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莎士比亚戏剧翻译中粗俗语言的社会文化性

2019-10-30 08:38邵晨宇
粤海风 2019年1期
关键词:朱生豪朱丽叶罗密欧

邵晨宇

中国莎士比亚接受史最早可以追溯到19世纪上半叶,即林则徐1839年组织编译的《四洲志》开始提及莎士比亚(当时译名为“沙士比阿”)。[1] 此后,郭嵩焘、严复、和林纾等人先后介绍和翻译过这位英国大文豪的作品,而“莎士比亚”这个延续至今的译名也是经由梁启超之手固定了下来。1921年,莎士比亚作品正式登陆中国,这一年出版了田汉翻译的莎剧《哈姆雷特》(当时译为《哈猛雷特》),完整的中文译本开始出现。20世纪30年代,莎剧翻译进入了第一波高潮,当时的很多译本也一直流传至今且畅销不衰。除朱生豪、梁实秋两位后世公认的著名译者外,曹未风、孙大雨、卞之琳、曹禺等都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留下了经典的莎士比亚译本。

由此看来,莎士比亚及其戏剧进入中国已有近180年的历史,在这期间各种译本也层出不穷。但是考察学术界对莎剧的研究就会发现,其讨论点大多集中于朱生豪和梁实秋的译本,也可从侧面反映出这两种译本的经典性和权威性。然而,新时代呼唤着新译者的出现,在经典面前,傅光明先生以一己之力开始了对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造福了新时期读者的同时,也推动和加深了中国学术界对莎剧的研究。《罗密欧与朱丽叶》只是傅译莎剧全集中一颗小小的明珠,但在新时代语境下的新变化却值得我们关注和思考。

一、译本的比较:“粗俗语言”的还原

《罗密欧与朱丽叶》是莎士比亚的早期悲剧作品,被国内许多学者和评论家称为乐观主义的悲剧,也就是人们惯说的“悲喜剧”。[2] 此剧剧情较为简单,主人公蒙太古之子罗密欧与凯普莱特之女朱丽叶为了追求自由爱情,敢于不顾家族的世仇和违抗父命,甚至以死殉情。以往诸多译本着重致力于为读者保留最原始的坚贞浪漫的爱情体验,弱化了原著大段的色情文字或者说是粗俗的语言描写。以朱生豪的译本为例,朱先生国文修养尤其是古典文学造诣极深,其将莎剧成功地融入到译语环境中,用典雅而又具有中国气派的语句明白晓畅地表达了莎翁作品原文之神韵。但其缺陷也很明显,那就是有意回避了目标语语境中的文化禁忌,无法传递源语言与目标语文化之间的差异。有学者认为,在中国近百年的莎剧翻译过程中,“由于条件限制或欠缺考虑,相当多的译者忽视了莎作版本的选择,导致莎剧的翻译质量不尽如人意”。[3] 我们尚且不知朱生豪先生是否在翻译时忽视了“版本的选择”,也不能将其译作归入“质量不尽如人意”之类,但这部“洁净本”从今天的视角来看,“文化的空白”的确是一大遗憾。事实上,在莎翁的几乎所有戏剧中,粗鄙、猥亵的文字表达和性双关语的频繁使用是其作品的一大特征。西方学者早就对莎士比亚著作中的性用语进行收集整理并且编纂出版了多部词典,例如:Partridge的《莎士比亚淫秽用语词典》(Shakespeares Bawdy,1968)包含至少94条相关词语,Williams的《莎士比亚的性语言词汇表》(Shakespeares Sexual Language:A Glossary,2006)包含59条有关的单词和词组,其他的还有《莎士比亚性双关语释义词典》(Dictionary of Shakespeares Sexual Puns and Their Significance, 1989)、《莎士比亚作品中的大量污秽词语》William Shakespeare, spacious in the possession of dirt,1977)等都有一定数量淫秽词条的收录。[4]

相比朱生豪先生對原本中的色情类用语进行的保守和弱化处理,新时期的傅译本在粗俗语言的还原、相关文化空白的增补和阐析等方面的努力则是一大进步。例如,第二幕第一场,花园墙外的小巷中班伏里奥和茂丘西奥的对话:

Benvolio An if he hear thee, thou wilt anger him.

