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亚萍专访聂卫平：从棋圣到抗癌英雄和女儿控

献礼新中国成立70 周年，凤凰网推出了一个“冠军采访冠军”的《中国体育英雄联盟》节目，这是它第一期的节目。采访者是“乒乓女皇”邓亚萍；被采访者是“棋圣”聂卫平。

获陈毅元帅青睐的少年天才

邓亚萍（以下简称邓）：聂指导，那个时候，您怎么就能跟陈老总下上棋呢？

聂卫平（以下简称聂）：那是1962 年的夏天，天很热，陈老总知道我们放暑假了，就请我们去他那儿下棋，他非常慈祥，我觉得他把我们当成了一个平等对待的朋友，就是，可以说是忘年交。

邓：您说过，陈老总有一次下棋时，想要悔一步棋，您就是不让。

聂老：对，就是在头一次和他下的时候，我那时候学棋，一上来老师给立的规矩就是落子无悔，怎么能悔棋呢？当时，他要悔棋，我就抓着他的手，不让他悔。当然，陈老总这个人是很爽朗的，他就哈哈大笑了起来。现在回想起来，（我）是非常不对的，我这个不行啊，太不解风情了。那次，我还喝汽水把自己给喝晕了，就是那个北冰洋汽水，太好喝了。当时，天又热，而且我发现每次我一喝完，服务员就又给倒上了，我不停地喝，他就不停地倒，他不停地倒，我就不停地喝，喝着喝着，就喝多了，头晕，然后，我就在那个沙发上睡着了。

邓：哈哈哈，怎么这还能喝晕了？

聂：没喝过嘛，那时候北冰洋一毛五一瓶，我可买不起，所以有不要钱的北冰洋，我就猛喝。回家就挨打了，那天，我爸也跟着一起去了，他说我这个太丢人了。

邓：那个时候，您是不是棋就已经下得非常好了？

聂：我并不是说是下得最好的那个，但是他（陈老总）一直认为我是最有前途的那个。他说，我是他见过的不可多得的天才。他还专门给我找了一些围棋老师，到我的学校里去给我上课，他对我是极其关心的。所以我长大以后，对于陈老总的事情，都是义不容辞的，因为我认为他是我的恩人。当时，陈老总还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你以后要是能打败日本九段，我就带你去和毛主席下棋。那个时候，能见到毛主席，绝对是了不得的事情。可是等我打败日本九段的时候，他（陈老总）却已经走了。后来是陈昊苏、陈小鲁、陈丹淮三个人，拿着我赢藤泽秀行的棋谱，去了八宝山，把那个棋谱塞到了陈老总的骨灰盒里。他（陈老总）是围棋爱好者，而且他还和我说过，他提倡围棋，是经过毛主席批准的。

赢小林光一的那盘棋，我永生难忘

邓：聂指导，在您慢慢成为中国围棋的顶梁柱的时候，主要是和日本人下吧。您有说过最让你记忆犹新的一盘棋，是您在首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上，战胜了小林光一下的那一盘。那个时候，其实是日本人全面碾压我们的吧？

聂：对，就是赛前，不仅别人，就连我们这些棋手也觉得是毫无胜望。

邓：在那种情况下，您是怎么战胜小林光一的，是不是您那个时候的棋，和他比，并不落下风？

聂：不不不不，我那个时候肯定还是不如他（小林光一）的。

邓：那您是怎么赢的啊？

聂：我这个人，有一个特别厉害的地方，就是搞得越是紧张的比赛，我发挥的越好。当时，我是中国队的擂主，也就是最后一个出场的人。我如果输了，也就意味着中国队输了。

邓：那就是心理素质过硬。

聂：对对对，那盘棋是在日本下的，日本人激发了我的斗志。他们在比赛前，带我去参观了一个很有名的“自杀”的地方。他们的意思就是说，你要是不行了，就从这儿跳下去吧。狼子野心啊，实在是太可恶了。我当时就是，你越这样，我的斗志就越旺盛，而且我还预测到了我能赢他两目半。我说这就是陈老总在天上告诉我的，后来，我果然也赢了他两目半。我还朝你们乒乓球队的耿丽娟借了一件上面印着“中国”的运动衣。

