美特征。一个“圆场”便走过了千山万水,几个“龙套”便代表了千军万马。戏曲的程式化不限于表演身段,但凡角色行当、音乐唱腔、服装化妆等各个方面都带有规范性的表现形式。中国传统戏曲舞台美术由“脸谱”、“服饰”、“道具”三部分组成,这三者无一不体现着中国传统戏曲的写意性特征。本文以戏曲舞台上常见的“桌椅”为例进行说明,此“桌椅”结构简单普通,虽然具备普通桌椅的基本形状,但是经过简要的安排摆放,便可以在舞台上代替高山、桥梁、井圈等。披上桌围椅披便是常规意义上的桌椅,通过不同的绣花图样和颜色还可以简要的交代场景的阶级性,或是宫廷,或是普通百姓人家。因此可以判定,离开了程式性,戏曲的艺术个性就会模糊。这种与观众之间的约定俗成便是戏曲独有的魅力,吸引着无数观众为之倾倒。

越剧《陆游与唐婉》剧照

在2003年刘杏林版的《陆游与唐婉》中,重视“印象”摒弃“形象”的创作原则贯穿始终。运用江南建筑中典型的“墙”、“瓦”、“门”等元素作为舞台的主体形象,强化了舞台画面的形式感,白墙黑瓦,宽银幕般的视觉效果贯穿舞台。整出戏运用大面积的白色,再现了白墙里的“沈园”,同时用白色迎合了爱情悲剧的主题。越剧是擅长表现“才子佳人”的戏剧,也具有创造形式美的优势。素雅的基调使全剧更增添了一股难得的雅气。在第一场戏中,树枝顷刻间的断裂、位移,暗示了两人爱情誓言的破裂,为两人的离别营造了凄凉悲冷的气氛。在第二场戏“沈园邂逅”中,舞台上黑色的长廊,在灯光的作用下,勾勒出圆形镂空的睡莲,色彩由鲜亮转为灰暗,借此表现唐婉内心的失落。用鲜亮与灰暗明暗对比的手法凸显了人物内心冲突和情感色调。剧中“月亮门”的运用也颇为巧妙,月亮门景片的移动将陆游与王夫人的新婚之夜视觉化。戏至结尾,陆游手中的凤头钗在白色空间里悬浮,借文字的起伏与晃动,形象地展示了此时唐婉内心不可名状的情感纠结,将主人公内心情感的复杂放大,具体地展现在观众面前。简洁的江南民居,几乎空灵;独枝傲放的冬梅,变化、动态的竹影……

二、《陆游与唐婉》中舞台美术设计的象征性手法

象征性表现手法是中国传统戏曲舞台美术的特征之一,也是其较为常用的表现手法。演员茅威涛赴广州演出时,在接受《新快报》记者的采访时曾说道,越剧要“移步换形”,这种“形”指的是新的美学形态、一个全新的演剧形态。

中国戏曲与西方话剧属于的两种不同戏剧体系,这已是毋需争辩的常识。对于二者可以分别概括为写意与写实的模式。中国戏曲多以写意、综合、感性见长,而西方话剧则较多的表现为写实、分析、思辨。具体到《陆游与唐婉》一戏,它的‘变’则体现在选择以象征思维为切入口对传统越剧舞台进行“变形”。

关于象征,其蕴含诸多的复杂的意蕴,相应的理论阐述也是五花八门。历来戏曲艺术形式被认为是象征的,但与西方19世纪末兴起的象征主义并无关联。在艺术形式上,戏曲虽不能等同于现代主义艺术中的象征主义和表现主义,但也不能因此排斥和否认戏曲形式表现中的某些象征、表现以及变形等手法和技巧。象征之作用,在于它与“意义”的联系。当然,从符号的产生来看,任何的符号都是为了表现一定的意义而产生的,是对意义的一种表现,但普通符号的意义固定和单一,其在舞台美术方面的能指与所指联系较为固定,中国传统戏曲的舞台美术多注重写意的,带有表现性的舞台造型特点,西方传统戏剧多注重写实再现的舞台造型风格。与西方的模仿再现不同,中国传统的“意象”不是简单的符号化的“立象见意”,而更多的是创造出一种形神兼备、情景交融的审美意境。中国戏曲既有相对的灵活性,也有自身形态的严整性。是一种可以随意“拆卸”和“组合”的符号体系,这一点也与中国传统的乐文化息息相关。让观众透过有限的舞台景象,构建起无穷无尽的心理景象。不确定性与超越性,是象征的两个基本维度,而《陆游与唐婉》一剧展演了越剧文化的承载力,扩充了越剧文化的理性价值空间,象征便是越剧的依托点,《陆游与唐婉》的舞台充满了诸多多元的富于超越性内涵的符号。

