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瑜,叫谢道川来见我!”
孟婉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身体一阵阵地发虚,刚生产完没几天的身体疼痛无比,握笔的力气都消失殆尽,虚汗层出不穷,浸透外袍黏腻在身上,孟婉无心去换。
王朝新立,百废待兴,这一次的科举关乎未来几十年的朝堂形势,她不允许新科进士有任何结党的征兆,然而谢家老狐狸明目张胆地安插人手,瞧瞧他递上来的折子,简直要将乾坤殿变成他的一言堂!孟婉想将折子丢出去,可惜实在无力,折子堪堪滑到桌边便止住了滑行的势头。
“去叫他也没用,不管他答应了你什么,他不会为了你对付他爹!”
洛瑜看着孟婉的动作皱眉,寻了靠垫递过去,想叫孟婉仰躺着歇一歇,被孟婉摆手制止。
“你走一趟,宣他进宫。”
洛瑜抿紧嘴,抬眼直视孟婉,却见她正费力地提笔批注,鼻尖上满是虚汗。他终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出御书房,提醒殿前的宫侍一会儿进去换下冷茶,而后几个纵跃向宫外奔去。
天际的黑云翻涌,好像要盖住整个皇城。
孟婉盯着门口出神,狼毫上的朱砂因为长久地停驻滴落下来,在折子上晕染出一个圆点,像一颗红豆。刚刚她避开了洛瑜的注视,假意批注什么,实在不愿在这个时候再起什么无用的争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洛瑜关于谢道川的争吵变得密集频繁,好像谢道川三个字成为他们之间的引线,一出口就炸得遍体鳞伤。洛瑜不明白她的政治考量,她也不理解洛瑜的紧张,或许她知道是为什么,但她终究是对不起他了。
孟婉无力地合上眼睛,兄长和父亲的身影交替出现在眼前,她很想追上去叫他们等等她,她想告诉他们,这个帝王她当得很累很委屈,谢家已经成为王朝发展的毒瘤,胃口越来越大,早就不再是支持孟家军南征北战的左臂右膀。她想告诉他们,她在阴谋诡计中汲汲营营,过得一点也不痛快。她想告诉他们,她继承他们的遗志走了一条自认正确的路,却对不起了一个人,这条路太苦太孤独了,她很想像小时候那样躲在他们身后寻求安慰,但他们总是只留一个背影,哪怕是梦中也不给一个诉说的机会。
她明白父亲当年即使功高震主也要护住北疆百姓、兄长效死于前也要稳住新的政权,她知道在乱世中个人意志犹如浮萍,她可以为了海晏河清斩断天生的柔弱,陷入政治漩涡中殚精竭虑,但是白天能做到的事,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很困难。她曾经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大把大把掉头发,沾满胞兄鲜血的手指,很长时间无法感受任何温度。兄长最后的话无时无刻不萦绕在耳边,他说阿婉,我必须死,我瘫痪在床难以服众,然而我在的一天你就要被女子的身份拖累一天,那些自命不凡的男人就不会甘心奉你为尊,我知你不愿,但天下早就经不起再一个十年战乱,既然当年为父报仇开启这个乱世,你就必须还一个盛世太平,无论你将付出的是什么。
孟婉被杂乱的脚步声吵醒,不知何时睡了过去,窗外大雨倾盆,冲刷着琉璃瓦,明明是未时却好像已经戌时了一般,天空被浓黑浸透,隐约可见乾坤殿的飞檐,厚厚的雨幕将殿内殿外隔成两个世界。
“王上,洛侍卫闯进御极殿企图伤害小皇子!”
“你说什么?!”