邓：哎，我还正想说这件事呢，说您当时穿的衣服，是从我们女队借的。

聂：对的，那个男队员的衣服我穿着可还不太合适，那个时候我人特别瘦。

邓：您那时候是不是有个女朋友是我们乒乓球女队呀？

聂：没有啊，没有没有没有，我就是去借了件衣服。原来，我是坚持不说这个人的名字的，人家就以为她是我的女朋友，其实，真不是。哎，你别笑呀，是真的没有。

邓：哦，那这盘棋，您现在还复的出来吗？

聂：当然复得出来，这盘棋应该说是我永生难忘的一盘棋，这个比赛实在是太刺激了。

邓：那您是执黑还是执白？

聂：执黑，三十多年了。

邓：34 年，那盘棋是在1985 年8 月27 日。

聂：（点头，表示“对对对”，然后，开始复盘，摆到一个地方，停下，指着说）直到这里，我的局面还是不错的，占一点点优势，后来又走了很多手（又接着复盘）。

邓：这场比赛下了多久？

聂：一整天

邓：在这个过程中，您还吸氧了是吧？

聂：嗯，吸了。

邓：有没有您的氧气瓶没有找到？

聂：（心思都在棋盘上，没有回答）对不起，这儿，他先走了一步，是这样的。（接着又摆了几手）进行到这儿时，我还掌控着局面，占一点点优势。然后，就在这里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战斗……主要是，我和你说了你也不懂啊。

邓:哈，今天弄了个围棋小白。聂：什么叫“围棋小白”？

邓：就是围棋白丁。

聂：哦。（又接着往下摆棋）

邓：谁把对手围住了，就是谁赢了，是这个意思吧？

聂：不不，是谁占得地儿多，谁赢。

聂：他不敢往这儿下啊，下这儿，就被吃死了。这一带，我等于是用围棋的语言告诉他，这里都是我的，你同意吗？他说同意，这就达成默契了。这块儿以后就是黑子的地盘了。同样，他也问我，说这是他的，你同意吗？我也不敢把子落到那里去，因为进去了，就要被吃掉，于是，我也说同意。这个双方都是高手，互相都能达成共识，这就是手谈。谈不拢，那就打打看，也就是战斗解决。

邓：嗯，这盘棋，你是不是后来有一步棋没有下好？

聂：是的。这盘棋下到这里，依然是我小优的局面，就是这步棋出现了问题，我有点大意了。他这块白棋本来是要被我吃掉的，但这步棋一下，我中间的一块棋，就要被他吃掉了了，后来形成了转换，转换之后，我的空就不够了。他本来是可以痛下杀手的。但就在他可以痛下杀手的时候呢，我一步棋，想了将近一个小时，可能是因为我想了这么长的时间，给他造成了一种错觉，他觉得我可能是都看清楚了。结果他就下了一步看似很安全，其实就是直取灭亡的棋，然后，他就输了。

邓：也就是说，他在这里想多了。

聂：嗯，是想多了，他认为我看清楚了，就没敢痛下杀手，后来，我又在这儿下出了一个妙手，他又损失了两目。

邓：那就是说赢在这个妙手上了？

聂：不不不，这时候他已经输了，但只是输半目而己。这里他又损失了两目，最后我是赢了他两目半。之后，我又赢了加藤正夫。回国的时候，（与小林光一和加藤正夫的比赛是在日本下的，擂台赛的最后一场与藤泽秀行的比赛，则是移师到中国进行的）。是方毅副总理到机场接的我。

邓：赢了第一届擂台赛后，您是不是就被授予“棋圣”称号了？

两年后，最高人民法院巡回法庭扩容，完成巡回法庭总布局。巡回法庭推动最高审判机关重心下移的生动实践，为中国司法史书写了浓墨重彩的华章。

聂：不不不，授棋圣是1988 年。授棋圣的第二天，小平同志和万里同志就把叫我了过去，向他们汇报授棋圣的过程。万里说：“孔圣人是鲁国人，鲁国政府没有授予他什么；中国政府授的圣人，从古到今就你这么一个。你现在，百年以后，是有人给你上香的，你是有香火的。”这时候，邓小平冒出一句：“圣人不好当，还是老百姓好。”这个邓老师平时不怎么讲话，一讲话，字字都是金子。

阿尔法狗的出现，让整个世界的围棋水平提高了好几个档次

邓：现在您对这个AI 啊，就是阿尔法狗，是怎么看的呢？原来是机器人根本下不过我们吧？

聂：（点头）对，根本下不过。后来，这个阿尔法狗一下子把我们的这个围棋高手（柯洁）给赢了。主要是它有深度学习的功能，这个特别厉害。以前呢，它没有这个功能，和人下，差距是很大的。应该说阿尔法狗的出现，使整个世界的围棋水平，都提高了好几个档次。

邓：现在，阿尔法狗在帮助我们训练吗？

聂：现在不是谷歌制造的阿尔法狗在帮助我们训练，而是腾讯制造的腾讯绝艺在帮助我们训练。现在，每年都有一个世界AI 围棋大赛，最厉害的就是这个腾讯绝艺。

邓：曾经有过人工智能机器人打乒乓球，他们让我去试验一下。我一听说是机器人，就说，这样吧，我把我儿子带去。

聂：你儿子能赢它吗？

邓:（笑）能，那个机器人还是比较初级的。

聂：那是不是和我的水平差不多（采访前，聂卫平还和邓亚萍打了一下乒乓球，一直发不好球的聂老，直呼“太难了”）。两人相视大笑，邓亚萍连连点头。

聂：我觉得AI 技术在现阶段，凡是动脑子的，它还可以；动手动脚的，它就没人灵活了。

邓：嗯，这是肯定的。那像柯洁，曾经和您学过棋吗？

聂：学过呀，他就是这里的学生（采访是在聂老的围棋道场里进行的），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世界冠军。结果被电脑给下哭了，结果还被一个多事的记者给看见了，拍了下来。

