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焕钊 徐晨喆
随着粤港澳大湾区作为国家战略的提出,粤港湾大湾区文艺作为一个整体概念也被提了出来。由于三地在历史、文化和语言上既同根同源,又因政治制度的差异和历史文化的多元,因而使这一概念具有丰富而复杂的内涵,其为粤港澳大湾区内部的文艺交流与互动、创新与发展提供了崭新的视野和方法,同时也为人文湾区的交流融合机制的建设形成制度性难题。由此,随着粤港澳大湾区文艺概念的提出与实践的开展,亟待批评理论上的破题。
因而从文化上理解粤港澳大湾区的丰富内涵,深入研讨大湾区文学和文艺概念所带来的积极意义,研判与设想大湾区文艺互动机制的建立,思考如何推动大湾区人文的交流融合和创新发展,成为2017年以来中国文艺批评的一个迫切而重要的议题。
与此同时,作为粤港澳大湾区文艺评论的文化传统与精神资源,围绕“粤派批评”所进行的历史梳理、特质归纳、内涵阐释,以及对实践路径的研讨,不仅仅在于从中国文艺评论的整体格局中高扬粤派批评的旗帜,促进地方文化的建设,更能够夯实大湾区文艺评论的根基,并为其深入的实践提供精神资源与力量。
为此,本文综合近两年围绕大湾区文艺评论、粤派批评等所开展的相关活动的报道与观点,对此进行整理并形成初步的述评,以期为相关讨论的深入提供基础性的工作。
一、聚焦大湾区文艺主题评论,引领湾区文艺对话融合新格局
(一)粤港湾大湾区文艺评论相关活动:
从2017年以来,粤港澳大湾区文艺研讨应时而兴,文学、电影、美术等领域都开展大湾区文艺评论和研讨的相关活动。
在文学评论方面,2017年5月“港澳青年文学研讨会”在广州暨南大学召开。会议围绕促进粤港澳文化交流的常态化、作家代际的划分及沟通、地域流动与作家创作的关系、粤港澳文学创作的差异性与共通性以及文学创作的世界性、民族性与本土性等话题展开。参会专家充分肯定了粤港澳三地的文艺出版、传播和接受对于促进文化认同的重要作用,并提出要促进粤港澳文化交流的常态化,构建一种多元包容的文学生态。
2017-2018年,两届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发展峰会在深圳顺利召开。其中,在2017年12月21日召开的首届峰会上,专家论证和探讨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观念的形成和发展,并对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新观念给予了肯定。而在2018年9月26日举办的第二届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发展峰会上,宣读了《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合作发展倡议书》,呼吁粤港澳三地11城市积极开展文化交流合作,携手建设人文湾区,为大湾区建设贡献力量。峰会还就如何深化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合作发展和建立长效合作机制展开研讨。
此外,在2018年11月4日,“首届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研讨会暨葛亮文学创作研讨会”在广州暨南大学举行,研讨会上启动了“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工作坊”。工作坊将根据湾区历史、地理及文化的特点,服务和促进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创作、文学交流、文学阅读,团结大湾区文学力量,促进大湾区文学发展,同时立足大湾区,开展国际写作计划,邀请国际名家与大湾区产生互动,促进一带一路文学交流,将成为促进粤港澳文学创作和交流的重要平台。作为工作坊的项目之一,《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地理丛书暨手绘文学地图集》现场启动,计划邀请作家对大湾区11座城市的文学地标和遗存进行书写。
