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红
灵魂不再漂泊,就有底气把任何居处当作故乡。
——题记
小时,葱茏的大山,总以最巍峨的姿势阻挡着我的视线。我曾在山顶向远方遥望,那清濛的远山后面,似乎藏匿着我想追逐的所有坦途。我极度渴望走出大山,想置身于山外的世界。于是,我常常倚窗遐思,在虚空里描绘着我内心那个盈满光明的的世界。
我的故乡依山傍水。古老的葫芦河与洛河在小镇处汇合,它们顺着山势,在村前画了一个偌大的圆弧。因群山连绵,交通不便,村子像是一个远离尘世的世外桃源,鸡犬相闻,阡陌交通,河水潺潺,安静中透着古朴。
尚且不懂世事,我就以学生身份,坐在一个完全陌生,夏有风扇冬有暖气的楼房环境里读书。几里之外,就是我那空气中漂浮着杂草味,土墙旁堆放着麦秸垛的村庄。那时的我并没意识到,自己小小的个体生命已经被一个大时代卷携着,在发达与落后,优裕与贫困的浪潮中浮沉。从少年到青年,在漫长的学生时代里,我体验着这种反差带来的成长的疼痛。有一日在课堂上,老师感叹我们这个小环境恶劣到不利于人生活,所举事实令人悚然,内心的疼痛又多了一层含义。侧身远望,两个昼夜不停吐着火舌的铁柱,在山顶源源不断地向大气中输送热量和废气。附身观河,童年记忆里清澈的河流,在脚下慵懒地扭动着黄黑的身体踽踽前行。
逝者如斯,一去不复返。曾几何时,葫芦河之水汤汤,洛河之水浼浼。
每年夏季,孩子们跟随大人们到河边换洗衣物,总会去河里捉一些小鱼小蝌蚪。更快乐的时候是夏季发洪水时。每次发洪水,水性好的大人们便会不约而同地沿河岸而行,随后伺机潜入水中。孩子们在岸上一面祈祷水中的亲人平安,一面又自信亲人定会给他们带来惊喜。“pia”,一条鱼扔上岸边了,“pia”,又一条。随着这声音越来越稠密,岸边开始欢呼雀跃了。那时父亲年轻,凫水技能又高,总会捕到个头更大的鱼,偶尔还会捉来鳖,我的兴致自不用说。
冬季,寒气刺骨,河床被一层厚厚的冰面覆盖。安平的父亲拉着架子车走在结冰的河面上如履平地。我们便开始肆无忌惮地在河面上滑冰。尤其是女孩子更想趁此机会,把一年里大多日子只能望水兴叹的无奈补偿回来,再也不必担心跌落河中。冬日里还有一处景观,也很奇绝。村子通往小镇的路,蜿蜿蜒蜒两公里。其中有一段路,脚下紧贴洛河头顶紧靠山。路旁的崖面上总往出溢水。溢出的山泉以固体的形式悬挂在崖壁上。这白冰,越结越厚,越结越长,从高高的半山腰一直垂到山脚,与脚下河面的冰无缝连接起来。远远望去,山与河在冰的联姻下,完全融为一体了,路也被冰封死了,结冰的河面索性临时充当了路面。在母亲教我读“遥望瀑布挂前川”的诗句时,我一下子就联想到那一串串冰挂。我甚至一度认为瀑布就是固体悬挂着的冰串。它洁白、恢弘、刚硬,与冬的气质相近,都有明显的阳刚之气。
可后来河床越来越窄,水色也越来越浊。夏季,村里的女人们再也无人去河边洗衣了,洪水的来势也没了以前的浩荡。至于鱼鳖,也已销声匿迹。河岸逐渐被冷落,杂草丛生。冬季来得不再惊天动地,河水从此不再结冰,颇为壮观的固态“瀑布”也早已无迹可寻。
我失去了我童年的乐园,也在感情上放弃了自己的故乡。
有句话说有故乡的人回到故乡,没故乡的人走向远方。大约我在一次次决意走向远方之前,已是一个内心丢失故乡的人。
然而,如今的我,再提起“故乡”一词,内心却涌动着温暖的洪流,宛若家乡那从壶口奔涌而出的黄河之水,横冲直撞。细想,是远嫁之后,心境发生了变化。真正远离家乡之后,我才意识到作为一个女子,也会眷恋故土。
有次回娘家返程,黄土肆虐。走前,想到外面风大,我和丈夫给父母安顿不必再送。话是这么说,但父母却执意要送到路边,我和丈夫千阻万挡,他们才妥协。当我们在公路上坐上出租车时,上车的一刹那,不出意外,父母在漫天黄土的包裹中,边朝着公路走边挥着手。粗心的我,一直未曾注意父母有什么变化,在我脑海里他们一直和很多年前一样年轻,但那一刻的他们,似再以无法抵挡狂风的吹袭,身形清癯。父母就在飞舞的黄土中瞬间苍老了。
我不忍再继续看,上车后赶紧扭转頭,可眼泪却大颗大颗滚落下来。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流着泪离开村庄,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父母老了,也是我第一次通过泪水触摸到故乡的温度。那一刻我才明白,故乡岂是一个人说离开就可以离开的地方?人非草木,又岂能真正做到赤条条远走,了无牵挂?