孟婉不敢置信,管不了太医叮嘱产后不能剧烈运动不能受风,疾步向御极殿奔去,虽然洛瑜极度不待见小皇子的出生,但是她不相信洛瑜会做出这样的事。身后的羽林军训练有素地跟上,宫侍们一时间却有些慌乱。
御极殿门口被羽林军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仿佛在忌惮什么,不敢向殿内推进。孟婉凌空踏进殿内,拨开被雨水打湿的额发,见殿内一片人仰马翻,前殿横七竖八躺着几个羽林军和近侍,不知是死是活。
后殿传来微弱的婴儿啼哭声,孟婉顾不得许多,几步转进后殿,洛瑜垂手低头坐在殿阶上看不清神色,旁边是完好的小床,隐约可见躺着的小婴儿在手舞足蹈地挣动,孟婉微微松口气,快步跑过去抱起婴儿迅速检查一番。
“呵!”洛瑜冷笑一声。
孟婉一边抱着婴儿轻轻晃悠,一边转头盯着站起身的洛瑜,瞳孔猛地一缩,他的眼白已经爬满红血丝,胸前沾染大片鲜血,已经凝固成棕褐色,显得狰狞可怖。
“谢家反了?不对,你发什么疯?”孟婉迅速冷静下来,谢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谋反,小皇子已经出生,她的诚意暂时足够满足谢家的胃口,至少现在,谢老狐狸不会愿意冒风险。
“我发什么疯?哈哈哈,我发什么疯?”
“我杀了谢道川!”洛瑜的眼眶通红,身体紧绷到微微颤抖,因为用力咬紧后牙槽使得面部青筋迸发,看起来扭曲癫狂,大笑的语气中透出极端的憎恨和不可言说的兴奋。孟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抱着孩子茫然地站在原地。
“什么?”
“孟婉,你還爱我吗?”
洛瑜狠狠地盯着孟婉,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只待一个指令就扑上去撕碎一切让他发疯的事物。
“你疯了,洛瑜!你因为这个理由就杀了他?!你以为我爱上了他?因为我和他生了一个孩子?我早就向你解释过这是一个政……”
孟婉惊怒地睁大眼睛,她设想过无数种阴谋,从来没想过洛瑜会去真的杀了谢道川。
“一个政治博弈的结果吗?你要稳住谢家又需要血脉坐稳江山,所以你选择了谢道川?孟婉,你告诉我是这样吗?那么当年你为什么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落得左脚微跛,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孟婉不知道如何回答,淋雨的后遗症渐渐出现,她感觉到脑袋晕晕沉沉。孟婉张了张嘴,她知道洛瑜不会相信,她当年想救的并不是谢道川。
那是孟婉领兵生涯中少有的艰难战役,出事的时候孟婉正在等战报,几乎是传令兵说完的瞬间,她提枪冲出营帐,抢了巡逻兵的马没等亲卫就奔去前线。她不敢想象洛瑜倒在战场上的样子,即便战场上没有人能够保证安全,但她下意识里觉得洛瑜武艺高强完全护得
住自己,她不能够让洛瑜出事,他已经为她付出太多。
真正冲进包围圈,她才体会到破釜沉舟的厮杀混战是多么的可怖,战场上尸横遍野,充斥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焦灼的战场,每时每刻都在收割生命。当孟婉看见洛瑜和谢道川的时候,谢道川即将躲不开前后夹击,她不敢停顿地掼出长枪,驱马上前将谢道川拽上马背,一匹马无法承担三个人的重量,她确定了洛瑜尚且游刃有余便打马向营地突围,半路将谢道川交给来接应的亲卫,便掉头冲向洛瑜的包围圈,然而一柄刀带着惯性切向马腹,她的左脚脚踝同样被切中,摔下马那短暂的天旋地转时间里,她看到亲卫和洛瑜扑过来的身影。
当军医小心翼翼地告知她这一生左脚都将微跛的时候,她知道即使再发生一遍,她还是会冲出去便释然了,但她终究不愿洛瑜知道,便绝口不再提当年事,她没想到这件事让洛瑜误会这样深。
洛瑜看着孟婉无话可说的样子,使劲攥起拳头,他宁愿孟婉解释一句半句,只要她说,他就信,哪怕是骗他也好过这样默认。洛瑜慢慢把手指松开,没有关系,他已经杀了谢道川,他失去了所有,没有人可以再把孟婉夺走。
“孟婉,孟婉啊,我已经失去了所有,没有人可以把你从我身边夺走,连你自己都不可以。”
洛瑜温柔地看着孟婉,声音低到近乎呢喃。
孟婉看着洛瑜仿佛魔怔了一般的神情,不忍地别过头去,她现在脑子里很乱,一面是思考谢家可能出现的反应,一面是与洛瑜过往的点点滴滴,他们相识于年少,御剑江湖结伴同游,挑战四方俊杰,历尽江山锦绣,理所当然地相爱,如果没有后边那些无奈,或许结局完全不同。走到这一步,谁又是不疼的呢?