在电影评论方面,“粤港澳大湾区电影发展战略高端论坛”于2017年11月在广州大学举行。赵卫防以题为《港味美学及两地电影的融合与发展》的学术报告开启论坛,而在主题报告环节中,戴剑平的《“八问”粤港澳大湾区电影》围绕“粤港澳大湾区电影发展战略”这一新概念、体系和思路,提出了八大问题:为什么提出粤港澳大湾区电影;怎样理解粤港澳大湾区与湾区电影的定位;粤港澳大湾区电影可能涉及的政治与文化要素;粤港澳大湾区电影可能涉及的商业与传播要素;粤港澳大湾区电影可能涉及的语言与审美要素;粤港澳大湾区电影的机制与体制;类型的不平衡发展是粤港澳大湾区电影一种现象么;国家战略发展转型是怎样的新思路。
此外,为迎接国家即将出台的《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纲要》,广东省电影行业协会于2018年3月在佛山市主办“2018广东电影年会暨粤港澳大湾区电影产业峰会”,峰会围绕“发展大湾区电影产业有利于中国电影‘走出去”“发展大湾区电影产业的优势和难点”“大湾区如何吸引和留住电影人才?”等主题展开讨论。在本次年会上,由广东省电影行业协会牵头,联合广州、香港、澳门、深圳、珠海、佛山、东莞、中山、江门、惠州、肇庆的电影协会和企业共13家单位,共同筹组“粤港澳大湾区电影产业联盟”,发起单位代表共同签署了《粤港澳大湾区电影产业联盟共同宣言》。与此同时启动“粤港澳大湾区电影产业中心项目”,力求打造一个青年电影人创业中心和现代电影全产业链基地。
在美术评论方面,借“跨海长虹——陈许港珠澳大桥主题油画展”在珠海古元美术馆展出之機,2018年8月19日“大湾区题材艺术创作座谈暨陈许港珠澳大桥主题油画作品研讨会”在古元美术馆同期举办。画家陈许在港珠澳大桥建设的8年时间里上百次深入到大桥建设工地,通过考察在建现场与采访建设者,创作了40多幅油画作品,他用源于西方艺术的油画,结合中国画的意象表现形式,以独具个性的写意油画描绘港珠澳大桥建设的全过程,画面雄浑壮阔,极具视觉冲击力,为促进粤港澳三地的文化交流添彩增色。与会的学者专家们围绕“主题性展览与作者关系、大湾区背景下美术资源整合”“大湾区题材的艺术创作与文化精神”等主题,共同探讨了大湾区主题艺术创作的现象与规律。
(二)粤港澳大湾区文艺评论的重要议题:
上述评论研讨活动使“大湾区文艺”构成一个新的主题,聚焦大湾区文艺的概念意义、文化内涵、交流机制与文化功能等方面,展开了持续性的讨论。
1.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提出的意义。在“首届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发展峰会”上,“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文学概念被提出来。作为一个全新的文学概念,涉及从学理到实践的诸多问题。湾区原本是个经济概念,国际上的湾区城市通常又都是文化中心。多民族、多国别的人口聚集,使不同文化和文明在此碰撞融合,带来文化的多元与创新。如旧金山湾区是美国最大的移民聚集地,是文化多元之地,被称为美国的“民族大熔炉”,硅谷的诞生与这种多元包容的文化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基于区位、历史、人缘等多重关系,粤港澳三地已形成以岭南文化与中原文化、海洋文化与内陆文化、移民文化与海外文化、商业文化与精英文化交融共生的关系。作为一种既同源又差异的文学形态,“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已然成为客观的存在,但长期被分隔在“广东文学”“香港文学”“澳门文学”的范畴下被讨论,限制了对湾区文学所具有的文学特质的把握,更难从中产生创作的自觉。因此,“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的提出,不仅从理论上推动相关文学、审美和文化经验的探讨,更对创作实践和文化交流带来新可能与契机。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首先带来中国文学视野从宏观的历史时间(乡村文学到城市文学)和空间视野(从中原中心到华语文学中心)的转换。