Mercutio This cannot anger him. 'Twould anger him

To raise a spirit in his mistress' circle

Of some strange nature, letting it there stand

Till she had laid it, and conjured it down;

That were some spite. My invocation

Is fair and honest, and, in his mistress' name

I conjure only but to raise up him.

Benvolio Come! he hath hid himself among these trees

To be consorted with the humorous night:

Blind is his love, and best befits the dark.

Mercuti If love be blind, love cannot hit the mark.

Now will he sit under a medlar tree,

And wish his mistress were that kind of fruit

As maids call medlars when they laugh alone.

O Romeo, that she were ,O that she were

An open et cetera and thou a poperin pear!

Remeo, goodnight. III to my truckle-bed;

This field-bed is too cold for me to sleep.

Come , shall we go?

Benvolio Go then, for 'tis in vain

To seek him here that means not to be found. [5]

朱生豪译文:

班伏里奥 他要是听见了,一定会生气的。

茂丘西奥 这不致于叫他生气;他要是生气,除非是气得他在他情人的圈儿里唤起一个异样的妖精,由它在那儿昂然直立,直等她降伏了它,并使它低下头来;那样做的话,才是怀着恶意呢;我的咒语却很正当,我无非凭着他老婆的名字唤他出来罢了。

班伏里奥 来,他已经躲到树丛里,跟那多露水的黑夜作伴去了;爱情本来是盲目的,让他在黑暗里摸索去吧。

茂丘西奥 爱情如果是盲目的,就射不中靶。此刻他该坐在枇杷树下了,希望他的情人就是他口中的枇杷。——啊,王庆,但愿,但愿她真的成了你到口的枇杷!王庆,晚安!我要上床睡觉去;这儿草地上太冷啦,我可受不了。来,咱们走吧。

班伏里奥 好,走吧;他要避着我们,找他也是白费辛勤。(同下)[6]

傅光明译文:

班福里奥 他要是听你这么说,一定会生气的。

茂丘西奥 这不至于让他生气;如果我从他情人的魔圈里唤起一个不无神气的小精灵,让他硬邦邦地立在那儿,直到她来把它弄软,使它驯服,他才会被惹恼。我现在的符咒既美好又纯洁;只不过是在以他情人的名义招魂,把他唤出来。

班福里奥 走吧,他一定藏到树林里,与潮湿的黑夜做伴去了。爱情本盲目,暗夜最销魂。

茂丘西奥 爱情若盲目,爱神射不中。他现在一定是坐在一棵枇杷树下,真希望他的情人就是姑娘们私下开玩笑把那果子叫骚货的枇杷。——啊,罗密欧,希望她就是,啊,希望她是那烂熟的开了口儿的枇杷,而你就是那又长又硬的大青梨。罗密欧,晚安!这地上露天的草床太冷,不能睡,我要回家去睡我自己的床。咱们走吧?

班福里奥 好,走吧。他在故意躲我们,找也是白费力气。(同下)[7]