邓：听说您还收过金庸当徒弟。

聂：是。

邓：他是正儿八经，行大礼拜您为师的吗？

聂：是，他要磕头，但我没让他磕头，他就给我鞠了三个躬。他这一生拜（在围棋上）过很多人为师，据他自己说，他要争取让他的师傅的段位突破一百段。

邓：金庸在《天龙八部》里，写了一个棋局，叫什么的来着？

聂：珍珑棋局。

邓：对。您能摆出这个珍珑棋局吗？

聂老：不不不，这个太难了。因为这个棋局是他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他一直想得到证实，能不能真有这个棋局。2001 年的时候，贵州办了国际围棋节，当时，我手下有个工作人员，说他摆出了一个珍珑棋局，我就把他带到了老先生哪儿，给他摆了。他一看，可以说是狂喜，我看他那么高兴，也很替他高兴。

从棋圣到抗癌英雄和女儿控

邓：聂老，您这一生啊，真的是非常完美，而且多次是力挽狂澜。但后来，您却生了一场病，得的是癌症？

聂：是，得了癌症。医生说，我老抽烟、喝酒，这都是致癌的因素。反正是人家身上有的什么不好的习惯，我都有。而且我平时也不怎么，准确的说就是从来没有去检查过身体；后来去医院检查，也是因为疼的受不了了，结果一去检查，就给我留在医院了。他们当时还怕我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也没说是癌症，就说第二天要给我转院，到治我这个病更好的专科医院去。第二天一转院，到了医院门口，我一看是中国肿瘤医院，这再傻的人也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了吧。但当时，我还不知道是四期。

很快，大夫和院长就都来了，开始，他们跟我说要保守治疗。其实，我就听出来了，就是说我已经进入了，那个人家说的等死的阶段，没治了。我要是运气好的话，能多活几天，运气不好，哪天一扩散了，就直接走人了。那我是觉得，不能向命运屈服，要抗争。只有动手术，才有机会赢。否则，这个保守治疗根本就是不治啊。可大夫又跟我说，你这个上了手术台，很可能就下不来了；另外，你上了手术台，你的肛门或者膀胱（因为他得的是直肠癌），可能就都保不住了。要是那样的话，即便手术成功了，你的生活质量也会很差很差。我当时就觉得，你命都要没了，还考虑什么膀胱、肛门啊什么的，只有活着才是第一位的。如果说是（保守治疗）每天在哪儿等死的话，就太可怕了。最后，是在我的坚持下，做了手术。

结果奇迹就产生了，我的这个手术是被认为是最成功的一次癌症手术。做完手术一查，癌细胞全都没有了。所以我这个，就成了抗癌英雄，后来我还上过很多次电视，不是以我是围棋的什么人物上的，而是以抗癌英雄的身份上的。

邓：我看您无论是在下棋的时候，还是在生病的时候，您都是一往无前的。但是对于这个婚姻来讲，您是有过几段婚姻的吧？

聂：对，有过三段。

邓：那您是不是在这个方面不太用心呢，还是说您觉得已经随缘到了这个程度？

聂：嗯，是不太擅长，老也踩不到最正确的点儿上，这个看起来是有些问题。但现在也挺很好了，有了一个我特别喜欢的女儿。

邓：真喜欢假喜欢啊，我看您自传里说自己是重男轻女的啊？

聂：是，我原来以为我是喜欢儿子的，在女儿出生之前，我也希望他是个儿子。但后来，女儿长到一两岁的时候，就觉得女儿特别可爱。这个她一岁的时候啊，就已经会说话了。当时呢，我太太的母亲，在中日友好医院住院，我们坐车去看她，走着走着，我感觉好像是逆行了，但我也搞不清楚。我的女儿那时虽然会说话了，但她平时也不太爱说话，这个时候，她就突然对司机说“快跑”。这个司机后来还和我们说，你这个女儿啊，不得了，竟知道这儿不能这么走还，让我快跑，真是特别聪明。

邓：老大儿子是职业棋手吧，让您评价的话，给他什么段位？

聂：他是日本棋院授予的七段。

邓：那也很厉害了吧？

聂：只能说是马马虎虎吧。

邓：那您希望未来您的子女，尤其是对您寄予了这么大希望的女儿，希望他们有怎么样的发展？

聂：我希望他们首先要做成一个好人，在做人方面好的情况下，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国效力吧。不一定肯定能为国争光，争光这个事其实挺难的，能为国效力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