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塔里木河

2019-11-01 02:16赵北明
西部 2019年5期
关键词:塔里木河

赵北明

引子·源头

有人说,一条河就是一部历史,而历史又常被比喻为一面镜子。

高天流云,烟波浩渺。当我们乘坐的飞机将抵达目的地时,我们所牵挂的塔里木河才默默地映入了眼帘。此时,大河是宁静的。比之飞机的轰鸣声,比之机翼下钢铁城高耸的烟囱中升腾的白龙,比之田畴村落中的袅袅炊烟,它是凝固的。它凝固的是一段历史的沧桑。

“无缰野马”的前世今生

塔里木河呀啊故乡的河,

多少回你从我的梦中流过,

无论我在什么地方,

都要向你倾诉心中的歌。

……

哎!塔里木河,故乡的河,

你用乳汁把我养育,母亲河。

由著名歌唱家克里木作曲并演唱的《塔里木河》,是真正令人魂牵梦萦的歌。其实,每个人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母亲河,无论她流在心底还是唇齿之间。作为出生于塔里木河之畔的新疆人,我对于这条河存有更多留恋的理由。因此,当我们再一次寻访塔里木河流域水利和人文的嬗变,建国70周年——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在治理、保护中的人和事,禁不住心潮澎湃……

秋末的帕米尔银装素裹,群峰静穆,巨壑无音,唯有山脊间被午阳融化的雪水淙淙流淌,汇集入河。

这一天,我们沿着克孜勒苏河溯源而上,来到海拔三千多米的伊尔克什坦口岸,透过国界上一人高的铁丝网,只见与口岸同名的一条小河从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入境。

小河分割出两座赫赫有名的大山脉,北面是刺破青云的天山,南面是横空出世的昆仑山。它们仿佛相视而立,手捧哈达,像两厢有礼的仙友,源源不绝地把“哈达”上的圣水奉献给脚下被称作“中新生界的塔里木地台”。

“塔里木”的一种释义为“种田”。从昆仑山间的瓦罕走廊流泻出的塔什库尔干河清纯、喧腾,绵绵叶尔羌河像一位童心未泯的少女;汇成和田河的喀拉喀什河、玉龙喀什河在和田河渠前俯首听命,成了雄浑而早熟的男儿;而蜿蜒于南天山山麓的托什干河,则以其时而激昂、时而舒缓的诗人气质,加入了阿克苏河的合唱……

塔里木河是“中国内陆河之最”,然而,其长度却莫衷一是:2137公里(王嵘:《塔里木河传》)、2179公里(《中国之最》《辞海》)、2482公里(邓铭江:《塔里木河下游生态输水与生态调度研究》)、2700公里(成一:《丝绸之路漫记》)等。众说纷纭,歧义何在?

塔里木河有着原始的野性,是地理史上著名的游移性河流。它的中游像骚动的母腹,下游更似它分娩出的一匹匹野马,频频改道,南北摆幅达130公里。然而自1960年它最后一次为罗布泊送去充盈的淡水,十年后它又弃另一个尾闾台特玛湖而去,便再也无力回首了。从此,塔里木河干流由1321公里缩减至1000公里,大西海子成为它新的归宿。塔河全长实际上至此已不足2000公里!

像一切哺育了万物生命和人类文明的河流一样,源远流长的塔里木河自有她的慈母情怀。“因为塔里木古海可能是人类最早的诞生地”,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曾断言,“塔里木河流域是世界文化的摇篮”。古往今来,她用自己的乳汁滋养了大大小小的绿洲,众多生灵在她的荫庇下繁衍生息。

不幸的是,正是由于联合国所称之“由不利的人类影响造成的干旱、半干旱……地区的土地退化”,使得塔里木盆地约8万公里的土地在百年间沦为新的荒漠。

抱定“征服自然”信念的人们却浑然不觉大自然的警告和惩罚,依然大无畏地向风沙挑战向荒漠进军。过度的毁林垦荒,低水平的土地开发,使塔里木河源流的引水量陡增。自1950年代以来只有阿克苏河、叶尔羌河、和田河还在向塔里木河干流供水,但供水量明显递减,其中叶尔羌河15年中仅只是象征性地“孝敬”了两次。

令人嘆为观止的是,至21世纪初,这条名列“中国之最”的内陆河干流竟然仍处在原始状态,上下千里皆为“不设防地带”,更无统一调度的枢纽工程。上中游亦耗散着大量来水,下游更加干旱缺水,河道断流,地下水位下降,两岸的胡杨林和动植物濒临灭绝。与塔河下游“绿色走廊”相依为命的农牧民,尤其是塔里木垦区农二师5个团场的许多职工不得不面对风沙进逼、屋埋人迁、良田弃耕的景况。

这条母亲河似乎被那些河的儿孙们遗忘了。她喧闹过,潇洒过,如今有点未老先衰,亟须人们的关照。

塔里木河愈来愈吸引着世人关注的目光。这目光里交织着探奇、渴求和关爱。一个多世纪以来,塔里木盆地及其流域迎来了许多“不速之客”。1895年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从叶尔羌河启程,拉开了考察这个“世界最后未知地区”的序幕。接踵而来的英籍考古学家斯坦因、美籍探险家亨廷顿以及日、俄、法、德诸国人等纷纷考察、探险、发现、挖掘,掀开了被沙海掩埋的尼雅、米兰等遗址,以及被晨雾笼罩的塔里木河之神秘面纱。

在这些人看来,塔里木河是他们生命的护佑神,大漠中的每一滴水皆为“天赐”。他们曾不止一次跪倒在塔里木河哪怕是最末小的支流前,塔里木河却以平静、淡泊与之相对。她也许会发现,他们倒映在河面充满感激泪水的双眸竟是蓝色的,那是遥远的海洋的基色。