简要对比之下,朱生豪的译本较为简洁干净,将一些具有性暗示色彩的语言词句进行了弱化处理,在原译文之下也并无相关注释进行补充。而傅的译本不仅将一些字词直白地翻译了出来,在底部的注释也贴补上相关双关语的基本含义和引申义,甚至包括其他学者对语言背景的研究所产生的可能意义,信息全面而详细。例如,对于“circle”和“spirit”的处理,单看译文译为“魔圈”和“精灵”,与朱译本并无太大区别,但傅在注释里却注明二者与男女性器官双关,都是男女性事的暗示,清晰地点出了文本背后的隐秘含义。在面对文本中“medlar”(枇杷果)的翻译时,傅在注释里不仅交代了其在俚语里代指女人的阴户且与meddler(私通者)谐音,还一并纳入了其他学者的观点(即在文艺复兴时期的英格兰,枇杷在俚语中指“打开的屁股”(open-arse),若此,茂丘西奥则是引申转指肛交)。基于两种不同的译本情况,我们一方面不能排除朱生豪先生没有读懂双关语的可能,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相当多的译者忽视了莎作版本的选择”,而“译者对莎士比亚用语深层含义的理解与西方人编注的注释有关系,有的版本的注释者自己也没有弄懂这些双关语。”8 此外,在一些关键字词的释义上,朱生豪也表现出其保守的翻译策略。在短语“letting it there stand”、“conjured it down”、“best befits the dark”中,朱生豪译为“昂然直立”、“低下头”、“在黑夜里摸索”虽简明清晰,但却明显地表现出一种有意的间接和隐晦处理方式,傅译为“硬邦邦地立在那儿”、“把它弄软”、“暗夜最销魂”则大胆而直接地还原出原语言在彼时环境背景下所突出的戏剧性、丰富性和娱乐性,也使人物的个性特征更加饱满和鲜活。最后,原文有一处名词短语“a poperin pear”,傅光明译为“又长又硬的大青梨”,但在朱生豪的版本中此处却被一笔带过并没有译出,由此也不难看出朱生豪先生在当时的社会大环境下所作出的个人考虑和一些妥协。

细读文本就会发现,这些粗鄙、下流的文字和性双关语不仅大面积出现在上层贵族家庭人物之间的对话中,在下层小人物身上也有一些体现,这方面主要以朱丽叶的乳母为代表。试看第二幕第四场,罗密欧与乳母的对话:

Romeo    A gentlemen, Nurse, that loves to hear himself talk,and will speak more in a minute than he will stand to in a month.

Nurse    And ‘a speak anything against me, I'll take him down, an ‘a were lustier than he is, and twenty such Jacks ;and if I cannot, I'll find those that shall.Scurvy knave! I am none of his flirt-gills; I am none of his skainsmates.[to Peter]  And thou must stand by too,and suffer every knave to use me at his pleasure?

朱生豪譯文:

罗密欧 奶妈,这位先生最喜欢听他自己讲话,他在一分钟里所说的话,比他在一个月里听人家讲的话还多。

乳媪 要是他对我说了一句不客气的话,尽管他力气再大一点,我也要给他一顿教训;这种家伙二十个我都对付得了,要是对付不了,我会叫那些对付得了他们的人来。混帐东西!他把老娘看做什么人啦?我不是那些烂污婊子,由他随便取笑。(向彼得)你也是个好东西,看着人家把我欺侮,站在旁边一动也不动!

傅光明译文:

罗密欧 奶妈,他是一位特别喜欢听自己说话的绅士;他一分钟内讲的话,比他忍着听别人一个月的还多。

乳母 要是他说了什么调戏我的话,我会让他服软的;像他这样的,甚至比他更粗壮、好色的无赖,来二十个我也能对付;如果对付不了,我把能对付他的找来。臭流氓!我不是他想的那种下贱女人,不是他可以随便调情的骚货;(向彼得)你就这么傻站着一动不动,随便哪个流氓调戏我取乐,你也不管![9]

