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作帝
史铁生的散文《秋天的怀念》短小精悍,全文总计840字,却以强大的精神力量感召着无数的读者。长期以来,人们从题材、风格、主题思想、表现手法、时代背景等角度谈精神力量,但是没有人从语言的角度谈精神力量。德国语言学家洪堡特说过:“因为,与精神力量直接相联系的语言是一个具有完备构造的有机体,我们在语言中不仅可以区分出具体的组成部分,而且还可以区分出运作的规律,或准确地说,运作的走向或发展倾向。”
优秀的作家一定会形成自己的语言风格,像手工艺人一样精铸语言。在他的文学世界里,语言是自由的,但也是规律的,即是通过一定的规律来确保语言的自由。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词和词组的构成才体现出规律,作家更多地把词当作其内在活动的依据。这反过来对语言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从而能够更好地满足精神力量的需要,语言也获得了更深刻的意义。《秋天的怀念》的语言以朴实自然、清雅绝尘见长,犹如溪河般流淌。短句居多,偶夹长句,以造成节奏的参差错落。全文不用生僻词,也不用修辞手法,澄澈而透亮。仿佛一眨眼,一切都结束了,没留下什么痕迹。
不过认真阅读,我们会发现文中有三种类型的复沓词组构成特别亮眼,它们互相穿插和交替,像针线一般起到了缀连叙述和表现主题的作用。这三种类型的词组构成分别为AAB、ABAB、AABB,它们是全文中最为典型和突出的语言结构。现将它们的具体内容列述如下:AAB类的词组有“悄悄地”“偷偷地”“红红的”“好好(儿)活”;ABAB类的词组有“望着望着”“听着听着”“整宿整宿”“准备准备”“大口大口”;AABB类的词组有“唰唰啦啦”“絮絮叨叨”“泼泼洒洒”。当然,这里罗列的都是语言的表面组成部分,必须将它们放进具体语境之中,才能清楚地看到它们的运作规律。
首先看AAB类的词组,“悄悄地”出现最多频率,总计3次,为副词;“偷偷地”出现1次,为副词;“红红的”出现1次,为形容词;“好好(儿)活”出现3次,为动词。这里全部词组,施动者为母亲计7次,“我”计1次。
其次看ABAB类的词组,每个词组出现的频率都为1次,其中“望着望着”和“听着听着”为动词,施动者为“我”;“准备准备”为动词,“整宿整宿”和“大口大口”为副词,施动者全部为母亲。
最后看AABB类的词组,每个词组出现的频率都为1次,“唰唰啦啦”为象声词,施动者为树叶;“絮絮叨叨”为副词,施动者为母亲;“泼泼洒洒”为动词,施动者为花朵。实际上,按照“一切景语皆情语”的说法,“唰唰啦啦”树叶的飘落,寓意母亲的逝世;“泼泼洒洒”花朵的绽放,象征母亲的顽强。我们可以从理论上判定3个词组的施动者为母亲。
现在很明显地看到,施动者次数累计相加,母亲计13次,“我”计3次,权重比为13比3。显然,在生命競赛与精神力量的建构中,“我”远远落后于母亲。与“我”相关的ABAB词组出现在一个并列句中:“望着望着天上北归的雁阵,我会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听着听着李谷一甜美的歌声,我会猛地把手边的东西摔向四周的墙壁。”这个句子在文章的开头,它直接有效表达了“我”的思想感情;“砸碎”“摔向”动作的破坏性,分散了感情的强度,其背后是精神力量的无边寂灭,让人感到一种不可避免的琐碎卑微和任意妄为。“望着望着”“听着听着”,原本应当交流和安静的语言却制造了人为的阻隔和噪音。而且,它俩为排比性质的动词词组,隐喻了“我”生命形式的单一、苍白、蛮横、粗暴。试想,如果没有人为“我”的攻击做出理解、妥协和包容,必定引来毁灭性后果。