“你知道我为什么杀了谢道川吗?”洛瑜不需要孟婉的回答,便低声说下去。“他在进宫的路上看到一簇漂亮的山花,叫我等一等,他竟然特意亲手去摘,想要带给你看!呵呵呵,孟婉,他怎么能这么碍眼呢!”
“他爱上了你,他有什么资格爱你,难道他忘了他也姓谢吗?他已经和你有了一个孩子还不知足吗?竟然妄想夺走你!”洛瑜的语气愈发轻柔,眼神中却满是压抑的疯狂,室内一时间只能听到大雨击打瓦砾的声音。
“洛瑜,可能是你想多了,他……”孩子已经在孟婉怀中睡着了,但孟婉不敢把他放下来,谢道川已经死了,这个孩子是暂时稳住谢氏的最后筹码,容不得任何闪失。洛瑜的神情让孟婉不敢妄动,好像一旦孩子被放下,洛瑜就会扑上来摔死这个祸根。
“嘘,孟婉,不要再为他说话了!”洛瑜嫉妒地看着孟婉怀中的婴儿,喘气声渐渐加大,手无意识地揪紧前襟,将带有血迹的布料揪出棕红色的漩涡,好像心脏中正有这样的漩涡在搅动,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日日驻守在御极殿,看着谢道川每个月那几天的夜里走进去,我已经疯了,我疯了,我恨他,那个人应该是我!应该是我啊!”
“孟婉,凭什么呢?我们在一起十几年,凭什么他可以拥有你?凭什么他可以让你为他生孩子?因为他姓谢吗?还是因为他是谢道川?!他爱上了你,早晚有一天你们会因为这个孩子成为真正的一家人,我不能允许!我怎么能够允许!”
“如果当年你没有入宫为妃为质,如果不是听说你一直住在冷宫中过得很不好,如果不是我很想很想见你,如果不是我以为我们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在一起,我怎么会自宫只为了进去陪你呢?”
“那个人本应该是我啊,应该是我给你一个孩子……”
孟婉听着洛瑜沙哑的低吼声,痛苦地闭上眼,她想和洛瑜说如果当年她知道洛瑜会这样选择她一定不同意。可是她说不出口,他们彼此相爱,但这份爱变得太过沉重,洛瑜因为付出了太多而不甘心,而她也因为受不起这份付出内心充满愧疚,长久的岁月侵蚀中,这份爱早就变质,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想告诉洛瑜,即使他们可以有孩子,即使没有谢道川,在拔起谢家前,她也只能有一个谢氏的后嗣。谢家没有兵,却有财有粮有书生,她有軍队,却赌不起一个破烂的家国。她需要生出一个带有谢家血脉的皇子,麻痹谢家日渐不安于室的心,给她的子民一个休养生息的时间。这些洛瑜不会懂,因为他的内心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侠客,而她,在成为帝王的那一刻起,已经是一名政客,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命运推着他们背道而驰渐行渐远,而孟婉早已经无能为力。
“报!谢太傅跪在御极殿外求见王上。”
近侍的声音远远地从前殿门外传进来,衬着室内更加寂静。半晌,孟婉睁开眼,再也没有半丝波澜。她抱着小皇子缓缓向外走去,挺直的脊背仿佛回到了沙场点将台,没有任何事能够击垮她的意志,她就是战旗,她就是士气。
“我会保下你,洛瑜,从此以后我们只是君臣。”
洛瑜看着孟婉走出殿外,随侍撑起了华盖抬出软轿,孟婉却只是接过一把伞,抱着小皇子走向雨幕中跪着的老者。洛瑜看着孟婉弯腰吃力地搀扶老者,手无意识地握紧窗框。
“只是君臣吗?是不是拥有谢太傅一般的权势,就可以不做君臣?”
雨下得更大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唰唰的声音。
(东北师范大学)
作者简介:佟天娇(1994-),女,吉林长春人,硕士,研究方向:广播电视创意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