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庭
小莫是晚上抵达凤凰的。这也许是他寻找苏杭的最后一站。这之前他去过很多地方,向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打听过一个叫苏杭的女孩,一个想做歌手、在酒吧里唱歌的女孩。他把照片给他们看,一般都是说没太注意,然后摇摇头;但也有的人会说,见过,但好像早就走了;有的人还会多加一句,“歌唱得挺不错的,好像刚刚才走。”于是他就后悔自己怎么又迟到半步,就继续走下去。有时顺着别人提到的不确切的地点,有时候是按照自己的感觉,走了将近半个中国,又由江南走到了湘西。在这途中的一个酒吧里,他得到了明确的指点:苏杭去了凤凰。那个弹吉他的男青年问他:“你为什么要找她?她是你什么人?”小莫说:“她是我女朋友。”那个男青年噢了一声。在他喝完酒要走的时候,那个男青年告诉他:“她是和一个男的一起走的。”小莫听到这里,停了下来,又喝了一杯,就走了。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了。和苏杭一起走的是一个男的。再也不想找她的那种想法就又出现在了他的心里。但他还是想了好几种理由:也许他只是她的一个琴友,只是搭档,一起唱歌而已,也许并没有什么。并不是谁都能够轻易地打动苏杭的心的。他向那个吉他手告辞,然后就踏上了去凤凰的路。
他是晚上到达的凤凰。与往常一样,他没有去找住的地方,而是直接去了凤凰的一个酒吧。当他向当地人打听凤凰哪里有酒吧时,当地人就对他说,沱江边,然后又说了怎么走。他问了三个人,都得到了同样的答复。当他第一眼见到沱江的时候,就听到了酒吧里传出来的熟悉的歌声,那种翻唱的有些激情的歌,但却又更加轻柔,不会打扰别人喝酒闲谈的唱腔。
他就在江边走了走,看着灯火辉煌却又黯淡地流着的江水。灯火辉煌是因为水面上倒映着两旁的灯光,还有人们放的灯;黯淡是因为江水本身的黝黑。他看着不停流动的沱江水,本来还不准备进酒吧,但是一阵歌声却把他吸引了进去。刚听到这歌声时,他差一点就栽倒在江水中。他本以为在这酒吧里唱歌的就是苏杭了,因为那是苏杭的歌,她自己写的。等他快步走进去,才看到是另一个女的在唱。这个女的他不认识,但这丝毫没有让他的兴奋回落。他想听到了苏杭的歌,苏杭就一定离自己不远了。而这个酒吧的名字也叫流浪者,也还真的有那个意思。他叫了惯常喝的啤酒,然后看着吊脚楼下放灯的人们,高兴地喝了起来。后来那个女歌手就唱了别人的歌,只唱了那一首苏杭的。等她唱完,休息的时候,他就上前去和她搭讪,问了她喜欢什么酒。她看着他拿着啤酒,就说和你一样吧。他给她拿了一听啤酒,然后就问起她唱的那首歌。她说:“是跟另一个歌手学的。”
他慌忙问:“跟谁?”“林涛,水木酒吧的。”虽然没有直接打听出来,但他仍然很高兴,想:自己离她毕竟又近了一步。然后他问了她的名字,她说叫小芳。他就和她碰了一下酒杯说:“你唱得非常好。”
出来之后已是九点多,他想自己是否找个地方住下,但马上就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就直接去找那个林涛。他看着沱江边拥挤的人群,以及仍然在往那个城门口进来的人,想:现在也许只是刚刚开始。他发觉自己忽然对这个地方产生出一种莫名的好感。他走在江中的石墩上,看着沿江两岸的灯火,想着那么多客栈和酒吧,都是对着沱江的。这黝黑的江水使这一切都变得流动起来,自然起来。它是如此现代,却又因倒映着一切的江水而显得古典、唯美。
其实这样的景致对他来说并不算新鲜。他路过的许多地方甚至都要比这里好,也比这里古典。但他却不知为什么,竟然感觉如此美好,又如此兴奋。然后他就进了水木酒吧。他没想到进酒吧就和林涛坐在了一起。也许是他刚表演完,在吧台看着同伴的演出。小莫就和他说起了流浪者酒吧的小芳,又说到了那首叫作《飞了》的歌。林涛说:“噢,那是我教给她的,这首歌怎么样,还可以吧?”小莫当然说好,然后又问他是跟谁学的。他看了小莫一下,然后说出了另一个酒吧另一个歌手的名字。虽然仍然不是苏杭,但却似乎离她又近了一步。他把那一瓶啤酒喝完,出来一看,十点多,但这里的游人却似乎比刚才还多,这黑暗的江水像仍然能够把两岸的喧嚣吸纳进去一样。于是他就进了下一家酒吧。