这些大多来自海洋彼岸的人,有数十年没有再造访过塔里木河。1972年一颗美国地球资源卫星飞临塔里木时,从太空拍摄到一个“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的巨大的耳轮”,那就是刚刚消亡的罗布泊。其时,绿色环保运动正在西方风起云涌。

春风终于吹散了飞沙走石的时代风暴,改革开放使塔里木河流域进入了被研究、开发、利用及治理的新时期。

改革开放之初春的一天,塔里木河欣然迎来了一些愿意出资“赡养”她的人。其中有来自异国他乡的“世界银行”官员及水利专家,他们急不可耐地赶赴塔河中下游实地考察。越野车在尉犁县境内翻沙梁、过碱滩,穿越了几条介于人工与自然形成的渠道,最后停滞在无路可行的浮土中。一位来自美利坚的高个儿跳下车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看似河床的干滩上,举目远眺:“塔里木河,你究竟在哪里?”

中方专业人士指着她脚下一条几近断流的数米宽的水沟说:“这就是塔里木河干流。”美国人惊讶得差点儿跳起来,连连摇头:“NO,NO,难道她就是你们所说的那个‘母亲河吗?”

塔里木河缄口不语,只是她那貌似平静的水面骤然抖动了一下。

有人悄然掬起河水喝了一口。哇!又苦又涩,就像承载了太多痛苦和屈辱的眼泪。科学取样测定,塔河中游水质矿化度峰值已高达10克/升以上,超过饮用水国家标准10倍,也超过盐碱地区农用水标准5倍。如用之浇灌,农作物会出现死亡,就连强耐碱的胡杨也将“休克”。无怪乎众多饮鸩止渴的胡杨也默默地将泪花洒满前襟。

塔里木河水质污染来自农业排碱水、工业用水及生活污水等。塔河每年8个月的枯水期已成为整个流域的“总下水道”。即使在来水初期的6月和7月,据测算,源流来水总量1.49亿立方米中,给干流输送的盐分就约达149万吨,如能滤出的话,也需要30万辆5吨卡车才能装载得下。

从空中领略了塔里木河的全貌,它昔日的风采,今天的窘迫也似乎历历在目。那多如葫芦状的小湖泊、水库和潴留河汊的水波折射出的光斑,像是为飞机导航的灯盏。而环塔里木盆地的呈马蹄形的河道已断断续续,更像是写在沙漠与绿洲之间的一个巨大的问号。这问号下端的台特玛湖模模糊糊,只留下一凹泪痕。

我们欲哭无泪,因为母亲河已不需要,也不相信眼泪。

依托世界银行“塔一项目”,塔河治理应改革开放之国运而生。

1992年1月,自治区人民政府颁布20号文件,宣告成立了“塔里木河流域管理委员会”及“塔里木河流域管理局”。这标志着一个从远古奔流至今的大河终于有了统一管理的组织。混沌的流沙,耗散的河水,终于有望从无序走向有序。

塔河水利人开始了从无到有的基础建设,担负起了实施“塔一项目”的重要责任。他们立足长远,在库尔勒市的一块梨园旁建起了集监管、科研和后勤为一体的基地。从这里出发,他们开展了许多前无古人的开拓性、探索性的工作———建设塔河上中游生态综合监测站;实施塔河向下游绿色走廊应急输水工程;宣传贯彻《中华人民共和国水法》及自治区有关政令;筹办、审批在塔河干流取水许可证,等等。

即将进入新世纪的一天,远道而来的考察团,行进在尘土飞扬的218国道上。车队里有中国科学院的好几位院士,有水利专家,有自治区领导。领队的是年逾古稀而体健声朗的钱正英女士,她曾做过十几年的水利部长,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

他们几乎是沿着塔里木河道行驶,然而,300多公里行程中居然看不见一滴水!走马看沙,满目苍黄,偶尔能看到的胡杨上却鲜有枝叶。因为,连这种极耐干旱的生灵大多也已“肝肠寸断”,只是它躯干上的残肢断臂还在发出无声的呐喊。

经过早已杳无一人的名为“罗布庄”,人们不约而同地侧目张望。昔日罗布人赖以汲取和渔猎的塔河水已经消逝无踪,这条著名内陆河的尾闾——台特玛湖30年未进过水,干涸得了无生机。

默默无语的钱正英正视着车窗前方,只见又一阵漠风裹挟着黄沙窜过两边铺着荆棘和芦苇的国道。库鲁塔格沙漠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正在偷偷地合拢,沿途道路已有几十处受到滞阻。她清醒地记得,自己正在穿越的地方叫作“绿色走廊”。

2001年2月28日,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主持召开了总理办公会议,听取了关于塔里木河的情况汇报,几个月前刚视察过这条河的朱镕基果断拍板,批复了总投资为107.39亿元的《塔里木河流域近期综合治理规划报告》。不到一个月,第九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上,这项规划被正式列入国家“十五”期间重点建设工程,并当年动工。规划报告明确:通过实施灌区节水改造等九大措施……使干流上中游林草植被得到有效保护和恢复,下游生态环境得到初步改善。

从此塔里木河流域的综合治理,尤其是生态保护事业驰入了“主航道”。

从“应急工程”到输水常态化

“塔河应是保护生态的一条河流,它关系到全流域的生态安全,又是绿洲生存的生命线……塔里木河流域生态环境十分脆弱,如果现在不十分重视,将来就无法挽回。一定要保证新疆社会经济发展的可持续性。”钱正英院士如是说。“应急工程”,顾名思义是抢救性行为,因为以千万棵胡杨为代表的生灵们正嗷嗷待哺,贻误时机就会造成万劫不复的生态灾难。

流域两岸的生灵,特别是干流中下游饱受干旱缺水、风沙侵袭之苦的人们有了新希望。人们纷纷向前来调研、勘察的塔管局工作者诉说衷肠。每到春夏之交,下游团场和县乡的紧急报告便頻频传来:请紧急调水,我们需要“救命水”!