事实上,在这一段对话里,乳母的语言包含大量粗鄙、猥亵的性双关语,“忍受”、“服软”都不单单只有表面意思,而是有隐晦的“持续勃起”和“让勃起消失”的双关义。因此,读者只有理解到这一层的含义后才能更好地对对人物形象有所把握,并且体会到这些语言是符合人物身份特性且与上文茂丘西奥毫无遮拦的双关语相对应。然而,在朱生豪的笔下,乳母表达的内容中抹去了這一层特殊的色彩,而变得单纯地表达强硬不满甚至稍显愤怒的情绪。如同上文提及的一段一样,一些特定的词语“lustier”、“flirt-gills”、“skainsmates”,朱生豪在翻译时择重避轻,要么直接译为非常正面的“力气再大一点”,要么将其中一些采用转换、回避或删除不译的“雅化”方法将之略去。相较于傅译本在脚注里对可能的双关含义做详尽的注释,朱译本也仍是干干净净的“洁净本”,没有多余的可参考信息。

面对几乎相同的原始文本,两位译者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翻译倾向。受限于时代以及一些传统文化因素,朱生豪先生的译作有所保留;而反观傅光明先生,其在译作中还原了粗俗语言,传递出原始的文化信息和背景,无疑为莎剧在中国的接受提供了新鲜内容。

二、译本的策略:翻译的社会文化性

1831年,德国哲学家施莱尔马赫(Friedrich Schleiermacher)发表的《论翻译的不同方法》12(On the Different Methods of Translating)被誉为西方翻译史上最重要的一篇论文之一,对德国翻译理论界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在其中他谈到,译者在面对译作时一般会有两种选择:“一是尽量不去打扰作者,让读者向译者靠拢;一是尽量不去打扰读者,让作者向读者靠拢”。10这便是日后著名的“归化”与“异化”的前身。依此,1995年美国翻译理论家韦努蒂在其著作《译者的隐身》(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中首创“归化”(domesticating method)与“异化”(foreignizing method)[11] 两词,后来逐渐被整个翻译界所认可。“归化”的意图就是减少异国化而尽量本土化,贴近译入语的使用习惯。

朱生豪先生的翻译倾向很显然是带有“归化”意味的。朱生豪在其《译者序》(1944)中说道:“余译此书之宗旨,第一在求于最大可能之范围内,保持原作之神韵;必不得已而求其次,亦必以明白晓畅之字句,忠实传达原文之意趣;而于逐字逐句对照式之硬译,则未敢赞同。凡遇原文中与中国语法不合之处,往往再三咀嚼,不惜全部更易原文之结构,务使作者之命意豁然呈露,不为晦涩之字句所掩蔽。”[13] 译者的目的在此序中解释得很明确,即句子要“明白晓畅”,符合“中国语法”,为达此目的,甚至“不惜全部更易原文之结构”。在这方面,朱生豪先生极尽自身造诣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在其译作中将莎剧成功地融入译入语环境,用典雅而又具有中国气派的语句明白晓畅地表达了莎翁作品原文之神韵。

相较之下,傅光明的译本在吸取了前人所长的基础上,做出了自己对“异化”翻译的努力,很好地在归化与异化之间取得了一定的平衡。众所周知,任何一门新兴学科门类的产生和发展,其根本原因在于适应了社会生产发展和社会生活进步的需要,翻译学自然也不例外。在翻译研究的初期以及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对翻译的研究仅仅停留在对语言分析和文本对照上,而难以将其与社会和文化联结在一起。进入20世纪,各学科蓬勃发展,各个学科之间的交叉渗透影响日益凸显,翻译学的研究也随之出现转向,从语言学向文艺学又向文化学过渡。在近些年,文化研究是一股热潮,反观翻译,“其不仅是一项纯粹语言的转换活动,也不仅仅是一门创造性的艺术,它还牵涉到各种文化因素的传承交流与影响”[14]。以巴斯奈特为首的文化翻译论学派不仅仅把翻译看作是语言之间的转换,而是一种思想文化沟通的桥梁。对于译者—语言—文化三者的关系,巴斯奈特也曾用外科医生—心脏—肌体的关系来形容,形象地说明了文化因素的重要性。他认为,“文化是肌体,语言是心脏,二者相互作用才能使生命延续不断”。[15] 肌体作为相连的组织,是不可分割的。语言是文化的物质载体,而艺术又是文化的集中体现,作为一门语言艺术,翻译自然也带有鲜明的文化色彩。