他再出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他望着在江水中放灯的人,想:这里跟那些大城市比起来,也许真的算是世外桃源了吧。这时候他感觉自己也有点累了,又想起仍然没有吃东西,不过,现在也不再想吃,也不用吃了。这是他一路走来养成的一个习惯,啤酒喝多了,就不再感到饥饿也就不再想吃东西。他想:今夜能露宿江边吗?他看着两岸灯火辉煌的场景,想也许可以,不过与自己曾经露宿过的江南水乡的孤寂小亭上相比,的确是太热闹了一些。他就在这里走了走,看了看两边卖的真假不一的银饰,最后找到了一个城墙的角落,把背包里的睡袋帐篷拿出来,坐在城墙口又看了会儿这里的江水,灯火。十二点多的时候他看已经几乎没有什么游人再往这边来,就打开帐篷,钻进睡袋里了。他听着仍然不断的几处飘来的歌声,想着那么多的游人,倒是有些想念那些没有名气的江南小镇。那些流水孤独得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听。
第二天一早起来,他收起睡袋帐篷,看到了早晨的凤凰和沱江是如此不同。所有的灯火和歌声都变成了一片阳光,照在沱江和那些新或旧的吊脚楼上。他在城墙上坐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一个比喻:夜晚的凤凰就像一个现代的艳妇,风情万种;白天的凤凰就像一位古典的淑女,娴静如花。他笑了一下,背了包,来到一个小摊前。他吃着早饭,又想:现在那些酒吧都歇业了,白天也许不好找苏杭,可以先去街上逛逛。
他这才发现白天的游人,比晚上的还要多。白天的凤凰不只是有沱江,虽然他在江边看到那些游客们坐着船,一路优哉游哉地看着两旁的吊脚楼,想一定也很有意思。便去问了怎样坐船。管理人员告诉他需要买通票,一百多块钱,凤凰的一些经典的景点就都可以看。他听了笑了笑,想自己要真的像那些普通游客一样,坐船在沱江上游一番,从那个角度看一下两边的老房子,才觉得是真的来了凤凰一趟吗?他顺着江边走,想:如果找到苏杭,就一定要和她一起坐船在这江上看一看。然后他就随着人流走进了那些小巷。
他感觉在这小巷里走走也挺不错的,虽然古典的街巷里都是现代的商贩,但这也许正是现代和古典结合得最好的状态呢,古典和现代是互利的关系。也许这样的关系在现在才算是最大的和谐吧。他发觉自己重新又恢复了“旅游的热情”,不光可以重新像自己刚开始旅行时一样去欣赏这些街巷,而且遇到一两个大的院落,还想着进去看看。但往往是要门票的,就是那个通票,包含了许多景点和游船的通票。他就笑着出来,想自己刚出来时,在那些古镇的街巷都要转上许多遍,遇到的每一个大的宅院,每一个小园林都要进去看看。到了后来,就似乎开始专心寻找苏杭,一些有特色的街巷一遍就走过去,收门票的景点再也没有进过。现在他重新燃起了这种欲望,大概是快要找到苏杭的缘故吧。后来他在一个宅子前停下来,看到宅子门上的匾额写着“沈从文旧居”。他一下呆住,想这就是沈从文故居了,自己来凤凰的时候还想过,现在它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倒一下子仿佛不真实一样。反应过来之后,他就想自己一定要进去看一看,但这仍然是需要通票的。他在外面徘徊了很久,想:找到了苏杭,一定要买两张通票,一定要来看一下。他下定了決心,就离开了。
中午在一个小摊上随便吃了点东西。他想:虽然晚上可能酒吧才真的热闹起来,但自己是去找人的,现在可以去找了。他果然就找到了昨天晚上最后提到的那个乐手。那个乐手又对他说那首歌他是跟另一个酒吧的一个乐手学的。于是他又去了下一个酒吧,并且又幸运地找到了另一个乐手。到了第三个酒吧的时候,他被告知那个乐手到晚上才能来。于是他的下午时光就又是在古城的小巷中游荡。起先他还有点闷闷不乐,但又想为什么要不高兴,自己其实是离苏杭越来越近了,也许下一个就能问到苏杭。于是他又提起了兴致,在那些小巷和街道周围逛了起来。与上午不同的是,他进了几间店铺。当然没有买什么,但是他觉得自己对这里的一些物品也产生了兴趣,像刚开始旅行时一样。在那些东西中,他尤其喜欢银饰。在一个古典雅致的老字号银饰店里,他呆了很长时间,一件一件仔仔细细地看,觉得它们都很精美。他对银这种金属也渐渐产生了一种新的感觉。最终他相中了一副银镯子,很好看。他想:找到了苏杭,就带她一起来,把镯子买下来送给她。