文学地理坐标的转换,与文学意义的重新发现总是息息相关,早在上世纪之处,梁启超就从世界性的视野发现了广东的“中心”位置,转换其传统从中原视野对广东文化的边缘性理解。与此思路相仿,陈思和在“华文文学”的概念下,扭转大湾區文学的边缘视点,而将其视为联结世界性华文文学的桥梁与中心位置。在华文文学的视野中,凸显粤港澳三地在不同的文化功能。陈晓明则从城市文学发展的角度来思考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所具有的引领意义,他认为,大湾区是城市化程度最高、经济最富有活力的地区,是改革开放的示范区和未来中国发展的引领区域,湾区文化既有一脉相承的基础,也有不同的文化滋养,其丰富多元的状态形成一种新的互动,可以从它和未来城市发展相关的意义上来创建新型文学的设想。
概念的提出还打开了粤港澳文学既同源又差异、动态融合的丰富空间,为新的审美和文化的可能性提供了崭新的视野。庞井君指出,湾区文学的概念提供了将三个地方融合到一起展开文学共同话题探讨的创造性思路,在梳理区域文学传统的基础上,能够从不同地区、不同作家作品的艺术性、思想性、哲学性层面看到文学的可能与未来努力的方向。许子东指出,“一国两制”是国家文学生产机制之外的当代中文的一个标本,它有利于保护香港、澳门文学;又如澳门、香港、广州三者和深圳不一样,前三者是一个粤语文化,母语和方言占主,而深圳是一个移民城市,深圳文化不只是岭南文化,不只是广东文化,它跟粤语文化的互动冲撞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潘凯雄从体验方式和思维模式的角度提出,湾区文学的概念为作家带来挑战与机遇,将为人们提供新的中国经验、新的体验方式、观察视角和思考模式。葛亮的观点与此相似,认为湾区文学的概念体现了更大的视野和文学发展的可能性。而王威廉则从湾区作为中西文化交流的独特历史及其内蕴的复杂文化脉络的角度指出,珠三角在中国是一个传统话语和现代话语集中碰撞最激烈的地方,港陆之间是一种内涵不断变动的想象,因此要正视湾区复杂的文化生态语境,并将其复杂性呈现在作品中,才能为寻找创作提供新的历史维度与广阔视野。卢瑜指出,大湾区作为一个新兴的经济、文化概念,它也具备了艺术创作母题所蕴含的丰富元素,比如时代精神、中西艺术融通、区域文化的传承创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人文艺术的跨界融合等内容。
此外,湾区文学的概念因其所具有的开放性视野,不仅能够打破文学发展的既有格局,还能够推动相关的研究和接受阅读的新空间,从中打开新的精神空间。潘耀明就从自己从事几十年香港文学建设的经验,说明香港和澳门有些相近的文化命运,都迫切需要以一个崭新的文学格局扩大各自的文学疆域,而“大湾区文学”为此提供了契机。余文翰从研究与阅读的角度,指出,与其将“大湾区文学”视为对粤、港、澳三地的整合,不如说是放大了人们看待三地文学的视野。换句话说,湾区文学扩大了视域,开放了原本各自独立的空间,在相互平等的前提下从事跨区域、跨文化的研究,同时帮助读者建立起了解、欣赏“他者”的能力。
由于大湾区各市(深圳比较特殊)基本都属于粤语方言区,而粤语文化也曾风靡全国,因此,有学者从粤语方言的角度,对大湾区文学展开讨论。黄子平就提出了湾区文学中方言的可能性问题。他认为,随着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的推出和不断发展,融合了各种当地方言和外来语言的新文学必将会给人带来新的观看世界的视角和方法,很多过往产生于粤港澳大湾区的文学案例,甚至是那些不成功或被遗忘的经验,都可能重回视野。