其实,朱生豪译本对文本背后文化信息忽略的结果,排除“外语双关语不易识别、汉语中无对等词、个人的审美观等因素”[16],也是译者所处文化大背景下政治和道德因素潜移默化的产物。考察历史上的一些实例可以证明:翻译所造成的文化影响,并不在于语言的转换问题,也不取决于原著或译作本身,而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当时社会文化环境的影响。从文学接受的角度出发,译者作为原作的第一读者,实际上也是原著的一次接受,而作为读者的我们实则是二次接受的过程。在一次接受之后,译者的主体性选择显得至关重要,也同样受着许多因素的制约。朱生豪所处的时代对性讳莫如深,朱译本对一些敏感的、双关的性暗示词汇的规避进一步说明了译者所持的文化伦理道德规范对文学翻译的制约,当然译语国的文化接受状态也会影响到译者的翻译语言。中国有一千多年儒家正统思想统治,有与中国传统伦理合流的道德制约,在朱生豪先生生活的20世纪30年代依然发挥着重要作用。在此情形下,译者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所在文化语境的影响,将翻译作品进行保守化处理的策略也就不难理解了。

从本质上讲,翻译活动不仅仅是简单的寻求语义对等后的转换活动,而是需要译者在面对实实在在的社会文化背景差异时,克服社会意义上的语言文化障碍。“翻译总是一种创造性的叛逆”[17],从阐释学的角度来讲,“翻译活动被定义为一个理解、阐释与再创造的循环,不同时代的译者对于同一部作品的理解必然会打上时代的烙印”。[18] 在当下语境中,傅光明所做的努力便是在原有译本的基础上,打破性禁忌所带来的束缚,尽可能地还原彼时彼地的社会文化。莎氏色情词汇是特定时代背景与文化审美的产物,指责“性”在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也无处不在,但实际情况是,“莎士比亚出生时,英格兰的剧院尚未独立,它需要包容甚至提供包括舞蹈、音乐、杂技、血腥表演、刑罚和性在内的一切娱乐”。[19] 剧院内部异常混乱,充斥着各式闲杂人员,甚至被“清教徒史蒂芬·高森(Stephen Gosson)称为邪恶之地”。[20] 因此,当莎士比亚从家乡来到伦敦以后,登上了更大的舞台,他需要写出更多高质量的戏剧来满足观众的同时养家糊口。在剧院一方,想要更好地盈利则需要吸引更多不同阶层的观众前来看戏,而不仅仅是所谓的德高望重的上层人物。这使得大众喜闻乐见的人物、情景成为写作剧本和舞台演出时的必需。莎士比亚的创作显然受到了时代社会语境的限制,同时考虑到了接受者的接受因素,许多粗俗语言与人物关系的设置带有明显的为达到某种效果而采用的写作策略。例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开场便是一出典型,桑普森和格里高利这两个仆人所说的下流的粗话也是基于三层意蕴:“第一,明显是为了一下子把热衷于听粗话并能心领神会的观众吸引住。第二,是戏剧结构的需要,通过无关紧要的两个小人物看似轻描淡写、满口粗俗的对话,将凯普莱特和蒙塔古的仇恨自然地牵引出来。第三,粗俗的对话本身,即是他们身份的最好认证,在他们眼里,世上没有爱情这回事,只有性”。[21]

翻译活动是一种以相互理解为目的的日常实践,也是一种追求“平等对话”的交往行为。傅译本在追求“平等对话”的基础上,在现时的社会语境下,摒弃了朱译本完全“归化”的翻译策略,融入了一定“异化”倾向的翻译方式,实现了“文化异化”与“语言归化”翻译策略的结合。这既是时代进步与国内风气开化的结果,也是译者突破传统习俗禁忌的自主意识行为,同时也凸显出社会文化因素在翻译实践以及翻译研究中越来越重要的地位。