塔河水利人何尝不是心急如焚呢?他们拟定了“塔河向下游绿色走廊应急输水工程”计划,旨在加强管理的基础上,辅之以简易工程,将塔河上中游的低消耗水汇集起来,输送到下游英苏至阿尔干一带,并缓解绿色走廊的危境。1994年,天公也作美,塔里木河流域发生了几十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向干流供水多达60.84亿立方,但仅有1.47亿立方到达塔河中游末端的恰拉水库,并未实现向下游输水。

症结何在?让我们随着一次不寻常的漂流看个究竟。在汛期之末的9月中下旬,塔管局的陈保留、董天增、翟福春、米吉提·肉孜和赵俊五位壮士,穿着救生服,从英巴扎塔河浮桥旁乘船下水。行至不远,他们看见两岸的众多引水口分流着塔河水。从西热普阿吉木引水口算起,至360公里处的恰拉水库——漂流终点,有名有姓的引水口就达几十个。这些引水口的名字大多是不同年代向塔河岸边挖下第一坎土曼的人名:比如乌斯曼、牙生卡德尔,甚至有妇女的芳名:帕它木。据统计,塔河干流上这样的引水口达到138个!再丰满的母乳也架不住无节制地汲取。塔河的慷慨与她的悲哀同在。两年后,另一批勇士唐数红、杨江川、陈明、翟福春、陈林等,对塔河上游段阿拉尔—英巴扎进行了465公里的漂流考察,也取得了大量第一手资料。

当然,漂泊中的壮士有悲也有喜。他们欣然看见自己的同事们在沿河相继建成或正在建设的一些河口引水闸、防洪堤和引水涵洞等水利设施。当风餐露宿的他们迎着东方的一缕缕曙光顺流而下时,似乎看见了塔河由乱而治的美好前景……

1995年似乎是二十年来的“唯一”。这年虽然汛期来水只相当于上一年的45%,但塔河水利人严密监测分析水情,对沿河无效引水口进行封堵,经过100多天的艰苦努力,在上中游有关地方和兵团系统的配合下,终于实现了从大西海子两次向下游绿色走廊输水2800万立方,结束了大西海子以下河道十几年滴水未见的历史。

应急输水首战告捷,给绿色走廊送去了一线生机,极大地鼓舞了所有致力于挽救塔河的人们。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几年后,虽然他们尽力缓解部分缺水地方的“燃眉之急”,却未能再向绿色走廊输水。不仅如此,塔河上中游生態还在日趋恶化。1996年3月和1998年5月,上游来水停滞于英巴扎以东几十公里处,塔河中下游断流竟达800公里。

追根溯源,原因是复杂而深刻的,而其外在表现形式却触目惊心。

这一时期,适逢南疆新一轮水土开发热,仅新开垦荒地就达8万公顷。塔河源流及干流两岸成了植棉者的天堂。他们中的一些急功近利之徒,不惜摧毁大片胡杨林和半荒漠植被,采取粗暴手段挖河坝或架泵引水。宝贵的水资源在他们眼里却是“无价之宝”——不少大发棉财的老板竟不用把水费列入开发成本。因此大水漫灌、汪洋恣肆的洪荒景观便见惯不惊了。我在采访途经轮南胡杨林时,便目睹了一场几乎冲毁“石油公路”的大水。起因是一位老板为引洪浇灌其承包的一块开荒地,一举耗用了约2000万立方塔河水!

这些被称为“掠夺性流动的开荒大军”,与世居塔河两岸认为“河水是上天白给的”农牧民,一起开展了对水资源的无序争夺。每逢塔管局向下游调水之际,则往往是这种争夺白热化之时。

尽管塔管局每年都做了周到的安排,特别是对干流上中游引水时间给予协议分配。还奔波在千里河岸上进行现场调度和监督。但是,违背协议肆意引水的现象仍时有发生。有的人竟然就在防洪堤上扒开口子,甚至损坏耗资不菲的引水闸围堰和工程设施。

与此同时,塔河供水量日益不足,水利工程尚未完善,自身财力有限,管理体制的弊端,缺乏制约手段等,都困扰着治理塔里木河的决策者和每一位将士。

在一次由全流域地、州(师)有关领导及各用水单位参加、水利部领导出席的座谈会上,有人疑惑地发问:“塔河水资源紧张,把水千里迢迢送到下游绿色走廊,从水利经济角度上说是否合理?”

有领导同志当场给予了精辟的解答:“我们对这个问题不能仅从经济利益的角度看,还要从社会、生态的角度去看。绿色走廊是我区东南大门的一部分,它在生态、经济、农业、国防、交通上都有独特的战略地位。我们有责任开发、保护、利用好塔里木河,决不能让它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中消失。否则,我们将有愧于国家,有愧于人民!”

