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绍棠
我被分配独自一人放牛、拾粪和赶小驴车。这种安排,一方面是为了照顾我的体力,一方面也是为了使我与两派群众隔离,以免卷进漩涡或被殃及池鱼。
独立活动时,我在田野、树林、河边、路口常常遇到一些相识或不相识的外村乡亲。他们只要看到四下无人,便走上前来与我热情攀谈,问我还写不写小说。我回答说不写了,他们就都真诚地劝我:“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还是写吧,别把手艺扔了。”至今我回忆起这些好心肠的人的鼓励,仍然感念不忘。一个人艰难无望的时候,听到一句良言热语,是可以起死回生的。
我的独立生活能力很差,衣食冷暖,结婚之前有母亲精心照料,结婚之后有爱人体贴入微。现在我孤身一人过活,吃饭就成了第一大难题。回乡初期,我虽有米而无能为炊,是我的堂嫂主动为我做饭。她又是我的表姐,因此在叔嫂关系之外更有一层密切的姐弟关系。她是贫下中农,带着六个孩子过日子,自己每天还要到社里劳动。收工回来,她在忙过全家的饭食之后,便细致地为我做出饭菜。我的这六个还很年幼的侄儿侄女,也都知道心疼我这个不幸的叔权。
后来,由于我搬了家,他们也盖了新房,居住相隔较远,我才在堂嫂的指教下,在上小学的侄女的帮助下学会了做饭。但是,我在学会蒸米饭和蒸馒头之后就不求上进了,所以要想吃饺子、馅饼、面条等高级食品,还得请我的堂嫂来做。
我从20世纪50年代直到现在进行创作,在描写青年和中年女性时,常常从不同的侧面和角度,在我的堂嫂身上进行语言、性格、形象特色的开掘,至今开掘不深,开掘不尽。文学是人学,写的是人,每一个人都是口泉,而不是座矿,矿可采空,泉源无竭。一个作家能有几口泉,就很富有了。我不主张云游四方,泛泛而交,因而不离热土,眷恋乡亲,无非是不愿舍近求远。
女性对于受难者更富有同情心,不少人在日常生活中给我搭一把手,助一把力;至于问寒问暖,关怀慰勉,更是经常。十几年,我从没有亲自动手磨过米面,总是有人代劳。
其中一位管电磨的姑娘,为我服务八年,直到她出嫁,代劳数十次,毫无厌烦的神色。我应该管她叫姑姑,但是她的父亲和舅舅是我的小学同学,学兄学弟之谊颇深。于是这位姑娘自愿降一级,把我提一级,敬我如大哥,耐心、细致、周到地为我服务。我在我的作品中讴歌和赞美了许多心地纯洁、品节高尚的女性,每个人物都有出处。
我在写每一篇作品时,动笔之前构思的人物,或在创作过程中偶然增加的人物,他们的原始面貌都是我的乡亲熟人,都是我看得见的。
正当前辈和同辈作家在牛棚、监牢和“五七”干校里饱受煎熬的岁月,我却吉人天相。由于早就被驱逐出文艺界,我与文艺界的红尘无染,六根除净,匿居乡里,得到乡亲父老、兄弟姐妹们的爱护、宽容和优待,从精神崩溃的状态中复苏,休养了生息,振作发奋起来。
不久,在本村青年们的推动下,我竟拿起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