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予菲
在位于北京北五环外的星球研究所办公室,“所长”耿华军端坐在《环球人物》记者的镜头前,接受采访。他很清瘦,穿一件帽衫,戴一副眼镜,语调温和,声音很小,举手投足间有些不自然——和自己写文章相比,接受采访显然是他更不擅长的事。耿华军身后墙上挂着一张巨幅地图,只有转身指着地图,聊河流、山川、草原、沙漠的时候,他才没那么局促拘谨。采访结束,摄影记者举起相机要给他拍照,耿华军终于放飞自我,站起来给了身后地图一个大大的拥抱。
耿华军喜欢地理。坐地日行千万里,大概说的就是耿华军和星球研究所的日常。3年来,他带领团队,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游历世界、仰望星空,写出一篇又一篇“10万+”科普文,成为“公号界”的一股清流。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之际,星球研究所与中国青藏高原研究会合著“国民地理书”《这里是中国》。
唐晓峰是国内知名历史地理学家。关于“历史地理”,外行人懵懵懂懂,唐晓峰这样解释:“许多历史事件都应该把地理加上,加上了问题才完整,才更明白。”
星球研究所的工作,大概可以反过来用“地理历史”来总结。从地理出发,登高山、涉大川;再回归人文,回望历史长河,俯察人间百态。
比如,中国的起源是什么?有人从黄河流域的农耕文明说起,有人从黄帝炎帝与蚩尤的大战说起,星球研究所则把中国起源与青藏高原联系了起来。
类似于宇宙起源于一次大爆炸,中国起源于一次大碰撞。《这里是中国》正是从这次大碰撞开始写起。约6500万年前,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相撞,撞击速度极快,能量极大,大幅度的地表隆起,地球上最高、最年轻的高原——青藏高原诞生了。青藏高原的隆升,影响到中国的地貌、气候、水系、生命等诸多方面,改变了我们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才有了今天的中国。
写远古的中国,书中有混沌初开的荒蛮感,人性乍现的智慧,还有文明的创造与毁灭。位于新疆的罗布泊曾是连绵荒漠中的湿地。公元前2000年,西方欧罗巴人的一支——吐火罗人定居于此,在绿洲开垦出大面积农田,出现了小河文化。之后罗布泊又诞生了著名的楼兰古国。然而因为生态环境恶化、外敌入侵,甚至突发鼠疫,楼兰消失。如今的罗布泊遍布荒漠,成了“死亡地带”。
写现代的中国,星球研究所解读行政区域,还是从地理视角出发。在“大江大湖”的武汉,整座城市被水域划分,数不尽的桥梁成了独特风景,从而延伸出极具地域特色的码头文化——早饭要吃扎实的热干面,在码头搬货干活才有劲。
被贴上“黄土”标签的甘肃,在大多数国人眼里是尘沙漫天的。但实际上,甘肃可以划分为四个地理区域——黄土高原、陇南山地、河西走廊、甘南高原,横跨四大温度带、五大植被区。这里有茂盛的牧草和葱郁的森林,也有多元的农业文明。
如今富饶的江南,更是一种文化地理的概念。从公元317年东晋初年到21新世纪,长江、京杭大运河、钱塘江、太湖、海洋文明依次崛起,南京、扬州、杭州、苏州、上海轮番发力,将江南逐步推向经济、文化的巅峰。
“为什么用这个角度解读中国?”很多人向耿华军提出这个问题。“中国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到处是景致,处处有故事”。耿华军说,他和他的团队,“用广阔的地理视角和宏大的时间尺度,来解读中国故事,用唯美的图片、简洁的文字,描绘祖国山河,目的只有一个——让更多人了解中国地理,了解中国”。
回溯3年前,星球研究所第一次被读者认识,是因为一篇《登上珠峰,你会看到什么?》。
2019年10月11日,耿华军在北京接受本刊专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就在那一年,耿华军经历了第一次创业失败,“进入自己不熟悉的健身行业,几个合伙人之间充满了分歧”。6月,他开始了第二次创业,决定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业”。“地理迷”耿华军建立了公众号星球研究所,写与地理有关的硬科普文。近半年时间,他独自一人,没有任何收入,天天宅在家里码字,靠朋友圈的好友,维持着每篇一两千人次的点击量,推着“星球”往前走。
后来耿华军总结:“最开始写的东西挺肤浅的,更像旅行游记。我一直琢磨着,想写一些不太一样的东西,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自己一心向往的珠峰。”在这篇《登上珠峰,你会看到什么?》中,他另辟蹊径描述了攀登者的心境。
“99.99%的人都不会去攀登珠峰,文章并没有告诉大家如何登顶,那些技巧大部分人用不上。我想展示的是,当海拔不断上升,看到的世界会发生什么变化。”