值得庆幸的是,世纪之交的1999年、2000年开都河连续两年来水量丰沛,博斯腾湖水位大大超过正常水位。塔河生态调水及时启动了,以退耕还林为主的生态治理工程开始挽救塔里木河。2000年5月至7月,第一次向塔河下游绿色走廊紧急输水1亿立方米,输水到达大西海子水库以下102公里处。同年11月至2001年2月初,又实施了第二次应急输水,从博斯腾湖向塔里木河下游绿色走廊输水2.27亿立方米,水头到达大西海子水库以下215.6公里,使下游绿色走廊地下水位有所回升。

历史应该记载这一笔:2001年4月至次年11月,实施了第三次应急输水,向塔里木河下游绿色走廊输水近4亿立方米,实现了输水到达塔里木河尾闾台特玛湖的目标!这个干涸已久的尾闾湖的有水面积为6平方公里——重现台特玛湖无疑是一个成功的标志。

2001年之后,大西海子水库改造成为生态水库,逐步退出农业灌溉功能。通过蓄积塔里木河来水和调入博斯腾湖湖水,水利专家根据下游的生态形势选择有利时机供水。输水线路以博湖扬水站为起点,全程380多公里。只向流域内的胡杨林进行分流灌溉的“生态闸”共69座,都是从2001年开始陆续修建的。

从此,每年实施的自大西海子水库向塔河下游生态应急输水,使环境劣变得到了初步遏制。

这一成果来之不易。“应急工程”中最大的项目是总耗资2350万元的乌斯曼进水闸,而其施工难度和后勤条件之差正是各项治理工程的一个缩影。该工程区地理位置偏僻,地基地质条件差,加之受洪水漫滩的困扰,几乎没有一般意义上的“道路”。司机的感慨一时成为流行语:“去趟乌斯曼,少活两三年。”

塔管局的工程技术人员作为甲方工地代表,就在这里轮番坚守了两年多,并从中得到锻炼成长。刚毕业于武汉水利电力大学的一位大学生说:“它打碎了我刚出校门时的美好梦想,也使我明白了水利工作的艰难和不易,使我想起了蜡烛精神。”这番话正是在乌斯曼那些日子里遥望城市灯火秉烛之夜的顿悟和独白。那些受困于洪水、在工地“孤岛”上生活了一个多月的高才生回到基地办公室时,同事们差点认不出他们了:满头乱发遮住了黝黑的脸膛,满身灰白色的沙尘竟在屋子中央抖落了一地。

他们正在给“无缰野马”戴上辔头——建设塔里木河干流两岸人工堤防。在尉犁县境内胡杨丛生的河谷中,3.5米高的土质堤防像长龙一样,蜿蜒于原来宽阔平坦的河床上。堤防坡顶宽度约4米,上面可行使小轿车。千百年来四处漫溢的河水已被收拢起来,将滋润久已干渴的生态走廊。

水利工作者所从事的是公认“艰难”的行当,而对于塔河水利人来说则难上加难。他们面对的是一条千百年失治的河,需要他们常年跋涉于大漠与日月之间,经受风沙、冰雪的磨砺;而且,在那些离群索居渴望理解和交流的日子里,他们首先要面对的是克制孤独,战胜自我。

更为严峻的是,惯性和阻力不仅来自自然界的内在劣变,还来自人们的传统观念和习惯势力。塔河的资源利用方式长期处于原始状态,沿河两岸各自为政,甚至以邻为壑。人们对此习以为常,甚至觉得天经地义。

开源节流是每个人所共知的治水常识,但是靠天吃饭显然不靠谱。某种程度上来说,塔河只有节流这一条路可走。而在认为“河水是上天白给的”与“掠夺性流动开荒大军”的两路夹击下,加之地方观念和有权势力的围追堵截下,“节流”的难度不低于向天求雨——偏偏南疆的雨水之吝啬世所罕见。狭路相逢勇者胜,治水难题考验着决策者和水利人的智慧与勇气。

“逆水行舟”——依法治河

著名的罗马俱乐部曾充满忧患地关注生态环境问题,时任主席的奥尔利欧·佩奇在《世界的未来》中警告说:“自然界中一切有生命力的机体,多少都有一定的智慧,叫作体内平衡……但是这些能力是有限的……生命世界已经没有足够的再生能力来弥补人类活动造成的破坏。”更有生态学家指出,一个流域往往是精妙的生态系统,脆弱的内部平衡一旦被打破,其恶化的趋势便很难逆转。

拯救塔河的人们无异于逆水行舟。在传统观念、习惯势力盛行而又缺乏制度和执法力量遏制的情况下,什么“大流域观念”“科学用水”“生态保护”反倒成了天方夜谭,就连救人于危难的“应急输水工程”也屡遭不测。作为应急项目之一的塔河上游帕满水库进水闸围堰修筑不久,竟被人为破坏。这件事震惊了水利界。为使修复后的该工程及时投入使用,造福百姓,塔河水利人上上下下走马灯似的往返于库尔勒、阿克苏、帕满水库进行协调。按当事者的话来说,协调中“有苦口婆心,有耐心解释,有针锋相对”,俨然一场“外交谈判”。

在塔河管理工作中,他们愈来愈感到需要健全的法规保障。他们利用各种场合、各种媒介向社会各界和立法机构发出呼吁:挽救塔河的希望在于统一管理,而“统一管理”的基础工程就是有法可依。塔管局党委书记向自治区人大建议:“自治区人大、政府尽快出台塔河流域水费、水资源费征收、使用管理办法等有关水资源、水利工程管理的法规,以加快塔河治理的法制建设步伐。”

为此,他们做了大量基础性的工作。一次次深入调研,一个个统计数据,一篇篇建议、草案、报告、论文……像在大漠边啼鸣的百灵鸟,声声呼唤着依法治河的春天。

与此同时,世界银行官员及国外专家也从塔管局的艰难运作中察觉到一些深层次的问题。他们固然相信金钱的力量,却似乎比中国人更相信“法力无边”。世行的项目经理欧森先生作为“塔二项目”的团长直率地说:“要赋予塔管局更多的权力,提高其法律地位,这主要通过立法来确立。”这使人想起一句充满东方智慧的成语:“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1997年6月6日,世行、联合国棉农组织专家与新疆达成了重要的一致意见。其《备忘录》称,在开始由世行贷款的“塔二项目”谈判前,有三项先决条件需要满足。这些条件包括:由自治区人大批准通过一项全面的立法,加强充实新的流域水利委员会和塔管局,并赋予其法人地位……