2. “大湾区文艺”的精神特质与文化渊源。随着粤港澳大湾区国家战略的提出,与之相关的大湾区文化、大湾区文学、大湾区艺术、大湾区电影、大湾区题材等概念也相继被各种场合所使用。因而,在讨论“大湾区文学”概念所带来的文学审美与文化经验的新的可能性的同时,也需要深入地理解、廓清大湾区文学艺术的内涵,尤其需要把握其精神特质、揭示其文化渊源。黄树森从历史的角度提出大湾区的四个源点:一是澳门和珠海,以澳门为起点的中西文化走廊的始发地,形成东西两种文化的碰撞和交汇;二是珠江口,唐宋迄今,中国经济文化的走向,就沿着东南海一直通向广东珠江口;三是现代化,现代化要素之市场经济和人文精神从民国直至现代是在广东发端;四是香港,由香港进入珠三角并向内地延伸。这就决定广东文化自唐宋以来直到21世纪的历史,在中国地位非常重要。郑焕钊从概念内涵的角度指出,需要厘清“大湾区题材艺术”“大湾区文化”“大湾区艺术”作为一个专门的概念内涵的问题,对大湾区文化概念的界定,需要遵循历史、现实和未来三维度。即大湾区文化的历史脉络与精神原点、大湾区文化与大湾区的当下实践之间的关系、立足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新全球化趋势凝练大湾区的时代精神。“大湾区艺术”的概念是从“大湾区文化概念”的讨论中产生,但艺术更强调个体性、差异性和创造性,因而其概念的内涵提炼,既需要立足于现实的历史实践中的艺术精神,也需要扎根于大湾区艺术的实践土壤。张志国则从电影的角度讨论大湾区文艺的“跨国叙述”的文化特质,在他看来,“跨国叙述”的独特思维及想象模式是粤语电影的重要特征,应作为粤港澳电影共同的优势特色之一继承发展。
3. 构建大湾区文艺的交流与发展的机制。粤港澳大湾区既同源同根,又处于两岸三地三种不同的政治制度,百年来因为历史和政治的原因,导致其在文化认同、身份意识和交流机制等方面,存在一定的现实困难。因而,借助大湾区文艺的交流互动构建文化共同体,是大湾区文艺互动融合的重要目标,而如何搭建粤港澳大湾区文艺交流的对话平台,构建合作发展机制,则是其中最为关键的问题。从搭建对话平台的意义的角度,蒋述卓认为,粤港澳无论是在文化根源还是在地理条件上都紧密相连,在文化同根同源的基础上搭建文化对话的平台,让粤港澳的文学工作者聚集起来交流各自的创作经验,对于推动粤港澳区域文学互动具有重要意义。唐睿结合自身文学经验指出,类似《虾球传》之类的文艺作品曾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广东在香港其实意味着一个极为重要的记忆形象,说明大家都有很好的对话基础,关键是建立一个有效的沟通机制。
而如何构建这一机制,既能够保证对话交流的有效,又能够充分尊重三地多元文学的丰富活力?杨匡汉立足文学生态的角度,指出只有先建立多元宽容、生动活泼的文学生态,大湾区的文学才能真正互联互动。在具体的机制建构中,要互鉴互学,取长补短,多做交流工作。郑政恒肯定了大湾区文学提供对话框架的重要意义,但也需要客观地看到,香港、澳门、珠海、深圳虽都同处大湾区,但各地文学存在分量差异,因而可能导致强势的一方缺乏协同行动的兴趣。
由于电影涉及意识形态审查、资本、技术和产业合作等更为复杂的情况,因而构建大湾区电影合作交流的发展机制所面临的困难也将更大。黄昌宁尖锐地指出,大湾区面临的最大难点是制度上的差异,需要协调三地不同的制度和利益、湾内和湾外的关系等,因此,大湾区电影产业的融合发展,需要进一步解放思想,深化改革,形成合力、求同存异,才能为创造国际一流营商环境和内外资企业公平竞争环境扫除障碍。对此,张宏为大湾区电影产业的发展的合作机制提出建议,如开发电影衍生品,与制造业和旅游业紧密联系起来;优化电影教育培训;以海外粤语人口为基础,推动广东电影走出去等。
4. “大湾区文艺”的文化功能:凝聚人心,推动文化走出去。梁少峰指出,粤港澳地区具有良好的相互交流的传统,随着国家“一带一路”倡议的推进,作为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粤港澳大湾区作为一个整体的新形象再次呈现出在中外文化交流中的重要性,广东的文艺界和文艺家要配合国家的战略发展,把握新时代文化发展的机遇,发挥文化引领的支持作用,在增强湾区文化软实力、共建繁荣和谐的人文湾区的历史征程中发挥积极的作用。谢镇泽指出,巩固粤港澳“文化共生”,着力提升大湾区发展的归属感和参与感,培育务实、开放、包容、创新的湾区文化精神,是当下文化界、艺术界、理论界的重要任务,也是大湾区软实力建设的必然需要。吴志良指出,要积极发挥大湾区文学的纽带作用,以文学拉近三地距离,讲好共同故事,推进人心相通,扩展精神家园的空间,还要发挥新时代探索者的角色,使大湾区文学成为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先锋队。龙其林认为,大湾区规划对于粤产电影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伴随区域板块的打造,资本大量进入必然带来影视文化的增殖,让粤产电影有了接轨香港,重现辉煌的可能。张陆园则指出,在建设粤港澳大湾区的时代背景下,粤港澳大湾区影视文化走出去要打好“一带一路”、粤港澳大湾区、岭南文化和港澳四张牌。
