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许多人反复预言文学的死亡,这既不正常又很好理解,因为有许多人在好意地忧虑和担心,還有许多人是纯粹的外行——不熟悉文学,站在很远的界外,于是就会有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说出来。雨果和左拉当年都回答过这类问题,看来几百年前就有人这样预言了。可见事实并非如此,这个问题从来都没有成立过,是一个假问题。文学就是人,人存在,文学怎么会死亡?
人的存在方式不同,文学存在的方式就不同。这都是正常的。英国文学老太太莱辛说了一段话:那些不停地宣告文学要死亡的人,都是一些不会写作的人,他们不会写,于是也就认为写作无用、写作活动早晚要结束。老太太这句话说得有趣而通俗,这里可以参考一下。
文学就是人。文学是一个很大很遥远的客观存在,就像山脉和空气,可以谈论它,而且它从绝对意义上看也有个寿命的问题,但它对比我们个体的生命,那种存在是不必天天讨论的,因为以个体之小与山脉之大是不成比例的。许多人一天到晚在讨论一些不成比例的事情,除了滑稽还有什么?
有的文学少年一开始学习写作,就不断地谈论文学死亡的问题,浪费了时间。文学是那么大的事,像日出日落一样大的事,大可不必天天谈论和忧虑。他所要做的,就是好好写作或不写作。
托尔斯泰一族在我们许多人眼里是高不可攀的,事实上也是如此。他们那一批俄罗斯作家直到如今仍然站在了文学和精神的高巅上,让人仰望。如果去过俄罗斯,可能会有助于对那些作品和作家的理解。那是一片世界上最开阔的土地,横跨欧亚大陆,孕育出了一些伟大的文学人物、思想人物。他们作为一个作家,是精神的探求者,一生拥有并始终坚信强大的人道力量。这是今天的文学写作中特别稀少的。比起他们存在的那个时期,我们21世纪的文学版图是非常可怜的,因为如今已经没有了那样的巨人。
回顾那个世纪,比较一下,尽可以藐视今天的文学潮流。无论这样的潮流多么汹汹滔滔,都不必害怕更不必依从。个人应该有独立的见解,即便以一个人的单薄之躯,也仍然可以抵御和反抗这样的潮流。其实当年的俄罗斯文学家也并非在适合自己生存的潮流里畅游,而是相反,他们一生都在反抗,在逆流搏击。
现在往往相反,写作变成了尽力适应:适应市场,这种跟随和妥协多起来,潮流就会形成,人们将不再相信人道的力量。那时候的生活里将交织着利益和盘算,攀附和追逐,人活得不会更加顺心,而只会格外痛苦。
阅读不一定要有什么严格周到的计划。阅读不过是一场寻找,是渴望与另一些人、一些灵魂的相遇。百年一遇的伟大艺术和思想保存在书页中,这就是我们活着的幸运。人生如果说还有比这个更幸运的事情,大概也不会太多了吧。不过,名著形成的原因也有很多,有时并不一定因为伟大和卓越。一种稀有的特色可以使一部书变得著名,尖叫也可以让它著名,但我们知道,这样的书可不一定卓越,更不一定伟大。当然,一个读者也不必非伟大而不读,他完全可以阅读趣味。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当代写作也是历史上的作家所不能取代的,因为我们活在同一个时期,遇到的是相似或相同的问题,看看他们是如何理解这些问题、并在多大程度上解决和面对这些问题,这绝不是一件小事。所以说阅读当代作家是必须的,无论这个当代有多么“渺小”、作家有多么令人失望。说到底任何时代都会拥有自己的杰出人物,关键要看我们能不能辨认他们。否定一个庞大的集体或一个时代中杰出的精神个体,都会是非常危险的。
平时所说的“小时代”,就是垃圾淹没和遮挡了巨人的时代。
我们的阅读,就是寻找,就是拨开一道道眼障,以便望到古代和当代的巨人。我们喜欢的就可以读,但我们喜欢的,也不一定全是巨人写的伟大作品。
任何一个作家都有不足之处。但有的作家首先给予的是巨大的感动,这使我们根本来不及也不可能去谈什么“不足”。因为这毕竟不是一次冷静的作家研究,而只是文学阅读,是一个作家对另一个作家作出的感性评判。热爱和热情,钦敬和折服,这极有可能就是全部。阅读说到底是一次慨叹、一次被感动。