三、译本的背后:赞助人系统的影响

勒菲弗尔指出“翻译是对原作的改写。所有改写,无论其意图如何,都反映一定意识形态和诗学形态,从而操控文学在特定社会中以特定的方式发挥作用”。[22] 换言之,由于赞助人、意识形态、诗学对译者的影响使得译作难以真实地反映原作面貌,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必然采用各种策略和方式改写原文以满足目标语文化需求与读者期待。显然,在那个时代,朱生豪为了便于自己的译本被读者接受,把“灵与肉的交融变为单纯的精神之爱,文字典雅了,粗俗消逝了”[23],这对那个时代的读者来说是得体的,符合他们的道德观念和审美理念。但若以现代的眼光来看,倘若要正视作品背后蕴含的大量社会文化信息,朱生豪的译本显然已不能满足当代人的需求。

相反,傅译本顺应时代语境,响应读者的诉求,采用“异化”为主的翻译策略,带来了一个全新的莎士比亚。译者在决定选择何种内容进行翻译时以及采取什么翻译策略时,总是受到一定社会因素的影响和制约,考察傅译本的创作过程便会发现,赞助人在这一环节中起到重要作用。赞助人的概念由翻译研究文化学派的重要人物之一安德烈·勒菲弗尔(Andre Lefevere)提出,即“能促进或阻碍文学的阅读、创作和重写的力量(个人或组织)”。[24] 勒菲弗尔认为,“赞助人作为对整个翻译过程产生影响的重要力量,它可以是有势力的个人或人群,也可以是控制文学传播的组织机构、社会群体,如宗教机构、政党、社会阶级、出版商、媒体(包括新闻、杂志、电视集团)等。”[25]