二、高扬粤派批评旗帜,为大湾区文艺评论提供坚实的精神根源
晚清以来,广东在各个时期都有一批在全国产生一定影响力的粤派批评家。诚如陈剑晖教授所指出,“他们视野开阔,思维活跃,敢为人先,走在时代前列”:黄遵宪“诗界革命”与梁启超“小说界革命”的倡导,开创了一个时代的风潮,在全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20世纪二三十年代,黄药眠在《创造周刊》上发表了大量文艺大众化、诗歌民族化的文章,产生了很大影响;钟敬文则研究民间文学,被视为中国民间文学的创始人;黄秋耘勇猛向上,慷慨悲歌,嫉恶如仇,高举着“写真实”与“干预生活”的两面旗帜,大声呼吁“不要在人民疾苦面前闭上眼睛”;而梁宗岱则通过中西诗学的贯通,建立起现代性与本土经验相融汇的诗歌理论批评体系。新时期以来,“粤派批评”涌现出不少在全国有一定知名度的批评家。如在广东本土,“30后”有黄修己、饶芃子、黄树森、黄伟宗,“40后”有谢望新、李钟声,“50后”有蒋述卓、郭小东、陈剑晖、程文超、金岱、林岗、宋剑华、徐肖楠、江冰,“70后”有谢有顺、申霞艳、郭冰茹、张均、胡传吉等。如果以籍贯来看,还有洪子诚、陈平原、黄子平、温儒敏、陈思和等文学史学人、批评家。在百年中国文坛中,“京派批评”“海派批评”以及20世纪80年代崛起的“闽派批评”已是大家公认的文学现象,而“粤派批评”是否构成一个流派?假如成立,“粤派批评”的整体特征是什么?在当下提出“粤派批评”的意义?这些问题共同构成近年来广东文艺评论的一个突出的问题。
2016年2月28日,古远清教授在媒体发表文章《让“粤派批评”浮出水面》,“粤派批评”的概念首度浮现于大众媒体。同年5月,“文学评论与20世纪中国文学史生成”研讨会在暨南大学举行,借此之机,《羊城晚报》推出《“粤派批评”一说成立吗?》的报道,策动对这一话题的大讨论。6月28日,中国作协《文艺报》以一个整版篇幅的长篇报道《“粤派批评”批评实践已嵌入历史》,对发端自南方的这场讨论从理论上作出学术回应。由此,广东文艺评论成功在全国亮出一面旗帜。概念提出近两年以来,引发了文化界和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和热烈的讨论。如何高扬粤派批评旗帜,擦亮广东文艺评论招牌,既是广东文艺评论的重要使命,能够为粤港澳大湾区文艺评论提供坚实精神根源。2018年在高扬粤派批评旗帜方面,主要做了如下工作:
(一)出版“粤派评论系列丛书”,彰显粤派批评的实绩与贡献。
“粤派批评”的概念的提出,是以20世纪以来的批评实践为根基,出版“粤派评论系列丛书”,以实际的评论实绩,为“粤派批评”概念的形成与粤派评论的发展构建支撑。正如蒋述卓所指出,“‘粤派评论作为一个实践在先、命名在后的批评范畴,并非主观臆想、闭门造车的结果”,“‘粤派评论丛书,更多的是描述一个客观的文学事实”,“它不是一个具有特定文学立场、主张和追求趋向一致性和自觉集结的理论阐释行动”。“粤派评论”丛书勾勒了从晚清时期的梁启超、黄遵宪开始,直到改革开放以来“粤派批评”的历史发展脉络和共同特征,包括从晚清到“五四”,20世纪二三十年代、建国后“17年”,20世紀八九十年代、新世纪以来“粤派批评”几个重要的阶段,呈现了粤派批评发生、发展和演变的历程。
“粤派批评”虽具有地方身份标识,却不是局限于一地之见的文艺理论家批评家群体,因而,丛书的编选在范围上,既有历史,也有当下;既有名家,也有新貌;既有文学,也有各门类的艺术批评。在批评群体的选择上,既包括长期生活、工作于粤地的批评家;也包括虽不是粤籍,但在粤地工作超过10年的批评家;还包括出生、早年受教育于粤地,后到外地求学、工作,从事学术研究和批评并关注广东文化的批评家。
