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爱得太多

尤今

好友阿韵，在母亲去世后，痛苦地向我表示，她很后悔。

饶具讽刺的是，让她后悔的，不是孝顺不及、不是爱得不够;恰恰相反，她爱得太多，那密不透风的爱，剥夺了母亲的生活乐趣。

阿韵的母亲罹患末期癌症，为了让母亲活得更长久一些，阿韵严格控制她的饮食，这也不许吃、那也不许喝。她为母亲设计了一张菜单，母亲天天只能吃喝些营养丰富而又清淡无味的东西。阿韵只要母亲健康地饱腹，却罔顾她味蕾对美食的渴求。

一日，阿韵身子不适，提早回家，赫然看到母亲坐在桌边大快朵颐;摆在她面前的，是一盒缤纷的糕点：椰子糕、糯米糕、红豆糕、榴梿糕……母亲手里拿着一块绿豆糕，已经咬了一口，眉眼鼻唇都是甜津津的;一看到突然出现的阿韵，手一抖，绿豆糕就掉落到地板上。阿韵气疯了，失控地把整盒糕点扫到地上去，噼里啪啦地喊道：“你干吗要吃这些垃圾食品？明明知道它们会伤害你的身体，为什么你还这样馋嘴呢？”转过头，像一只行将扑噬猎物的豹，瞪着佣人娜拉，粗声粗气地问：“是不是你去买的？说！”这时，母亲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种被灼痛了的沙哑：“是我叫她去买的，你别骂她，我不吃就是了。”阿韵气犹未消，用手指着娜拉喊道：“你给我听好，以后再去买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给阿嬷吃，我立刻让你滚蛋！”母亲垂头不语，脸像防空壕，空空洞洞的。

自此以后，母亲不再偷偷差遣娜拉去买可口的糕点了，她只是像个机器人一样，照着阿韵设计的食谱，填饱肚子。她并没有活得很久，三個月后，癌症复发，很快便走了。

阿韵后悔，非常后悔。

其实，医生已经嘱咐过她，母亲情况不乐观，她要吃啥便让她吃啥;但是，她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控制她的饮食，便能创造奇迹。

奇迹没有出现，而母亲临终在口欲上卑微的渴求也没有得到满足。

“我骂她馋嘴，我居然骂她馋嘴！”

阿韵说着，泪流满脸。

摘自《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