勒菲弗尔提出的翻译赞助人的观点给予了现代翻译研究许多的启发,它将我们从只关注于翻译内部因素的局限中解放出来,而将目光投向翻译体系外部的因素。按照他的观点,影响翻译选材和具体翻译策略等翻译活动的并不仅是译者、文本和所涉及的语言、文化之间的差异,很多时候翻译体系外的因素也可能会起到一定的作用。就傅光明对莎士比亚的翻译而言,赞助人主要包括其好友、读者以及天津人民出版社等出版机构。首先,傅光明先生作为一名译者也同样是莎士比亚的一位读者,在上世纪80年代初读梁实秋和朱生豪的译本时,发现许多不同的地方,便提出疑问:“莎士比亚为什么会讲两种中文?”在当时,他全然没有从译介学的角度进行思考,而后接触越来越多莎士比亚的作品之后,他便意识到,“一个时代应有一个时代的莎翁译本,语言随时代而改变,朱生豪和梁实秋所译这两个通行许久的莎剧中译本,里边有许多的译文表述,尤其欧化句式、倒装语序,已不大适合现代阅读。”[26] 同样,不仅有读者兼译者身份的傅光明呼唤着新译文的出现,普通读者也有同样的诉求。在当当网的新译《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购书评论中,网友海棠来了1028谈到:“这个版本在导读中,作者傅光明会介绍其故事源头、作者灵感来源,介绍中文各译本优劣,介绍剧情,分析剧中人物性格,以及自己对此剧的独特理解。这样的导读对阅读是很有帮助的。而且傅先生的翻译也保留了莎士比亚原汁原味的感觉。”另一位匿名用户也肯定了新译本,“时代更替,语言更新,莎剧确实需要具有时代感的中文新译本了!当年朱生豪创造性叛逆地将《罗密欧与朱丽叶》翻译成“洁本”、“净本”,具有当时社会的时代特色,但却没有为中国读者呈现一部真实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傅译本弥补了朱译本对带有性暗示文本的漏译和有意误译,还原了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生动鲜活的莎翁世界”。[27] 由此可见,在当今信息高速发展的时代,当代读者已不能满足于语言陈旧、社会文化信息空白的老版本,而是渴求了解更多相关背景内容,去贴近一个更真實的莎士比亚。这份众心所向俨然对傅光明的新译产生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此外,作为挚友的韩秀也在赞助人系统中扮演重要的角色。新译莎士比亚的缘起便是韩秀与台湾商务印书馆的方鹏程总编辑相熟,便与之推荐了傅光明曾经新译的查尔斯·兰姆跟姐姐玛丽·兰姆合作改写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而后在傅光明怀疑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翻译莎士比亚全集时,韩秀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鼓励他:“你当然有资格译莎翁。”在创作过程中,韩秀也时常提醒他:“人生苦短,精力有限,你不要把自己累坏了。”[28] 毫无疑问韩秀一方的关切和爱给予了傅光明在译介全集这条漫漫长路上的信心和动力。最后,出版机构作为赞助人系统中的重要一环,他们在傅光明的翻译选材、翻译策略、质量的把控以及推广扩大影响等方面为译作的生产产生了重要作用,发挥了赞助之功。2012年经韩秀的推荐,台湾商务印书馆的方鹏程便相邀傅新译《莎翁全集》,好让全世界的华人都可以看得懂。简言之,便是:“以散文诗般的现代白话再现莎翁的诗剧精彩,并配以丰富的注释、详尽的导读,引领读者全新读解莎翁。”[29] 虽然此后,方总退休,与台湾商务印书馆的合作中断,但借由此平台,傅光明已“微笑着步入莎翁的世界”。[30] 2014年,天津人民出版社接手全集的出版,专门成立了一个项目组来倾力打造傅氏新译莎翁全集。在推广上,例如《罗密欧与朱丽叶》,在产品特色中也会点明新译本的优势在于避免了之前译本的纯洁化问题,使读者对当时的创作背景更加了解,呈现出一个立体的莎士比亚。编辑推荐也着重强调“译者在文稿中添加了大量注释,帮助读者理解作品的隐含意义和时代背景。数量之多、质量之高前所未有。译文最接近现代人的阅读习惯,是当代读书人再次接近莎翁的最佳途径”。[31] 可见,出版社针对当代读者的阅读习惯和审美需求,突出新译《莎翁全集》的特色,吸引读者扩大影响的同时,也对后续全集中书目的译介和出版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四、结语

傅光明曾谈到,“一个有‘性的莎士比亚无损于他在文学上的伟大”[32]。莎士比亚的作品依然是文学宝库中一颗璀璨的明珠。每个时代有新的读者体味经典,自然也需要新的译者付诸努力。曾几何时,有一批这样的归化翻译策略体现出的高度自我意识,用以服务于本国文化、经济和政治,但显然“强化了在宗主国和殖民地之间,强势文化和弱势文化之间的距离”[33],也破坏了作品的完整性。在全球化语境下,能將巨大的文化异质性表现出来的“异化”翻译才是我们更需要的。傅光明呕心沥血的莎士比亚全集译介,完成了个人翻译实践中具有里程碑意义作品的同时,也为莎剧在中国的传播和接受打开了一个新的向度,满足了读者的求知欲、开阔了读者认知视野,有助于在后殖民语境下抵制英语语言文化霸权,真正实现不同语言文化之间的平等交流。

(作者单位: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

注释

[1]  葛桂录:《中英文学关系编年史》,上海:上海生活 ? 读书 ? 新知三联书店,2004,第88页。

[2]  (英)威廉·莎士比亚著,朱生豪译,苏福忠校:《莎士比亚十大经典戏剧上》,中国友谊出版社,2016年,第2-3页。

[3]  熊辉:《莎剧的版本考证、故事溯源及文本新读——谈傅光明<天地一莎翁 :莎士比亚的戏剧世界>对中国莎学的贡献》,江苏:《东吴学术》,2018年第一期,第129页。