从银饰店里出来,已经是傍晚了。他就直奔酒吧而去。他知道自己不用再吃东西,晚上肯定还要再喝好几瓶啤酒。但他不是在每个酒吧都要喝。他总是先去找那个乐手,乐手暂时不在或正在演出的时候,他就坐下来。而这个位置正好能够看到灯火点点的沱江和江边的一切,他就要上一瓶啤酒。这样他在第七个酒吧的时候,喝了第三瓶啤酒。到第八个酒吧的时候,他想:也许马上就要问出来了。但他找到那个歌手之后,那个歌手告诉他那首歌是跟流浪者酒吧的小芳学的。他一下愣在了那里,然后又拿出苏杭的照片来。那个人又说没有见过。他就又要了一瓶啤酒,然后跌跌撞撞地到了流浪者酒吧。他想:自己难道醉了吗?自己可是从来没有因为啤酒醉过。
到了流浪者酒吧,他发觉自己就清醒了,甚至可以再喝许多瓶。但他只给小芳要了一瓶。他问:“你真的没有见过那首歌的作者苏杭吗?”小芳摇摇头,他又去拿照片让小芳看。小芳摇了摇头,然后问他:“她是你的女朋友吗?”小莫看了看她,点了点头,说:“我走遍了半个中国,为了找她。”
他看到小芳似乎被他感动了。她看着他说:“真的?”他点点头。小芳说:“我一定帮你找,如果她在凤凰,而且还是唱歌的,我一定帮你找到她。”小莫感激地对她说:“谢谢你。”
晚上他仍然去了那个地方,支起帐篷,打开睡袋,想着今天的这个结局,感到很难受。最后他在难过之中听着沱江的水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起來之后想起昨天的事,又难过起来,想:难道真的在这里也找不到苏杭了吗?
他吃了早饭,像昨天一样盲目地在小街上逛了起来。他随着那些蜂拥的游客走,感觉自己像迷失在了里面一样,想自己昨天还是很有主见的,今天忽然就迷失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打开包想再看一下苏杭的照片,但发现怎么找也找不到了。他想:昨天晚上还在里面放的,现在怎么就找不到了?今天自己没有打开包找什么东西呀!匆匆吃完了饭,他就顺着自己今天走的路走回去,仔细地看着每一个地方,问了每一个酒吧,但到了晚上天黑下来也没有找到。他又喝上了啤酒,想自己拿了这么长时间,跟自己走了将近半个中国的照片就在这里丢了。他很难过。
这时酒吧的一个歌手忽然唱起苏杭的那首歌来。他抬起头,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充溢了他的心。他忽然想:也许这是一个暗示呢!照片在这里丢了,也许冥冥之中预示着自己可以在这里找到苏杭。他想应该就是这样,自己能够感受到在这个地方是会发生一些事的。
然后他就继续在古城的街巷里游走,似乎在这里不经意间就会碰到苏杭一样。但他没有了先前的急切,很平静地走在人流之中,而且还能够去平静地欣赏这里的一切。白天他从每个不同的角度来欣赏凤凰,晚上则到流浪者酒吧去喝点酒,问小芳有什么消息。每当小芳唱到那首歌他就想:为什么这明明是苏杭的歌,人们却又都不知道苏杭?然后他坐在窗边,喝着啤酒,在歌声中看着人们在沱江里放灯。
晚上睡之前,他也买了一个灯,把它放进了沱江。
就这样,一段时间之后,他觉得凤凰的每一个街巷,第一处江边都留有他的脚印。他觉得自己对这里的一切已经非常熟悉了。但是他在考虑要走的时候,总是矛盾重重。他想自己到底应不应该走,以至于他后来感到自己对这里熟悉得有些过分了,有许多比这里还要好的地方自己都没有呆这么长时间。但这熟悉不是抵抗式的,他越熟悉越觉得这里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而它离自己是如此之近。如此亲近却又是如此之远,因为他的身份始终是个旅人。他每天都在自己的帐篷里睡觉,每天也都像一个游客一样在这大街小巷里逛。但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坚定或走或留的念头,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找到苏杭之前,就始终是个旅人;还因为没有人给他指出苏杭离开这里后的去向,他也感受不到苏杭去了哪里。他怕自己走错了方向。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在这里每天都能写出诗来。他像以前一样每天都能写一首好诗,然后将这首好诗寄出去。他没想到自己在凤凰能一直写出这样的诗。有时候一天写不出来,第二天就能写出来,所以他就坚持了下来。他有时候走到沈从文故居前时,想也许是沈先生保佑的吧。