越剧《陆游与唐婉》剧照

本文从剧中梅花、酒、乐三方面出发,做象征性符号的简要分析。

首先是梅花。梅花寓意品节高雅,整部剧以此为依托展开,所以梅花一直贯穿全剧,是《陆游与唐婉》的关键性符号。在戏曲舞台上,梅花作为象征主人公品节的道具是十分常见的,它不仅仅是装饰物,有的还和戏曲情节的发展息息相关。可以说,无论是对戏曲的整体呈现,还是对个别人物的形象塑造,梅花都有极为丰富的意味。而《陆游与唐婉》中对梅花的发掘,则更加注重其深层次的功能,即通过梅花设置构成统摄全篇、具有象征意味的整体意象。整部剧中,舞台上不断变换着梅花图样的屏风,将观众带入这样的意境中,同时也侧面反映了陆游的品质与整部剧的基调。少年意气风发,与表妹信步赏梅,兴起随口道来《卜算子·咏梅》,梅花落下,二人花中相视,情愫如盛开的梅花一般。而后唐婉被逐出门,等陆游于沈园,卖花三娘来卖梅花,这时唐婉手执梅花,情感基调由盛转衰。最后,唐婉嫁与赵士程,陆游一人来到梅园,梅花又飘然落下,整部剧的情感基调完全转入悲调。韦勒克说:“一个‘意象’可以被转换成隐喻一次,但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甚至是一个象征(或者神话)系统的一部分。”②该戏中的梅花,无论观众如何解读,创作者于其中显然寄托着某种“意义”,而这种意义传统越剧舞台上的梅花从未彰显过。这是梅花对于全剧的第一个象征意味,在感情方面。另一方面,在表达人物上,梅花的象征意味也尤为重要。戏一开场,陆游就表示出对梅花的喜爱,并以其自比。与做官的堂兄一起饮酒时,舞台上的布景也是梅花,由于堂兄为秦桧所用,陆游与其割袍。从这一方面,梅花又体现出陆游本人高贵的品节。然而,每次与唐婉的感情戏中,梅花也是以各种形态出现,暗示了二人情感的走向。

然后是酒与乐。《陆游与唐婉》一剧中,经常出现对饮场景。其情节的展开与感情的推进常常依托于酒。所谓的酒文化,指的是围绕着酒这个中心所产生的一系列的技艺的、物质的、精神的、习俗的、行为的和心理的现象总和,酒的起源、生产、流通、消费,特别是它的社会文化功能以及它所带来的社会问题等,都是酒文化现象。而在文艺作品中,更多的体现出的是由酒所带来的精神、习俗、心理等方面的独特性,更多指向社会文化功能层面。越王勾践“箪醪劳师”王羲之“曲水流觞”,酒文化对中国人影响深远。酒对于中国人来说皆为谈事说情之佳品。《陆游与唐婉》中,发达的堂哥一回来,陆母便摆下酒宴为陆游引荐。陆游三番两次嘲讽堂兄,陆母也是令其以酒谢罪,这是仕途方面。在情感方面,陆游与唐婉感情最盛时,于梅林吟诗饮酒好不快活。接着唐婉被逐,于沈园思念陆游,也是以酒为依托。最后,劳燕分飞,陆游“红酥手,黄藤酒”生死绝唱。相传中国酿酒之视,为杜康。而西方,酒则与狄奥尼索斯联系在一起。如巩玉丽所言:“人造与神造两种不同的起源说造就了不同的酒文化风格。在中国人看来,酒的发明是为人服务的,酒在欢乐时助兴,在忧愁时浇愁,神医华佗更是用它来作麻醉剂替人疗伤。”③

而且,中国的酒将人带入一种醉境、有飘飘欲仙之意,就是微醺状态。而西方,则是羊人狂欢。微醺,似醒非醒、似醉非醉,处在情感与理智共存,现实与幻觉交界的状态,陆游所处的恰是这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下,陆游与唐婉才唱出全剧主题“错错错”、“莫莫莫”,酒的象征意味彰显到极致。

与酒相映成趣的是乐。舞台上的陆游常是作曲吟诗,承续了越剧的才子传统,看似不羁,实则文士之风,此时酒与乐与梅花,一起构成了象征意向体系。唐婉在舞台上多次吟唱,表达了不同的心绪。与堂兄吃饭,唐婉一曲《卜算子》为陆游正名,暗中支持了丈夫的气节。梅园与陆游同吟,体现了夫妻的琴瑟和鸣。沈园的独自呢喃,又是人物感情得到递进。最后,与陆游相遇,一曲《钗头凤》成了爱情的绝唱。在《陆游与唐婉》的舞台上,舞美的基本元素便是陆游与唐婉手下的古朴乐器,可以说乐营造的是另一个内在的心理世界,它虽不是人物体系中一员,却深入到人物的内心,成为了整部剧发展的推手。