丛书分为“文选”和“专题”两大板块:“文选”板块分为“大家文存”“名家文丛”“新锐批评”“新世纪粤派评论”四个层次,梳理广东百年来的批评文脉,精选了包括35位最有代表性的粤派批评家,每人出一本代表性文论集。“专题”板块则从文学批评史角度,论述“粤派评论”从晚清到新世纪以来的发生、发展和演变。丛书初步计划在3年内出版50本,使之成为一张广东打得响并在全国的文艺版图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文化名片。
至2018年3月,“粤派评论”丛书已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其中的18本。其中,“文丛”包括《梁启超集》《康有为集》《黄遵宪集》《黄药眠集》《钟敬文集》 《肖殷集》 《黄秋耘集》《梁宗岱集》《刘斯奋集》《黄树森集》《饶芄子集》《黄伟宗集》《黄修己集》《谢望新集》《李钟声集》等15种,“专题”包括《中外粤籍批评》《“粤派批评”视野中的“打工文学”》 《“粤派”网络评论》3种。
(二)从理论上总结“粤派批评”的历史经验与精神特质,讨论“粤派批评”在当代文艺建设中的地位与作用。
2018年1月13日,由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中心、广东省文联共同主办,《中国文艺评论》杂志、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羊城晚报报业集团共同承办的“粤派批评与当代中国文艺”学术研讨会在京举行。与会者围绕当代中国文艺格局中的粤派批评、粤派批评的时代担当及其内涵发展、粤派批评的学术维度与文化品格等主题进行了交流与探讨。相关讨论从总体上凸显三个问题:
1. 从中国当代的文艺格局、批评生态和文化建设的维度高度肯定“粤派批评”的意义。仲呈祥从全国文艺批评的格局的整体视角,概括粤派批评家重视民族优秀传统,具有深厚文化底蕴,学术思维个性鲜明,敢于针对当下发声的特点,并认为粤派批评的高扬旗帜,总结自身历史传统和文化积淀,找准自身省情乃至于國情,并以此走向全国的经验,对于从根本上杜绝我国文艺创作和批评的雷同化、同质化现象具有重要启示意义。庞井君则从构建和而不同、丰富多样、异彩纷呈的良好文化生态的角度,高度肯定粤派批评家既重视传统文化的积淀、积累和积蓄,又注重针对现实、面向未来的实践性、开放性和创造性的特征,指出要从开放性、成长性、问题性和世界性等维度挖掘粤派批评对我国文艺发展所提供的思想和审美资源。林岗则从地方文化建设的角度,指出“粤派批评”与一般流派形成的路径不同,其概念的提出是对历史传统的总结,在现实的层面,一是达到凝聚力量,推动学术研究和文艺批评的传播,促进文艺评论事业的建设的目的;一是在文化的差异与共通关系中,推动的地方文化发展。张柠认为,任何一个概念都需要在不断的阐释之中确立起来,“粤派批评”也必须要大家共同诠释其内涵和外延。“粤派批评”的大师大都在北京工作,说明粤派有辐射力,因而讨论“粤派批评”实际上也是讨论中国或者中国传统。
2. 描述和概括“粤派批评”的精神气质和文化品格。作为一个总体的概念,“粤派批评”的共性的精神特质究竟是什么?这是总结“粤派批评”经验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周由强从精神底色(求变、求新、求真)、精神气质(自在、自得、自为)和精神气度(包容、开放、平和)三个方面对此进行概括,他认为“粤派批评”的精神气脉在不同代际的批评家间具有继承和发展,在结构上呈现三个基本特征:一是根性的特征,有康、梁为代表的老前辈作为底座,给学派的形成注入强大的底气;二是脉性的特征,“粤派批评”的代际接续比较顺畅,从清末到当代没有明显的人才断代;三是血性的特征,从康、梁开始,“粤派批评”在每一个时期都敢于直言,颇具革命性意义。蒋述卓从“粤派批评”解放思想、实事求的思想贡献的角度来概括粤派的精神气质,认为开放的视野、包容的心态、敢为人先的精神构成“粤派批评”对全国文艺批评产生影响的精神根基。陈汉萍也认可此一概括,认为“粤派批评”内部的相互质疑本身,事实上就体现出“粤派批评”开放、包容、务实、求真的特点。申霞艳试图梳理“粤派批评”的精神传统,她认为“五四”新传统也是我们今天要继承的重要传统,从其精神传统而言,“粤派批评”以“睁开眼睛看世界”“埋头苦干和舍身求法”的责任感,既是对“五四”传统的承接,也构成对”五四”传统的贡献。