同年8月11日至13日,“塔里木河流域水资源、环境与管理学术讨论会”在乌鲁木齐市昆仑宾馆召开。在这次规模空前的全国性会议结束之前,与会的近百名院士、教授、专家学者发表了题为“合理开发、加强保护、优化管理、实现塔里木河流域可持续发展”的致国务院、自治区人民政府的《建议书》,提出:“建立健全依法治水、依法用水、依法管水的法制体系。”

一部塔里木流域前所未有的法律文件呼之欲出。自治区人大和法律工作者、水利厅及塔管局与世行的专家经过字斟句酌,逐条审议,历时数月,几易其稿,终于将“草案”提交到了自治区人大常委会第30次会议上 。

1997年12月11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塔里木流域水资源管理条例》一举通过并颁布实施。这是我国第一部地方性流域法规,为在塔里木流域实行水资源的统一管理奠定了法律基础。《条例》中的33款规定,如冬日里穿云破雾的缕缕阳光,使冰层下的塔河水为之欢畅,也使“塔河人”紧蹙的眉头为之舒展。

为使《条例》系统化,《塔里木流域各用水单位年度用水总量定额(试行)》由自治区人民政府下发。自治区领导兼任的塔河委员会主任与流域各地(州)、兵团师行政首长签订定额用水的《协议书》。言必信,行必果。以后的几年里,在塔河全流域以年度限额用水任务和节水调度目标为考核标准,奖罚分明。流域内水资源浪费与紧缺并存的状况,开始扭转过量灌溉引起的土壤盐碱化与缺水造成生态环境恶化的情况。

2005年3月25日、2014年9月25日自治区第十、第十二届人大常委会两度修订了这个《条例》,使之日臻完善,进一步强化了塔河管理机构的法律地位,还制定了以《条例》为核心的流域配套规章制度。

水政执法管理工作的进展并非一帆风顺。按规定,本来每年9月、10月塔河两岸用水户应来办理采年用水申请登记手续,但农民们没有这种习惯,有些老板更是避之不及。于是,水政处的同志们就穿上蓝色的水政监察服,驱车上门服务。一场场“小品”由此上演了。

有时是跟踪追击——一次公务人员到塔河边的开荒地核实完面积却没有见到老板,返途中看到迎面开来的“桑塔纳”上正坐着其人。不料,老板的车掉头就跑,直到追了几十公里才搭上话。有时,公务人员又成了“小镇神探”——有的老板接到他们的通知书就躲了起来,他们先打听再守候于老板在县、乡的住宅或旅店旁,时常需要好几天才能与之见面。有些用水户则在千里塔河边与他们“捉迷藏”,使他们不得不“下榻”于棉田旁或秸秆垛里过夜,啃些自带的馕和榨菜充饥。王福永感慨地说:“再苦再累也不怕,人们不理解我们才最苦恼。”

自2010年11月1日起,流淌了千万年的“无价之宝”——塔里木河干流区水明码实价了:从牧业用水的每立方一厘钱、农业用水的一分九厘,到工业用水的一毛钱、经营性用水的六毛钱,超额用水累进翻番加价。尊重价值规律,改革水利收费,成了一种必然的选择。

自治区领导直言:“不会用市场化的观念去思考、认识和解决问题,过分强调了水的资源性,而忽视了水的商品性,就不可能从市场化的角度去认识和配置水资源。”自治区水利厅厅长覃新闻说:“水价改革是个牛鼻子,破解农田水利融资难、建设管理难,从水价改革上取得了突破。”

依法治河不仅需要强化行政执法的权威,更重要的是采取行之有效的经济手段。分散的区域管理体制,已經严重阻碍了全流域水资源的统一调度管理。为此,自治区在建制上配置了全流域统一管理、执法的组织和队伍。2011年,自治区党委和人民政府决定实施塔河流域水资源管理体制改革,将塔河流域四个主要源流管理机构整建制移交塔管局管理,建立了流域水资源统一管理新体制。改革后,新体制的优势充分显现,流域水资源统一管理、调配力度明显加强。

2014年11月1日,《塔里木河流域水资源管理条例》再次修订。它的一大亮点,就是以法规条款的形式将市场导向的用水改革成果法定化。还明确规定了采取“封河育林、轮段禁牧、洪水漫溢”和“严禁凿井取水”等生态保护措施。

坚利的法规如破冰船破解了沉积多年的堰塞体,全流域政令畅通、执法有据,逐步形成了良好的执法舆论氛围。2015年春季,塔管局限期整改了15年形成的山区入河排污口,清除污染,严肃查处,还河水以清澈;2017年5月,孔雀河环境保护联合执法行动伊始,拆除非法取水泵达80多个,泵房5座;2017年末,喀什管理局水政监察支队执法人员在现场亮出“红牌”,并对屡教不改者立案从重处罚,遏制了叶尔羌河流域非法采砂蔓延。

这些执法行动和效果在几年前是难以想象的。“母亲河”有了自己的保护神。正如全民法制观念的形成不可能一蹴而就,依法治理塔河的过程也将会曲折而漫长。所幸的是,“依法治国”的新理念、新举措,使得塔河水利人推进法治有如天助。这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又是用法制精神武装了头脑的文明之师。

“新疆精神”与“柯柯牙精神”

举凡一个行业、一个单位,乃至整个社会,“精神”二字十分要紧,其中关键所在是要符合科学精神。它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时时、处处影响着人们的价值取向、行为方式及其生存状态。领风气之先的往往是领导者所思所想、所作所为。而得以形成“气候”时,必发散于末微之处、角落之地。