当然,这样的象征思维更戏剧化,相比于这样的创新,另一种诗化风格的创新则更易被接受。

三、《陆游与唐婉》中舞台美术设计的诗性思维

诗性思维是中国传统戏曲舞台美术的又一特征,早在元杂剧明、清传奇、的舞台表现形式中就蕴含了显著的非叙事的抒情性的特征。

《陆游与唐琬》舞美设计的经典版为2003年浙江小百花越剧团,茅威涛等主演的版本。此剧舞美设计虽借鉴了戏剧舞台的设计样式,但恰当地保留并体现了诗性思维方式也就是抒情式思维。“诗言志”,庄忌在《哀时命》中有“志憾恨而不逞兮,抒中情而属诗”的诗句,班固亦在《两都赋序》中明确声称:“赋者,古诗之流。”故而,在我们的文化语境中,抒情与诗性不仅同义,而且二者往往互置使用。依照朱光潜的释义,“托物言志即兴,即抒情。”④

越剧擅长抒情,常讲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但陆游并非是一普通才子。其时秦桧当道,陆游心怀天下,亦是驰骋沙场的战士。而唐婉也非传统意义上的淑女,她极为支持丈夫的事业。陆母也非《孔雀东南飞》里的老太太,她与二人的冲突更多在于人生观与价值取向的不同。所以,面对这样一出戏,舞美的设计,多倾向于诗性思维。

越剧《陆游与唐婉》剧照

在《陆游与唐琬》的导演阐释中,杨小青提出:“我希望此剧的演出要像一首‘诗’,流动在感情的长河中,而不是絮絮叨叨平铺叙述一个故事。”弃故事而取情感,淡化叙事之链条,大力营造抒情的空间,这是杨小青导演风格之立足点,具体到《陆游与唐琬》便是以梅为核心之抒情物象的创造。梅,源于陆游那首著名的词《卜算子·咏梅》:“零落成泥碾成尘,只有香如故”,其间折射出了陆游(在该戏中也包括唐琬)高远、雅洁的品格,于是《陆游与唐婉》把梅作为统帅全局的“诗化的种子”,将全戏的情感都投注于此、寄予其中。在戏中,梅并非仅仅出现于某一个段落,或者作为一种关联物而存在,其如空气一般弥散于全剧之每一个时空。

《陆游与唐婉》的舞美设计师设计了一个空灵与写意的表现空间:白墙黑瓦、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将江南特有之视觉元素在舞台上进行重组,同时也是对中国传统戏曲“一桌二椅”之美学精神的继承;在此基础之上,舞台放置了几组不断变换的、绘有梅花图案的中式条屏,这些条屏即为演员提供了表演所需要的物理空间,同时又昭示出人物的心理空间,是其情感的外化。

与舞美相映衬的是人物服饰。戏中陆游在场上有四套腰系带的圆襟衣,分别为白、墨绿、肉黄、深蓝四种颜色,点缀以红白两色的梅花图案(红色盛开,白色则凋零),花随人动,随着梅花颜色的由红转白、花瓣由盛开至凋零,陆游、唐琬“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悲剧命运也就逐步显现。同时,在情节进展之中,梅花也是“频频出场”,在第一场“赏新曲”中,陆游看到梅花飘落,于是伸手去接,唐琬也恰于此时伸出手去,二人相视一笑,无需多辞,仅此一举,人们已感受到他们心心相印之情愫;到了剧终前,浪迹天涯的陆游又到沈园,眼见落英缤纷,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接,只是此时已经没有了唐琬,一种悲凉之感油然而生。中国戏曲服饰和化装造型是戏曲艺术中不可或缺的,也是舞美设计中对人物视觉形象表达的点睛。对戏曲的意境和人物性格的表达起着锦上添花的作用。

舞台上的落英,是杨小青导演要求工作人员爬到天桥上面特意撒下的,有次在杭州饭店小礼堂演出,舞台上面没有天桥,只有一个葡萄架,人很难上去。有人认为几片叶子是无关紧要的,杨小青则坚持没有这几片落叶,“诗”的意境、“情”的抒发便会大打折扣,于是她亲自陪着舞台的工作人员,拿着手电,爬到葡萄架顶棚上去撒落叶。⑤可以说,《陆游与唐婉》的诗性思维,体现在最细小的局部,一根吊杆、每一片幕布,皆为特定情感的附着点。

《陆游与唐婉》的舞台风貌,它的整体文化品位,它的时尚典雅气息,它的诗化倾向,以及它的唯美的情节,已经将这出当代戏剧提升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成为一出雅俗共赏的精品。越剧单就其做为一个剧种而言,它经过了历史和市场的考验,证明了它的生命力,越剧完全可以在传统基础上继续获得更大的发展。当代观众的审美情趣在现代化浪潮下发生了变化,所以越剧要变。越剧的舞台设计作为其综合艺术中的一部分,亦要变。穷则思变,世人皆知,问题在于如何变,就越剧舞美而言,它的“变”体现在对传统的保留与创新。

注释:

①转引自张庚:《戏曲美学论》上海书画出版社,2004年8月第一版,第94页。

②[美]韦勒克:《文学理论》,刘向愚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9月第1版,第204页。

③张艳梅:《中国越剧走向何方:近20年来中国越剧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10月第1版,第85页。

④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5月第1版,597页。

⑤吕建华:《新时期越剧艺术综合改革的杰出代表——论“诗化戏曲导演”杨小青》,《中国戏剧》,200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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