3. 从实践的角度讨论“粤派批评”概念的现实指向及其限度。
作为一个共性概念,“粤派批评”的提出尽管有助于推动经验的总结和力量的凝聚,但是,正如谢有顺所指出,从策略上讲,我们需要流派,但不要因此而忽视个体的意义,因为精神创造终归源于个人的省思。从整体性的中国文艺格局中提出“粤派批评”,是一种自觉的文化差异的建构,单世联肯定了岭南文化所具有有的自觉寻找差异的主动意识,但认为当差异落实到个体之后,就产生了如何维持群体意识的观念问题,也即是个体与群体之间的关系问题需要提倡文化自省的反思意识。徐南铁认为,“粤派批评”的建构显示了流派建构的媒介趋势,但不必在概念上过多纠结,而应着眼于它所承担的意义和未来。作为岭南文化的一种表现,“粤派批评”除了务实之外,还有求变求新的传统,因此不能因为其“务实”而掩盖其求变的另一面。
(三)“粤派批评”新势力浮出水面,提炼本土创作新经验,回应时代文学主题。
进入21世纪,诸多青年作家和高校毕业生前往广东。比如“70后”作家魏微、“80后”作家李傻傻。2010年之后,本土与外来的青年作家数量都迅速增加。“70后”“80后”“90后”作家,数目之多难以列尽。比如小说界的黄惊涛、黄金明、盛慧、马拉、旧海棠、王威廉、蔡东、陈崇正、陈再见、温文锦、郭爽、皮佳佳、王哲珠、欧阳德彬、周朝军等;诗歌界的冯娜、杜绿绿、谢小灵、安然等。这些作家都有着很大的影响力,各自的风格也不相同。他们基本都生活在珠三角城市,作品的现代感都很强,还在探求着新的变化,他们开启了广东文学新篇章。尽管粤派批评家不少,但其中真正对本土最新文学创作情况保持关注的批评家还是太少,更缺少能真正影响作家的批评家。这种现状需要改变,尤其青年一辈,广东有如此多的青年作家,建立起一支能与这些 青年作家共同成长,能理解作家也能批评作家的强有力的批评队伍,尤为紧迫。[1]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以陈培浩、李德南、郑焕钊、唐诗人、苏沙丽、徐威、廖令鹏、彭贵昌、高旭、管季等为代表的80后、90后评论家,自觉地关注本土文学创作的新力量和新经验,尤其以李德南、陈培浩和唐诗人为代表,以“同代人的批评”为姿态,以较为崭新的批评视野,在国内重要的批评刊物和报纸对王威廉、陈崇正、冯娜、郭爽等青年作家的作品进行深度的批评和推介,成为推动本土新生文学发展的重要力量。自2017年以来,以“见言读书会”(原属民间自发的读书会,于2018年纳入中国文艺评论基地(暨南大学)为阵地,集结一批青年的文学评论家、作家、诗人和文学刊物编辑,持续性地开展对本土文学的批评,形成评论家、作家和编辑互动的良好批评生态,并以其崭新的文学经验和对时代的理解,以新锐敢言的批评姿态,以平等开放的讨论氛围成为广东文学批评的一股新生力量,讨论的成果受到较大的关注,并相继在《文艺报》《华夏》《羊城晚报》等刊物报纸发表,目前已经成广州地区颇具影响力的青年批评品牌。
正是对这股新生力量的发现,2018年8月12日于南国书香节期间,暨南大学中国文艺评论基地、羊城晚报粤派批评陈桥生工作室和广州图书馆共同举办“新现实与新思维:我们时代的文学介入——粤派青年小说家、批评家对谈”活动,与会青年小说家有王威廉、陈崇正、陈再见、郭爽、温文锦、欧阳德彬、王哲珠、周朝军、路魆、陈润庭;青年批评家有陈培浩、李德南、郑焕钊、苏沙丽、唐诗人、廖令鹏、彭贵昌、徐威、高旭、管季等人。20位青年批评家、作家集体亮相南国书香节,呈现了粤派文学新势力的整体面貌。活动围绕“粤派青年批评家谈文学新现象与批评新思维”与“粤派青年小说家谈科技新现实与文学新感觉”等主题,就“当下文学有什么新现象新潮流”、“80后90后开始进入主流文坛了吗”、“岭南文学或粤派批评应该如何发扬光大”等问题,进行了集中的讨论。在“粤派青年批评家谈新文学新现象与批评新思维”中,与会青年批评家从当下批评所面临的科技和资本所带来的新的文学现实出发,倡导批评的新思维新方式。陈培浩指出,时代飞速发展,技术元素催生很多文学新现象,但所谓新批评的“新”,不是简单地用新理论,而应该是一种有效性的重新发现。