几年前,曾以“爱国、感恩、勤劳、互助、开放、进取”的新疆精神为主线,各族干部群众进行过一次大讨论。在此之前,也曾有领导人以天山雪松、绿洲白杨、戈壁红柳、沙漠胡杨这四种在新疆广袤大地上常见植物的特殊风骨,感召、激励新疆各族干部群眾树立扎根精神。还有学者提出,需要涵盖新疆特有的精神,在这基础上要有升华,要有时代特性,弘扬与培育相结合,找到真正意义的新疆“魂”。体现新疆精神者必须有承载与担当,厚德产生于厚植中,厚植必与上善之水密不可分。

河流孕育了人类文明,而城市集中检验着人类的生存和生态智慧。历史上,新疆乃至世界上大多数城市,都是由人类最初依水草而居逐渐发展壮大起来,也不乏像楼兰古城那样因水和人为因素消亡了的城市的悲剧。因此,各族民众以历史为师,以历史为鉴,逐步构建起具有地方特色的现代水文化。

改革开放的大潮,给老的河流注入了新的生命之源。善于在浪头弄潮的水利人,使每一条河都有属于自己的传说和故事。作为塔里木河重要支流的阿克苏河,就是一条不寻常的河。水,滋润了一片林;树,植被了一座城;而这里的人,创造了一种精神。由此而来的巨变,可以作为水与城市和人的关系以及流域治理的一个标本。

2018年,从央视荧屏到疆内外各类媒体都集中报道了阿克苏柯柯牙荒漠绿化工程。像河北的“塞罕坝”一样,新疆“柯柯牙”迅速被全国人民所认知,这不仅提振了水利人生态环境保护的信心,更为矢志不渝地推动新疆绿色发展树立了一个鲜活的标杆。

在高空鸟瞰阿克苏以及城外南北两端的黄沙绿浪,绿色的分割线就是“青色悬崖”柯柯牙的绿化工程——这是全国生态系统修复的典范,被联合国环保委员会列入“全球500佳境”。

30多年前的阿克苏,每年浮尘天气超过100天。沙漠以每年5米的速度不断逼近,而风沙主策源地柯柯牙距离城区不到6公里。水是生命之源。引水是首要任务。1986年2月,柯柯牙绿化工程指挥部决定:修一条16公里的干渠从温宿县的塔河支流引“革命渠”水到柯柯牙,在干渠两边各建100米宽的林带。

在阿克苏地委的领导下,阿克苏人开始义务劳动,人工引水、平地、灌沟、治碱、植树、压风沙,用绿色长城把自己的家园围护起来。经过几代人的不懈奋斗,这里沙尘天气减少了五分之四,空气湿度、空气质量不断提升,林果誉满全国……阿克苏人“自力更生、团结奋斗、艰苦创业、无私奉献”探索出了一条生态经济并重、以水养林、以林果富民的绿色发展可持续之路,并且创立了“柯柯牙精神”。

字面上看似寻常无奇,但它是对“物质可以变成精神,精神可以变成物质”这一哲学思想的精妙诠释。当年参加义务植树的阿克苏人早就品尝到了自己的劳动果实——柯柯牙红枣的甘甜,如今以“冰糖心”苹果为代表的阿克苏优质果品,给了“柯柯牙精神”创造者及后来人满满的获得感。目前,阿克苏全地区农民户均林果纯收入占农民人均纯收入的三分之一,大批贫困户由此“摘帽”。

在阿克苏市西大桥西岸,有一片桃树、杏树、胡杨混杂的林子,这就是阿克苏河生态园,是市民平时休闲、观光和娱乐的好去处。经过两年多的生态治理,从乌什县托什干河和温宿县库玛拉克河汇聚而成的阿克苏河,一直到阿瓦提县和田河和叶尔羌河三河交汇的塔里木河源头,戈壁荒滩皆已被绿色覆盖,形成了几百里连片的大块绿洲。

2019年仲夏,我走进阿克苏湿地公园、多浪河景区,恍若置身江南水乡。一边是城市建筑群,一边是河流、湖泊。白鹭、麻鸭、白鸥成群栖息,树木、鲜花、绿草铺向远方……一年前,栽植有全球各地不同种类树木的森林公园向市民开放,与同期推进的多浪河湿地公园一道,成为阿克苏城区新的“绿肺”。据悉,这块风水宝地原本已被房地产商拿下,地区领导班子几经权衡,决意投入7亿元,“要给市民留下生态休闲空间”!

赓续“柯柯牙精神”,规划总面积234万亩的阿克苏河、渭干河“两个百万亩”生态治理工程,声势浩荡地拉开序幕已经4年。这是阿克苏地区有史以来最大的造福民生的生态工程。虽以政府为主导,但只拿出2千万元就撬动了30多亿社会资本,人民群众对生态建设的热忱和直接参与功不可没。该项目规划建设期为2016年至2020年,建设范围包含4县1市:阿克苏市和柯坪县、温宿、乌什、阿瓦提。

“树梢树枝树根根,亲山亲水有亲人。”(贺敬之:《回延安》)让城市融入大自然,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人们安居乐业,才能奠定长治久安的基础,我们的生态文明和美好生活之梦由此寄托。

“惠民工程”正赢得民心

《史记·李将军列传》:“有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如今虽已远非金戈铁马的年代,但“李将军”麾下仍不乏后继之人。新疆水利人在充满活力的新机制下,中流击水,逆流而上,不仅求索着古今中外行之有效的管水之道,而且以自己的实践创造着改革之道、文明之道。他们在为南疆人民脱贫致富带来福祉的同时,也创造了可观的物质财富和社会效益。