母亲作为“我”的参照,也可以说是镜像,反射了全部的生命意志和精神力量。“悄悄地”三个副词,并非强调词性本身,它的深刻内涵和象征意义更应当引起重视:它是文中出现次数最多的词组之一,体现了巨大的包容性;它贯穿文中,体现了无限的开放性;作为“我”喧闹模式的对比,它体现了生命的寂静,秋天的寂静,一种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境界。“偷偷地”“红红的”两个词组伴随“悄悄地”而来,也可以说是“我”喧闹而导致的母亲的反应,尽管一个是副词、一个是形容词,但与“悄悄地”站在相同的意义上,或者说是互文,它们皆为静态语义,共构复调的肌理,作为精神力量在语言中行动的模式,作为附属的主要语言使作家的意识在根本上具有一语双关。很少有散文的开头段落写得这么漫长,事实上它在800来字的全文中所占比重也绝对占优,足见它的重要性。矛盾冲突,这是第一段的关键点,从第二段起矛盾冲突消失了,转向理智、包容与和谐。在这么短的散文中,史铁生花费“巨额”笔墨叙述矛盾冲突,绝对不是为了追求外在的声响或节奏的技巧,而是从一开始就努力构建母亲精神力量的坚如磐石和能量守恒,几近严格恪守数学等式的原理。
《秋天的怀念》另外一个长段落是第三自然段,它与第一自然段一起,统占了全文将近四分之三篇幅。这两个段落有个共同点:描绘母亲和“我”之间面对面的生命交接,由冲突转进沟通。“唰唰啦啦”“准备准备”“絮絮叨叨”“悄悄地”系先后出场的四个词组,“唰唰啦啦”是引导式的象声词,“悄悄地”是母亲生命形式的继续常态化,它们都具有象征含义。“准备准备”是母子之间难得一见的动词交互,随着儿子答应去北海,母亲已然上升到虔诚的宗教境界。“絮絮叨叨”理应做动词,这里却做了副词,可见母亲抛弃了动词上面不断使其负载的东西,就是不想给儿子任何压力和重力;“悄悄地”作为这个段落的结束,既是完善生命的寂静境界,也是呼应了开头,以造就节奏循环。这两个段落,一急一缓,一晃一稳,一动一静,促使巨大的精神力量在母亲和儿子之间,逐步地走向合拍、共振、和谐。它是现实的和谐,而非虚构的和谐。母亲和儿子之间的生命体验和精神力量,集中在这两个段落中,不断不断地、反复反复地积累、储备,就像岩浆在深海翻滚,野火在地底奔突,至于爆发和燃烧,如此瞬间和快捷,则安排在精短段落了。
《秋天的怀念》有两个场景格外震撼人心,分别出现在两个精短段落:一个是第二段,母亲肝疼得“整宿整宿”睡不了觉;另一个是第五段,母亲“大口大口”地吐鲜血;它们互为因果关系。这两个场景毫无疑问相当惨烈,肝疼一宿又一宿,血吐一口又一口,非常人所能想象和忍受。它们与前文两个长段形成比较:其一,两个长段叙述“我”的痛苦,母亲无时不在身边给予舒缓,大量复沓词组标示了母亲为减轻“我”的痛苦,而付出的牺牲,漫长的段落隐喻痛苦的分散和消逝;其二,两个小段叙述母亲的痛苦,属于孤独剧场,母亲只能默默地、默默地抗争,不能发声,不能倾诉,因为担心将自己的痛苦传染给儿子,两个段落和两个复沓词组,“整宿整宿”和“大口大口”,要在一两句话的段落内完成全部叙事过程,作家只得加剧语言的痛苦力度和程度,此外别无他法。
《秋天的怀念》最后一段,生命走向沉潜,人生充满慈恩。史铁生使用了最有光亮色彩的唯一复沓词组“泼泼洒洒”,它缤纷、灵动、丰富,绽放出最有感召力的精神力量;它对应的词组是“唰唰啦啦”,既是结构上的照应,但更是对后者生命陨落含义的消解。最后一句话来自“我”的心理:“我俩在一块儿,要好好儿活……”它对应开头母亲说道:“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这是全文唯一的一次,母子之间实现了话语的相通和心灵的共鸣;也是唯一的一次,分属于不同施动者的复沓词组“好好(儿)活”实现了永恒的迭合,就像一个循环的圆圈,起点回到了终点。
总而言之,《秋天的怀念》以几类复沓词组形成极为耀眼的标志,它们是史铁生有意识的创造书写,通过语言结构上的微小变化和表达上的参差对照来铸造动人的精神力量。这无疑比空洞的呐喊和热烈的抒情更具感染力,因为精神力量的传递往往来自语言结构的简洁性和独创性。
[作者通联: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