[4]  刘宛灵:《莎剧秽语双关语汉译——以〈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三个汉译本为例》,北京:北京外国语大学,2014年,第23页。

[5]  (英)威廉·莎士比亚著,朱生豪译:《罗密欧与朱丽叶》,北京:中国广播出版社,2001(2003.3重译),第22页。

[6]  (英)威廉·莎士比亚著,朱生豪译:《罗密欧与朱丽叶》,北京:中国广播出版社,2001(2003.3重译),第23页。

[7]  (英)威廉·莎士比亚著,傅光明译:《新译莎士比亚全集-罗密欧与朱丽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第59页。

[8]  伍小凤 戴丹妮:《文化翻译论视角下的皇家版<莎士比亚全集>中译本比较评析——以〈罗密欧与朱丽叶〉为例》,《英语广场》,2018年第9期,第4页。

[9]  (英)威廉·莎士比亚著,傅光明译:《新译莎士比亚全集-罗密欧与朱丽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第86页。

[10]  Schleiermacher,F.On the different methods of translating(1813)[C]/ / Andre Lefevere.Translation/History/culture.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1992,p149.

[11]  VENUTI,Lawrence,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A History of Translation,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5,p.20.

[12]  《论翻译的不同方法》曾多次被译成英语,本文在写作过程中主要参考了Andre Lefevere(1992)英译本为源语文本。

[13]  (英)威廉·莎士比亚著,朱生豪译:《罗密欧与朱丽叶》,北京:中国广播出版社,2001(2003.3重译),第2页。

[14]  俞佳乐:《翻译的社会性研究》,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8页。

[15]  BASSNETT,Susan,Translation Studies,London,Methuen,1980,P14.

[16]  何津:《论朱生豪莎剧译本中的双关翻译》,湖北:《文学教育》,2009年第9期,第108页。

[17]  谢天振:《译介学》,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5页。

[18]  俞佳乐:《翻译的社会性研究》,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14页。

[19]  傅光明,《〈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救赎”“偶然”和“性”》,山西:《名作欣赏》,2014年第58期,第53-54页。

[20]  傅光明:《〈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救赎”“偶然”和“性”》,山西:《名作欣赏》,2014年第58期,第53页。

[21]  傅光明:《〈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救赎”“偶然”和“性”》,山西:《名作欣赏》,2014年第58期,第54页。

[22]  LEFEVERE A. Translation, 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London,Routledge,1992.

[23]  李媛慧:《朱生豪在莎剧翻译中的美学取向》,湖北:《文学教育》,2013年第7期,第87页。

[24]  Lefevere,A. ,Translation,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P15.

[25]  Lefevere,A. ,Translation,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P15-16.

[26]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dc338c0102ydns(2019 年2月20日引自傅光明博客)

[27]  http://product.dangdang.com/25310471.html(2019 年 2月20日引自当当网)

[28]  傅光明:《天地一莎翁:莎士比亚的戏剧世界》,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7,第1-4页。

[29]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dc338c0102w3sh.html引自傅光明博客。

[30]  傅光明:《天地一莎翁:莎士比亚的戏剧世界》,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7,第8页。

[31]  http://product.dangdang.com/25310471.html(2019 年2月20日引自当当网)

[32]  傅光明:《〈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救赎”“偶然”和“性”》,山西:《名作欣赏》,2014年第58期,第55页。

[33]  刘军平:《西方翻译理论通史》,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第443页。

猜你喜欢
朱生豪朱丽叶罗密欧
爱情至上的朱丽叶
朱生豪、宋清如:爱情的样子
朱生豪与宋清如
罗密欧与朱丽叶(节选)
宋清如和朱生豪:一同在雨声里失眠的才子佳人
一只狗的遗愿清单
一只狗的遗愿清单
你的星光耀世界
意大利朱丽叶铜像被塞满情书和同心锁
遗愿清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