随着攀登高度在变,风景在变,遇到的困难在变,人的心态也在变,人性便由此凸显。距离珠峰大本营最近的卢卡拉机场海拔2840米,常年接待登山者与游客,现代化的咖啡厅让人备感舒适;到达海拔4830米的道格拉垭口,上百座登山遇难者的衣冠冢,在凌乱的石堆中看上去像一片乱葬岗,气氛开始变得凝重起来;南坡珠峰大本营海拔5350米,从这里出发,登顶之路才正式开始;再往上走,深不可测的冰石裂缝遍布脚下,头顶的冰塔摇摇欲坠,进入雪崩高发区、云雾弥漫的山坳、时速超过100公里的大风地带,危险程度增加,遇难的人数随之上升,攀登路上開始不断出现遇难者的遗体。
“在珠峰大本营,空气中的氧气含量只相当于北京的50%,越往上氧气越稀薄。队友受伤,你愿意不顾危险,脱下氧气面罩,伸出援手吗?海拔8000米成了一面镜子,把每个人照得清清楚楚。在这样的环境下,人的自私、欲望、浮躁、无助都会被放大。那些盛行于海拔8米、80米、800米的道德法则在8000米高度前统统失效。登上珠峰,你会看到什么?答案是——你会看到一切,因为你面临的是死亡。”
因长江而崛起的南京。图为秦淮河两岸繁华的商业区。(潘锐之 / 摄)
2016年11月17日傍晚,耿华军完成了这篇短文。和往常一样,他点击了“发送”就睡下了。第二天早上起来,耿华军随手点开了微信,惊喜地发现——文章爆了。“很多人找到我的个人微信号想加我,我不通过感觉不礼貌,通过了不回复感觉更不礼貌。但我根本回不过来,朋友圈一两天就到了5000人好友上限。”星球研究所的第一篇“10万+”就这么诞生了。
在此之后,耿华军决定为硬科普加上人情味。这个专注科普的公号,定下了“地理知识+人文感怀”的路数和基调。随后3年,公众号的选题范围越拓越宽。星球研究所的口号最初是“一群国家地理控,专注于探索极致自然风光”,后来“自然”二字去掉,改为“探索极致风光”,因为人文風光也加了进来。再后来又改为“探索极致世界”,不只是探索“风光”了,背后更深层次的内容才是真正的主题。
星球研究所疯狂吸粉的文章中,还有一篇《别了,卡西尼》,写的是土星探测器卡西尼从发射到陨落的全过程。卡西尼20年探测了什么?这20年地球上又发生了什么?星球研究所将两者关联起来,那些远在太空的事情就跟地球上我们每个人的20年都绑在了一起。
历经3年打磨,星球研究所收获了200万粉丝,头条文篇篇“10万+”。耿华军和记者分享“爆款文”的写作心得:“科普也需要想象力,新旧理念的碰撞,不同领域的融合,才能擦出思想的火花。科普最终传递的是,你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我想呈现出自己的一些思考感悟,让读者收获认识世界、解构万物的新方式。”
写地理的耿华军不仅从没登过珠峰,甚至没多少时间背着行囊行走于大江大河之间。他把自己地理知识的获得,归功于一种提炼、学习的能力。
耿华军曾就读于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出版社做编辑。编辑是大杂家,他和社会、经济、管理类图书打了5年交道,后来跳槽当当网负责文学艺术图书的品类管理,接触的书就更多了。这些经历,让耿华军养成了专注内容的习惯——直到现在,他依然坚持订阅大量的报纸期刊。“疯狂的汲取之后,对世界的认识也悄然发生了改变。你知道,很多选题的切入点,跟你阅读的厚度紧密相联。”
虽然出身文科,但耿华军写科普,也蕴含着浓厚的理工科思维。星球研究所办公室入口处的那张世界地图,是团队自己处理数据,自己设计制作的。办公室另一侧,落地书柜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类书册。“每写一篇文章前,都要花大把时间读书,读地方通史、地方志,读与土壤、植被、岩石、冰川、河流、湖泊相关的专业书。只有当历史脉络、地理信息都烂熟于心,再砍掉旁枝,理出主线,文章才能生动有序地串起来。”
这份坚持不懈、细致谨慎,不仅出于自小培养的学习习惯,更出自耿华军对地理的狂热喜爱。他很喜欢中国青藏高原研究会理事长姚檀栋院士说过的一句话:“地理学天生具有审美特性。”广袤的荒野、险峻的山峰、皑皑的雪地,人们很容易被这些美丽的景色打动。而耿华军则痴迷于“地理的大格局”。“探索脚下的土地、浩瀚的宇宙,这本来就是人类天生的欲望。当你多了解一寸脚下的土地,你会对这个世界,多一份敬畏感、亲切感在里头。”
创业第三年,星球研究所的团队发展到25人,已经初具规模,但耿华军仍坚持自己撰稿,公号每10天才更新一次。“和做管理相比,探索一座山峰、一条河流、一片汪洋、一座城市……更让人回味无穷。”
耿华军1979年生于河南焦作,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2016年创立星球研究所公众号,专注于地理科普,近日出版“致敬新中国成立70周年典藏级国民地理书”《这里是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