后来因为工作关系,我回家时间并不自由,与家乡的联系,更多是依靠一部冷冰冰的手机。有次,一位毕业后回厂里工作的初中同学,给我发了几张她下班后拍到的洛河照片。相隔千里的距离,时隔多年后,我终于愿意以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身份领略了家乡的美。照片中,河水已然更浅了,但河旁的山峦,因为长满绿植而愈发高大巍峨,这和二十年前的山已经全然不同。不看照片,我不会意识到家乡的山竟然有如此大的变化。
遥忆九十年代末,家乡在国家政策的号召下进行地毯式植树造林。如今到处绿荫如盖。国家的力量是主要的,但作为个体的民众,其实我们都参与其中了。仍然记得那时候看过的一个纪录片,讲述的是从陕北靖边走出来的全国劳模治沙英雄牛玉琴,她用自己毕生的精力换来了毛乌素沙漠一隅的片片葱茏。看后我被她深深折服、感动,一腔热情也被绿色点燃。故而每逢学校组织植树时,我都分外积极。每次植树回来,内心都很充实,我知道我的每棵树都栽得不敷衍,自信它们都会成活长大。
其实,在家的我,父母并没让我逮过多少农具。也许更大因素是牛玉琴的纪录片,恰逢大规模的植树造林活动,它们共同在一个青春期孩子的血液里进行了化学反应,让我热血沸腾,毫无征兆地对植树这项活动产生了近乎偏执的狂热之情。有次镇上以村子的名义号召社员种树,隐约记得应该是夏季一个不用上学的日子吧,我当然义不容辞。记得当时我是植树社员里唯一一个未成年人。因为植树过程没有可以一起说话的同龄人,我甚至比大人们还卖力。他们说话聊天,间或休息,而我从来没想到休息,总能找到合作的搭档,一声不吭地一直栽,直到日落西山。收工时,看到一棵棵树苗有序地挺立在荆棘丛生的山头,我内心是兴奋愉悦的,而这份激动,当时一起的大人们无从察觉,更无法体会。如今再看,踏实与偏执,这两种性格,已超越植树一事,成为我日后对待人生所爱的基本态度。
前几年厂里因地制宜,将村后的大山,改造成了一座森林公園,供厂里职工茶余饭后散心健身。山上的植被河床里的水,都在时间的变迁中,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再次被礼貌以待,尽心呵护。这个大型国有企业,在度过了她早期的盛世繁华之后,也曾一度步履维艰。如今它度过了难关,企业文化也开始关注到了职工的生存环境层面。经济与环境,人与自然,在火炬吞吐的火焰中,逐渐学会彼此妥协,和谐共处。
再回娘家,我喜欢到村后山上的森林公园走一圈。那里有自己亲手栽种的很多棵树,但哪一棵是我栽的,我已不得而知。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和我的乡亲及同学们,一不小心就成为了家乡一批栽树的“前人”。摸着粗壮的树干,感叹青春期对于植树特有的一腔热情,总算没有被悬空。除了人,这些在山头日渐粗壮的树,也让远走女子得以在心理上又一次与故乡骨肉相认。
走在森林公园里,我滔滔不绝地给丈夫讲着山水以及自己的陈年往事。肩膀过处,总会触到低垂的绿枝,阳光从郁郁葱葱的树叶间斑斑驳驳地洒下来,透露出古旧的安静,我们如同行走在光与影的幻境中,一切静美得不真实,我似乎又回到了没被惊扰的童年故乡。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乡亲们在一次又一次对居所自发的改建中,却心照不宣地保留了窑洞。对窑洞的留恋,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小心思,它是任何一个久居窑洞的人共有的情愫。村口高高矗立的几栋厂区家属楼,它们也和村子一溜排过去的低矮窑洞相互映衬,彼此关照。从楼房里走出来的人,说不定就随即进入到窑洞的院子里。千丝万缕的联系,让楼房不论多高,窑洞不论多低,都会找到一种平衡。
在浮躁喧哗的背后,乡亲们开始有意无意地善待自己,善待那些应该留在生命里的人和物,整个环境逐渐回归和蔼与温婉。
母亲在通话过程中闲聊,说邻居雪姑去世了,听后不禁黯然许久。她曾经和母亲有过嫌隙,数年不说话。但近年每次我回去,雪姑听到声音,都会特意过来坐坐。去年回去,适逢杏黄,她还专门端过来自己院内树上的杏子给我。雪姑去了,姑父从此彻底住在了县城。再回家,我再也不会吃到一墙之隔的那棵杏树上的杏子了。吟婶子也给我送来她家的土鸡蛋,专门叮嘱母亲她知道我回来了,特意端来让我吃的。喔,还有上硷的二妈,带我到她做饭的餐馆,给我拿她煮的玉米,说是老板买的新鲜农家玉米……这些儿时我熟悉的吃食,如今依然不缺,但却成了乡邻们用来体恤我这个远道而归女子的稀物。
以为失去的那些民风,仿佛都在我离开家乡之后一夜之间回来了。那潜居在乡邻们灵魂深处最原始的淳朴,也并未随着山河巨变而丧失。
时代和个人,谁不曾在成长或前行中一度迷失?想起木心在《杰克逊高地》所言,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消解、接受、回归,寻到了根。
依然是踏实中透出偏执的人,但在时间和空间的旅行中渐渐成熟,心理上的“故乡”也由村逐渐外延,如地图上的墨滴,从一个点不断洇开,面积越来越大。
灵魂不再漂泊,就有底气把任何居处当作故乡。再读到苏轼“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诗句时,我满脸的释然。
原本丢失故乡的我,在远方的眺望中,最终找到了更广阔概念里的它。
故乡啊,你在青春时那个陕北后生唱的情歌里,在少年时母亲嘴里哼唱的《兰花花》里,在儿时爷爷扬鞭赶牛发出“驾驾”的吆喝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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