李德南认为,新技术日益繁荣,迫使创作与批评不得不去应对,创作和批评都不能缺乏现实感,“科技新现实已经是今天的主要现实,作家和批评家只有面对这个现实,才能更好地理解这个时代。”郑焕钊认为,80后90后的青年作家和批评家都是“改革开放同代人”,因之批评家须激活自身处于改革开放数十年来社会变革的经验,以之作为评价作品的重要的资源,不应单凭现成理论本身去操作。唐诗人指出网络文学、侦探小说、科幻文学、儿童文学等类型文学纷纷崛起,类型文学与纯文学之间的互动构成新的文学现象,评论家要充分意识到此所带来的文学经验。彭贵昌认为要批评家打破对80后90后青年作家创作的“标签化”印记,真正认识其创作的多元经验。而在“粤派青年小说家谈科技新现实与文学新感觉”主题讨论中,作家们表示,科技发展促使他们寻找文学新感觉,但独立的思考与文学实践使他们并没有陷入“为科幻而科幻”的局面,他们更希望通过对高科技现实的感知来穿透人性,完成文学的终极追问。王威廉认为我们已生活在“准未来”的时代,未来已来,但“还没有均匀分布”,作家应抓住这样的新现实来回应,这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陈崇正指出,青年作家如果想写出与前人不同的作品,可能需要从现实与虚拟中间走出一条新路,在两个“王国”的边界线上生长出可能性。郭爽对普通人生活的“科幻感”感兴趣,她的小说处女作关心的就是技术让人可以将灵魂或者精神集聚在不同载体里的现象。她说,科学技术的进步常常让人模糊了虚实之分,她想在小说中尝试让读者与自己一起走过虚拟,去抵达一种真实。王哲珠则旗帜鲜明地认为:“科学的发展已经深入人的本身,影响到人的心灵,甚至有可能让人类重新定义生命价值,重塑人的内涵。我觉得这是最大的现实。”欧阳德彬认为,科幻以及奇幻的类型写法,是拓展当今文学视野和格局的出口,特别是科技超速进步的便利背后的危机感,更给人深层次的思考,青年作家要勇于进行写作试验。陈再见觉得没必要将科技太“神圣化”,任何科技的发明都是为了满足人性的需要,小說从来就是在写人性,文学最终要面对的问题还是更加人性化的东西,作家要避免为浮像所困,而应该顺着科技深入到生命本质。路魆坦陈自己的创作有点“逆潮流”,在一些小说中有意“屏蔽”掉现代的通讯和交通工具,极端封闭的同时却混搭进超前的科幻意识,以触及更哲学的主题。在陈润庭看来,各种新科技必然是现代生活的新景观之一,要警惕单纯作技术层面的展现。
近年来广州多位重要作家主动征用科幻元素展开创作探索,如黄惊涛2016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引体向上》、王十月201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如果末日无期》、黄金明2018年出版的小说《地下人》、王威廉2018年发表的《野未来》《后生命》《幽蓝》《地图上的祖父》《城市海蜇》、陈崇正2018年出版的小说集《折叠术》、郭爽2018年出版的小说集《正午时踏进光焰》等,他们的新作将科技现实作为文学写作的主题,探寻科技现实下的文学经验,表现出了全新的文学面貌,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新现象。面对这一情况,2018年12月广州国际文学周期间,广州国际文学周组委会与见言读书会合作主办“科技现实与新南方写作”讨论活动,邀集以上几位作家中的黄惊涛、黄金明、王威廉、陈崇正,并邀请对相关问题有关注的青年评论家申霞艳、李德南、郑润良、郑焕钊、唐诗人等,围绕“科技现实与新南方写作”,共同探讨传统文学与科幻写作相关问题,追问文学在科技时代处于什么位置,思考作家如何面对这个科技化的现实和未来,回应当前文学界的现实主义讨论,也发出我们关于科技伦理问题的见解。讨论活动率先提出“新南方写作”的概念,力图以之作为理解、阐释当下粤派文学新经验的一个有效的术语。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文学院)
注释
[1] 唐诗人、蒋述卓:《总结历史再出发——广东文学40年概述》,《中国社会科学报》2018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