事实上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无论他离我们多么遥远,人性都是极其接近的,只是外部的一些生活习惯与我们相差较大罢了。不同民族间那种深刻的文化联系,在阅读中每时每刻都发生着,但它们大多数时候是潜隐的,而不是明晰条理的。比如说阅读的欣悦,这种欣悦有时恰恰就来自文化冲突的结果——你好奇你才觉得有趣,你比较它们也才向往它们。
我们一些浅薄的时尚追逐者总以为自己是最解放最时髦的,总是为经济发达地区的一切去叫好,实际上正是老土的特征和表现。钱和享乐,物欲的极端例子,从来不是什么新东西。思想和艺术,这才是最为宝贵的。我们古代圣贤的一些表述和思维方式,经常在今天一些西方大师那儿找到对照和呼应。可见最本质的人性的力量和美,放到全世界、放到古今中外都会理解,它们甚至无须翻译——我们的思考和阅读建立在这样一个基点上,就会有吸收的自信和坚持的自信。
说到中国文学未来的希望,不能不说到人口众多这个事实。人多的地方当然比人少的地方更容易产生杰出的作品。13亿人口是一个真实存在,而不是虚拟。这么大的一片土地,这么多的人在苦斗、在磨砺,精神和艺术上产生巨人的可能性比较起来当然还是最大。小国寡民也有机会,但不能说机会更大。
我们民族的历史上出了多少文学巨人。这就是历史的经验和依据。
有的省份就接近一亿或一亿多人口,这是多么庞大的人群。这么大的人群里又蕴藏了多大的秘密,有着多么巨大的挖掘力和表现力,都是难以预料的。
这种设想不是什么简单的民族自豪感,而是源于对人、对生命的敬畏。
人有理由经常为自己的软弱而不安,不能对自身的魅力和力量太过自信。读者或其他方面会有所鼓励,但只可存个感谢。软弱,却不能随波逐流,还要尽可能朴素真实地思我所思、言我所言。可以没有崇高大纛,但基本的文学理想、生活理想还须具备。我们特别不能认为一切的崇高都是假的,特别不能认为一切的牺牲都是傻的。自己做不到的伟举,却要相信人世间是存在的,因为总会有人做到。
主人公不必是作者自己,或自己的经历和经驗。但作者一定对其有过长期的、深入的体味,这是自然的。创作出的人物与作家的关系不能不说是神秘的。现在有将写作者与作品截然分开或紧紧相系的做法,这种两极的理解都不对。
作为一个写作者,比较苛刻地生活着,作品才能有一点点不同吧?这个问题从来都是很难回答的。人如果想松弛无忌地生活,又能有独特的写作,这只会是一种奢望吧?
当然人是自由的。可是读者对作家的厌恶和轻视以至于藐视,也都是自由的。
作家不是招摇得起来的那种所谓的“名人”。那是可怕的一种人。作家是沉默工作的人,就像农民一样劳作。农民的土地,别人走过来看到庄稼,就知道这儿有个耕种者。大概理想的作家和他的工作,就应该是这样吧。
好的作家不太在意自己的声音巨大或者微小,也不特别在乎效果,只是觉得应该发声了,就自然地说出来。这样的一生既是一种生活,也是一种成就。
我们关注生活,关心人的生存。我们只对人类的不平等耿耿于怀。这是无法掩饰的。我们写作,因为我们无法掩饰。我们爱着生活中的许多,所以我们的写作才会有不同的色彩。只有认真地生活着,才有写作的内容和技巧。
评论家对作品的理解自有他们的道理,这会让作家琢磨着。但写作活动是自然朴素的,有更多的感性。理性一旦压迫了感性,这个作家就危险了。理性并没有压迫感性才是正常的,作家长时间沉浸在性情之中,并不说明这个作家是傻乎乎的。相反,过于精明熟透,倒有可能藏下了创作的危机。
好的作家变化再大,大致还是沿着一条自己的路径往前。这条路径是必然的,而不是刻意追求的。思想和艺术之路如果给人跳来跳去的感觉,那一定是不祥的。
那些非常自信的作家,才敢于写同一种人物和生活,并且一直写下去;他们敢于写同一片土地,一直地写下去。这也许需要更大的力气。这是通俗作家所不具备的一种力气。比如美国的索尔·贝娄,一生尽写犹太知识分子的困境与尴尬,离婚,司法困境,还有纠缠不休的思索,有人就说他重复自己。他可能觉得没法解释清楚吧,只好调侃说:我重复自己总比重复别人好吧。
贝娄的话要解释起来的确是非常复杂的。他的原创力太强大了,而不是相反。有人恰恰不理解这些。写作,这是并不通俗的心灵之业,有时候要说清一个道理,写上一本书都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