塔里木河流域总面积102万平方千米,流域内有5个地(州)的42个县(市)和兵团4个师的55个团场,据统计资料,流域总人口1069万人,约占新疆总人口的48%,流域内现有耕地2044万亩。正在脱贫攻坚的各族人民之“命脉”,既有赖于水利建设的“雨露滋润”,也需要提防“洪水猛兽”般的生态灾难。

塔河治理项目的实施有效改善了流域农业生产基础设施条件,为流域内人民安居乐业、民族团结、经济发展、生态保护和巩固边防提供了基础保障。地处下游的兵团第二师五个团场,曾一度面临整体搬迁的生存困境。随着下游生态环境和生产条件的明显改善,塔里木垦区人均收入连年增长,连续多年成为我国棉花生产大面积单产最高的灌区。

树有根,水有源。从2010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召开新疆工作座谈会后,塔河流域水利建设事业早已驶入快车道。在国家政策的重点倾斜和水利援疆下,南疆多个水利枢纽工程相继上马,一系列关乎民生的水利建设陆续动工建设,以塔河治理为主的水土流失治理步伐明显加快。南疆大部分建设资金由国家“买单”,而这在其他省份是难以想象的,也说明了中央对南疆水利建设,乃至社会稳定的重视程度。

被人们称为“昆仑第一村”的阿尔塔什村村民说,以前每到七八月主汛期,叶尔羌河洪水常常漫过河岸冲毁农田,流域内90%以上的农村劳动力都要参与防洪,受了不少苦。这几年,叶尔羌河上游连续发生冰川溃坝性洪水,但经阿尔塔什水利枢纽工程围堰坝的削峰,下游未发生任何洪水灾害。

塔里木河流域综合治理中唯一的控制性山区水利枢纽工程——叶尔羌河支流下坂地工程,自2010年初水库下闸蓄水初期运行,当年6月首台机组上网发电。南疆春水贵如油,当严重干旱时,水库春灌供水大大缓解了旱情;南疆缺电,下坂地水力发电厂已实现连续安全生产3000天,9年累计发电量43亿度,为南疆人民、特别是农牧民送去了清洁能源。翠绿的葡萄架下,褐黄的高台民居里,那祥和、辉煌的灯火,也如水利人的明眸般亮堂……

塔河干流及其上游的一大批民生水利工程加紧施工,使流域内越来越多的各族群众受益。他们从移民变成现代农民,快速致富的过程也呈现出“新疆速度” 。

距县城上百公里的轮台县草湖乡,地处胡杨森林大漠深处,土坯房、院墙几乎都是用胡杨木围成,村子里唯一与外界沟通的是条浮土齐脚深的小路。上百年来,这条土路留下了“刀郎人”祖孙几代的脚印。作为塔河综合治理巴州整体移民搬迁的重点区域,几百户“生态移民”陆续搬出胡杨林,开始过上丰富多彩的城乡生活。

我来到新草湖乡的大街上,看到已经建成的348栋居民住房整齐划一,房前屋后綠荫成片,乡村道路笔直宽敞,通向县城的公交车多次往返。农牧民住砖房、看电视、喝洁净自来水,上巴扎、看病、孩子上学更加便捷,彻底改变了过去老草湖乡原始、落后、封闭的生活面貌。农贸市场已经竣工,文化站、劳保大厅、敬老院等公共服务设施一应俱全。

为了做到整体搬迁后移民不贫困,当地政府还平整庭院经济用地,修建了防渗渠、排碱渠。英苏村最早一批搬迁户如今日子过得很是富足。杏树果实累累,羊群在树下惬意地吃草。

甚至,他们古朴的歌舞也可赖以脱贫致富。塔里木河畔小海子边的罗布淖尔人就生长在这原始胡杨林里,曾作为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的向导,先后发现了楼兰古城和小河墓地,令整个世界震惊。而今,旅游者在此可穿森林、骑骆驼、滑沙海,可涉河水、乘舟渔猎,围着篝火观看罗布人歌舞。我曾观赏过罗布人的“小步拉面舞”,居然是从和面、揉面到拉面下锅的全过程。这个以生态观光旅游见称的国家4A景区,已成为新疆的旅游精品景点,也带动了当地的经济发展。

让我们再看看距离此地一千多公里的塔河上游的情景。

五月的南疆,乡村呈现一片绿油油的颜色,莎车棉农吾麦尔站在自己的耕地旁一脸幸福。看着机械化种植的整齐棉苗和经节水灌溉设备流入棉苗根部的水滴,回想起几年前的自己,恍若隔世。

吾麦尔多年在乌鲁木齐二道桥以贩卖干鲜瓜果为生。随着民生水利工程的成效凸显,他回归自己的农民身份,开始了棉农生涯。第一年,他种的棉花就获得了不错的收入;第二年,他发现周边几家人的地无人管理,于是又租用了几十亩;目前他共种了近百亩棉花地,家庭资产也在几年内快速增长到了上百万元。

从早春的枣花飘香,到笑脸绯红的苹果,果园的主人都知道:没有水,没有水利人的努力,便没有这一切。

让我们的目光随着漂流在水面的果木花瓣,再次从塔河的上游巡视到下游。

7月的塔克拉玛干,燥热能瞬间蒸发掉脸上的汗水。这天中午,曾是“老英苏村”村民的吾布力跋涉几公里,走到距离残垣断壁近前一棵茂密的胡杨树下纳凉。

“英苏”是塔河沿线多个村落的名字,维吾尔语意为“新的水源”。“老英苏村”,位于218国道以西1公里,40多年前因村落旁的塔河断流,以渔猎为生的村民被迫搬迁到若羌县铁干里克镇“新英苏村”。

