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兵”遇东洋“秀才”

2019-10-31 08:55钮敏
当代工人 2019年15期
关键词:吉田日语研讨会

钮敏

1998年4月,40岁的我进入日本冈山大学教育学部国语系当研究生,遇到了几个不错的教授。这期间,我这个中国“兵”与这些东洋“秀才”之间发生了不少有意思的事。

上学第一天,我就撞见了“鬼”。

按照中日两国的礼节,我挨个到每个教官室与教师们行见面礼,最先拜见的就是系主任教授南本义一先生。在漫不经心地应付了我几句后,南本先生问起我的年龄。我的如实报数换来的是他拨浪鼓似的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学语言止于20岁,你再努力也很难从国语系毕业。”一句话判了我两个“死刑”!

后来,从一个10年前毕业于南本先生门下的前辈口中得知,南本先生的严厉在冈大是出了名的,因而有“鬼教授”之称。听闻此言,我不由在心里默默祷告:“鬼教授”今年63岁了,离退休仅剩两年,但愿这两年快快过去吧!

严厉归严厉,“鬼教授”确有才华。一次,我在冈大图书馆查阅教育方面的书籍,一本名为《中国的国语教育》的书吸引了我。一看作者名,“南本义一”4个字赫然入目。原来,“鬼教授”曾于1982至1984年,在北京师范大学现场考察并任客座教授,写下了这本洋洋十几万言的专著,很具研究参考价值。拜读此书之后,我不由对“鬼教授”平添了钦佩之情。

也许是我的虚心好学吧,渐渐地,“鬼教授”也转变了对我的看法和态度。他曾对日本学生讲:“钮桑是留学生,而且年龄接近你们的两倍,还这样勤奋努力。你们这么年轻,可不要输给她呀!”2000年初,我打算回国探亲,可五六个课程的报告要在寒假前完成,搞得我好不紧张。南本先生得知后主動对我说,他的报告寒假过后交即可,以回家与亲人团聚为重。原来,“鬼教授”也很有人情味儿呢。

两年的硕士课程,南本先生的学分占了1/4。想到与他最初见面时给我判的“死刑”,一段时间曾担心他设阻影响我按期毕业。谁知三个学期下来,“鬼教授”在我的成绩上全部注上了红红的“优”。

年底,在为南本先生举办的退休送别会上,当看到学生代表向他赠送花篮的那一瞬间,我的眼睛在不知不觉中被一层薄雾罩住了。我用力揉了一下双眼,暗问自己:你这是怎么了?不是一直盼望“鬼教授”退休的吗?

生活节奏的超高速运转,导致日本人有一个通病——精神紧张。这种精神紧张既源于客观环境,也源于自身。开始步入社会,要承受来自上司和前辈的压力;有所晋升,又要争取不断平步青云继续承受压力;与人交往,会因为害怕对方误解而感到有压力;甚至走在大街上,也要为顾及他人的感觉而小心翼翼。

本人性格开朗,可天性爱笑却给我招来了误会。1998年底的一次学科研讨会,一位副教授作了学术报告。研讨时,众人对他的报告提问、讨论得不够踊跃,甚至一度出现了冷场,这位副教授便郁郁寡欢起来。

第二天,我在走廊里和这位副教授相遇,微笑着跟他打了声招呼。谁知,他竟跑到我的导师那里去告状,说我“嘲笑”他。为息事宁人,导师委婉地把那位副教授的意见转告给了我。

回到留学生会馆后,面对镜子中自己那张笑容总挂在嘴角、像是永远的“上弦月”的脸,我心说:难道来日本学习几年,还得来个改头换面不成?这不是侵犯人权吗?可是,凭我当时的日语,怎么也到不了能与日本教授讨论清楚人权的程度。真是“兵”遇洋“秀才”,有理也说不清啊!

1999年度的研讨会上,在听完毕业生的报告之后,我作为硕士一年级的代表谈感想,对一名叫井上的前辈所作报告提出了质疑。结果,报告人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说了句“有待于进一步研究”。我以为他还没有考虑好,也就不再追问。谁知系主任教授接了句:“钮桑给你提的这个问题很重要。这么关键的问题你都没搞清,真给你的教授丢脸!”

我一听主任这话脑袋嗡地就大了,再看井上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心说“这下完了”!因为我和那名前辈是同一位教授——吉田则夫先生。吉田先生因为出差没能出席今天的研讨会,过后要是得知我捅了这么大的马蜂窝,不定给我什么好脸看呢。

第二周,吉田先生出差归来。这天上他的课,我忐忑不安地坐在教室里,不敢抬眼看走进来的吉田先生。

“钮桑!”吉田先生的一声呼唤叫得我一激灵,抬眼望去,但见他满脸笑意,“听说上星期的研讨会你给井上君提问了?”

“是的,对不起!”我站起身来下意识地俯身给吉田先生鞠了个躬。

吉田先生笑道:“哪里,哪里。”然后,就开始讲课了。

课后,我有些不解地问一名日本同学,刚才老师跟我提到研讨会是什么意思,那位同学对我说:“我觉得吉田先生那是表扬你呢。”

日本教授的表扬真是让人如坠五里雾中啊!

说到表扬,在留学的3年里,我记忆之中好像只被导师吉田先生正面夸奖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我刚到日本时的欢迎宴会上。面对一屋子日本教授和学生,我这个唯一的留学生站起来向众人致词。当时,我心都快蹦出了嗓子眼儿,把仅有的几句日语全招呼上了:“我是一名中国留学生,今年40岁,来日本前是一名国家公务员。尽管我不算聪明,庆幸的是身体好。今后还请诸位多多关照!”

话音刚落,吉田先生便带头鼓起掌来,对我说:“钮桑,你日语讲得不错嘛!”接着又对大家说:“钮桑以她现在这样的年龄,辞去公职来日本留学,可见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啊!”

吉田先生的话虽然只寥寥数语,却明白地告诉了我:导师对我有信心!

从那日起,我每天如同上满弦的发条,一刻不停地拼命努力,学习成绩直线上升。但是,当我满怀喜悦地把通过日语最高级考试的结果报告他时,他却冒出一句:“真是出乎意料啊!”

又是将近半年的恶战苦斗,当我捧着留学生演讲比赛的奖状和鲜花归来时,吉田先生又是淡淡的一句:“嗯,还算是超出了我的期望值。”

为最终修成正果,也为了扭转导师的“偏见”,我一天也没懈怠过。尤其是呕心沥血写下了有关中日两国委婉语对比的硕士论文,受到了一众教官乃至日本某语言专家的充分肯定。

在毕业生欢送宴会上,吉田先生激动地对众人说:“我带过很多留学生,钮桑年龄最大,又是唯一一位非日语大学毕业的,可正是她制造了一个神话!”

当时,我的眼泪就像冲破了闸门直泻而下:敬爱的吉田先生,我终于明白了几年来您的良苦用心。如果说有什么“神话”,那么,真正制造神话的人不是我,是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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