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亚德里恩·赫尔曼 李克红
1942年的冬天。那是特别寒冷的一天,不过这与在纳粹集中营的其他日子没什么不同。
我站在生锈的铁丝网边颤抖,无法不相信我已经卷入了这场噩梦。我只是一个12岁的男孩,我应该和我的朋友们一起玩耍,我应该去上学,我应该憧憬未来,我应该慢慢长大成人、结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但这些梦想只属于活着的人,而我几乎已经死了,我和成千上万的其他犹太人一起被带到这里,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问自己:明天我还能活着吗?今晚我会被送进毒气室吗?
我在铁丝网旁边来回走动,试图让我瘦弱的身体暖和起来。我很饿,我似乎一直饿着肚子,能吃的食物就像一个遥远的梦。每一天,随着我们这些人越来越多地死去,我们的绝望也越来越深。
突然,我注意到铁丝网的另一边,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走过来。她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似乎告诉我她能理解这一切。我想把目光移开,但我没能做到,我们静静地看着对方。很久,她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个红苹果,一个漂亮的闪闪发亮的红苹果。她小心翼翼地向左看,向右看,然后带着胜利的微笑,迅速地把苹果扔过铁丝网。我跑过去捡起它,用颤抖的冰冻的手握住它。在这个意味着死亡的世界里,这个苹果是生命的表达,是爱的表达。
女孩走了,我一直看着她消失的方向。
第二天,我忍不住又来到铁丝网边,来到昨天见到那个女孩的地方,我渴望着能再见到她。果然,她又来了。她又给我带来了一个苹果,用同样甜蜜的微笑把它扔过铁丝网。我紧紧地握住苹果,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好像是在同情我。不过我不在乎,我只是很高兴地注视着她。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居然如此激动。
足足有七个月,我们几乎每天像这样见面。有时她会给我带来苹果或其它食物,有时候只是简单地说几句话,这使我拥有了很多生活的力量和希望。有一天,我听到可怕的消息:我们将要被运送到另一个营地。
这意味着一切都将结束,我再也看不见我的朋友了。那天,当我在铁丝网旁边和她见面时,我的心都碎了,我几乎不能说话。很久,我告诉她说:“明天不要给我带苹果了,我将被送到另一个营地。”我说完离开了铁丝网,但我忍不住回头看,她还站在那里。泪水顺着我的脸流下来。
这之后又过了好幾个月,每一天都像噩梦一样,但对于这个女孩的记忆一直支撑着我克服恐惧与痛苦。我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看到她的脸,她慈爱的眼睛,温柔的话语,以及那甜甜的苹果……
突然有一天,噩梦结束了,战争结束了,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都被释放了。我在这段时间里失去了所有珍贵的东西,包括我的家人,但我仍记得这个女孩,她给了我很多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我和很多人一起,去到美国开始新的生活。
很多年过去了。那是1957年,我住在纽约。一个朋友说服我和他一个名叫罗玛的女同事相亲,我不太情愿地同意了。我同意的原因是因为他告诉我,罗玛和我一样也来自奥地利。我们有这样一个共同点。我们见面以后,罗玛温柔地问我:“战争的时候你在哪里?”战争结束以后,移民们总是这样问候。我回答说:“我当时在德国的一个集中营里。”
罗玛沉默了,像是回忆一些遥远的痛苦而又甜蜜的事情。“你怎么了?”我问她。
“我只是在想我过去的一些事情。”罗玛解释说,“你不知道,当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我住在毛特豪森集中营的附近,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个被关押的小男孩,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去看望他,我经常给他带去苹果,我会把苹果扔过铁丝网,他每次都会很高兴。”
罗玛沉重地叹息着说:“我很难描述,毕竟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小,而且我们只能说很少的话,我猜想他和其他很多人一样被杀了,但是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猜想,所以我总是试着回忆他和我能见到面的那些日子。”
我的心砰砰直跳,我直视着罗玛,问道:“有一天,那个男孩对你说:‘明天不要给我带苹果了,我将被送到另一个营地?”
“是的,正是这样。”罗玛看着我,她用颤抖地声音问,“但是,赫尔曼,你怎么可能知道些呢?”
我握住她的手回答:“因为我就是那个小男孩,罗玛。”
我们相互看着,沉默了很久。我们不能把目光从彼此身上移开,时间一点点过去,我们终于认出了眼睛后面的灵魂——那个曾经如此深爱的挚友,我们从未停止过对对方的回忆。最后,我说:“看,罗玛,我曾经和你分开过,我再也不想和你分离了,现在我自由了,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亲爱的,你愿意嫁给我吗?”
罗玛的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然后我们拥抱。我们曾经一直渴望拥抱,但是铁丝网阻挡了我们,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阻挡我们了。
到现在,40年过去了。1996年情人节,在我68岁的时候,我把罗玛带到奥普拉·温弗莉的脱口秀上,在国家电视台上向她表示爱意,我在亿万观众面前告诉她我当时每天的感受:“亲爱的,当我饿了的时候,你在集中营外面扔给我苹果,但我还是饿了,那是一种永远也吃不饱的感受——我只渴望得到你的爱。”
摘自《民主协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