随着塔河综合治理工程的推进,吾布力发现,村旁干涸多年的河道附近渐渐有了生命迹象,胡杨的枯枝上也生出了叶芽。从此,他经常会回老家转一转,让绿色的记忆从一片荒芜中逐渐复活。而今,在曾断流几十年的古河床两岸,“新的水源”使得绿色生机重现的村落越来越多了。以往难觅踪迹的野生动物,狐狸、黄羊、野兔,甚至野猪,也经常见到了。

春华秋实,饮水思源。进入新世纪后,新疆这个久负盛名的“瓜果之乡”,特色林果产业成为农民致富的一个支柱产业。短短十几年间,种植总面积就从400万亩达到2200万亩的规模,其中,南疆地区林果业面积超过1600万亩,林果收入占农民人均纯收入的30%-50%。特色林果业以杏、核桃、红枣、香梨、苹果等为主的十二个主栽品种,有效栽培株数达十三亿株,已成为环塔里木盆地覆盖范围广、惠及人口多、发展潜力大的富民产业,是名副其实的农民增收的“摇钱树”。

第一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以来,特别是在习近平总书记生态文明思想的指引下,自治区党委、政府高度重视水资源合理开发利用和有效保护,不断推进水利改革创新。“十二五”开局之年,“环保优先、生态立区”被列为新疆的首要经济工作,水利和治理工作首当其冲。

2016年10月29日,自治区党委书记陈全国在中共新疆第九次代表大会上提出:“要积极构建现代水利保障体系,加快建设一批重大水资源配置工程,加快建设阿尔塔什等大中型山区控制性工程,加快推进叶尔羌河等区域防洪治理工程,建设一批农田水利、安全饮水、水源保护等工程,保障用水安全。”

塔河治理拯救了下游的生态系统,更促进了当地生产方式的变革。今年春天,笔者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一师、第三师走访,行程千里实地观察,欣喜地看到连片的胡杨林郁郁葱葱,老垦区95%以上的耕地都已经采用了高效节水技术。图木舒克市水利局长告诉我们:“由于全流域统一管理,农业灌溉用水指标十几年来就不再增加。如今人们的生态意识都已经提高了,有些地方甚至将宝贵的农业用水一部分拿来维护生态环境。”

尾声 ·尾闾

自2001年起,塔里木河先后实施了20次生态输水,累计输水70多亿立方米,结束了下游河道连续干涸30年的历史。尤其2016年以来通过生态补水河道引水漫灌、抬升地下水位等,恢复胡杨林面积约80万亩,输水的生态效益愈加显现,进一步巩固了综合治理的成果。

据中科院2000—2017年监测数据显示,塔河干流下游植被恢复、改善的面积达2285平方公里,其中新增植被覆盖面积达362平方公里;沙地面积减少854平方公里;植物物种由17种增加到46种。干流下游距主河道回升到了2米,地下水矿化度已遽降。以胡杨为代表的植被可以重新汲取到健康的水分了。

尽管上游来水形势不乐观,还遭遇百年一遇的特枯年,塔管局也没有中断过向塔河下游生态输水。近两年组织实施输水37亿立方米,水头到达塔河尾闾台特玛湖,周边湿地面积创纪录达到511平方公里,湖面堪比100个天池大小。

如今的台特玛湖碧波荡漾,水鸟翩跹。黑色的野鸭、白色的鹤群等各种野生鸟类在戏水、起落,湖面时而泛起层层涟漪。在湖畔库尔干村居住的牧民帕提古丽说:“现在4月和10月鸟类迁徙期时,湖面、湿地都是叫不上名字的水鸟,车从附近经过,都能惊起千只水鸟。”

218国道穿湖而过,水大时竟漫过了路面,车轮开过似荡开了双桨。哗哗作响的岸边芦苇俨如浪波,划破了倒映着的蓝天白云图景。

“现在来这儿可是赶上了好时候。”二十年以来往返于尉犁至若羌路段的货车司机老刘说,“那时候的台特玛湖就是一片沙漠,里面都是枯死的植物。后面渐渐地有水来了,草也绿了,鸟也回来了。司机也喜欢在这歇息一会儿,看看美景,赶走开车的疲惫。”

他们并不知道,生态环境改善还有更多现实和长远意义。从高空拍摄的画面看,这道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与库鲁塔格沙漠间形成的“绿色生态走廊”,使两大沙漠合拢趋势得到有效遏制。就在不远处,成(都)库(尔勒)铁路的北段——格(尔木)库(尔勒)铁路2020年将有望实现全线通车!它穿越两大盆地和两大沙漠,西连南疆铁路。这里将成为丝绸之路经济带及中巴经济走廊的咽喉要道。2019年夏,我随中国工程院院士及科学家们一道,从北京出发历经一万五千里,考察了一条自东向西源源而来的“绿水”,将跨越新疆的“胡焕庸线”——“奇(台)策(勒)线”,在不远的将来增援塔河,并给这里平添生态和发展的新动力。届时,在中巴经济走廊承载区(库尔勒)和核心区(喀什),石油钾盐、光热资源和生物能源高效农业及加工基地将应运而生……

饱经沧桑的塔里木河,在渴望中倾听和观照。充满创新活力的水利人为之击节,為之振奋。河的子孙们还将有更多乐观的理由。

塔里木河治理在中国乃至世界水利史上有着鲜活的标本意义。因为,塔里木河综合治理的终极目标是合理、科学、高效地利用全流域以水为主的自然资源,恢复和改善该地区的生态平衡,使人类和其他生灵具有适于生存和发展的环境。

塔河管理局局长不无自豪地宣告:“塔河流域水资源统一管理已使应急输水变为一种常态化输水机制,结束了塔里木河下游连续30年断流历史。塔河生态治理成为全国乃至世界范围内干旱区受损生态环境得到成功修复的典型案例,被誉为‘一曲绿色的颂歌。”无疑,这也是对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一份献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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