他有时候也想:就算在这里找不到苏杭,也一定要找到苏杭的照片。但是他走在人群中的时候就会气馁:在这么多人中,怎样才能找到照片呢?似乎是没有办法的。后来他想:它是那样神秘地丢失了,也许会同样以神秘的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吧。这也像苏杭,也许自己是找不到她的,自己不是一直迟她几步吗?所以自己也许只有在某一种天意中等到她。而这些在凤凰的经历,似乎就是在向自己暗示着什么。这难道也是自己在凤凰一直能够写出好诗的原因?他不敢去想是否真的是这样,只是想:如果自己依然能够一直写出好诗,那就留在凤凰。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在这里写出了自己觉得最好的诗。就好像是他这一路走来,写的所有诗的一个高峰,他整个写诗过程中的一个高潮。他甚至想:自己再写的诗也超越不了它们。
另一件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真的在这里碰到了苏杭。那天他正坐在沱江边写诗,无意中看到一个女孩风尘仆仆地背着包,背着一把吉他,高兴地望着沱江两岸。他站起来,轻轻地走到了女孩身旁,叫了声“苏杭”。苏杭一下看到了他,就笑起来,说:“小莫?你怎么会在这里?”小莫正要说话,看见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从苏杭后面走了过来,搂住了苏杭的腰,苏杭回头冲他一笑。小莫的心像被撞击了一下,也一下明白了他们的关系。
他回答苏杭:“我,来玩的。”戴着墨镜的男人问苏杭:“碰到熟人了?”苏杭笑着对他说:“真的好巧啊,这是我以前单位的同事。”墨镜男终于摘掉了墨镜,向小莫露出了笑容。小莫看到他长得很帅。苏杭向他介绍:“这是我男朋友韩刚。”然后又对韩刚说:“这是小莫。”韩刚向小莫伸出手来。小莫听到这个名字,不知为什么感觉有点失望,但还是伸手和他握了握。苏杭便对他说:“真是好久不见了,你,你现在怎么样?单位放假了?”
“我请假出来的,出来旅行。”小莫笑着对她说,然后又多解释了一句。他觉得苏杭应该看不出来自己在撒谎。苏杭笑着说:“咱们找个地方说话吧。”韩刚还是搂着苏杭的腰走着。小莫走在旁边。然后他们进了一个酒吧。
苏杭和韩刚坐在桌子一边,小莫坐在了桌子对面。苏杭把吉他放好后,小莫说:“你还是一个流浪歌手?”苏杭点了点头,对着韩刚一笑,说:“我们俩都是。”小莫向服务员要了啤酒。苏杭问他:“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小莫想了想,说:“我也忘了。应该来了好长时间。”苏杭有些不解,说:“你真的是在请假旅行?”他喝了口酒,点了点头,然后笑着说:“已经出来快一年了,走了半个中国了吧。”
韩刚似乎也对他的话产生了兴趣,说:“你也是个驴子?”小莫听了他的话,皱了皱眉头。苏杭看他似乎没有理解,解释说:“我们管自己到处旅行的人叫驴子。”小莫其实知道这个称呼。他在途中几次露宿碰到同样扎帐篷的人,都听到过“是驴子吗”这样的问候。他也乐意把自己称为一个驴子。但这时韩刚问起这个词,不知为什么会让他有些不舒服。他对苏杭点了点头:“噢,也知道。”然后又对韩刚点了点头,说:“是。”韩刚问他:“你一直一个人?”小莫点点头。韩刚说:“厉害。”然后对着苏杭笑。小莫能看出来,他的笑到最后像是一种坏笑。有点类似于嘲笑。苏杭却摇了摇头,仿佛有些不解,问他:“我记得你以前好像从不出来的,甚至……”韩刚也看向她,她就像是给韩刚进行介绍一样说:“我记得你那时候除了上学,后来是上班,就在家里,是个超级宅男。我们不管去哪里你都不去的。”小莫笑了一下说:“宅男好像有点不太好听,但的确,我从小就没有离开过那个城市,在那里上小学、中学、大学,工作了还是在那座城市。这期间也没有走出过那个城市一步,这其实是我第一次出来。”“祝贺祝贺,你终于从那个笼子里逃了出来。”苏杭拿着杯子和小莫一起碰。小莫端起杯子和她碰。韩刚好像迟疑了一下,像是对这个故事进行理解和回味。最后也和他们碰到了一起。小莫看到韩刚看自己的表情,好像还是有点不解的样子。他就对韩刚笑了一下。
苏杭又笑着问他:“你现在还写诗吗?”“写,不过跟以前已经完全不同了。”“是啊,肯定会有不一样。”小莫说但他仍然喜欢欧阳江河的诗,并念了两句:“漂泊者永远漂泊,种植者颗粒无收。”小莫解释说:“仍然喜欢那种决绝。”苏杭一笑。韩刚插话说:“噢,原来是个诗人。可以看看你的诗吗?”小莫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说没有带,但让人看起来似乎是有点清高。韩刚笑了笑,说:“我让你听我的音乐,你再让我看你的诗吧。公平交换。”他说完笑了一下,然后起身拿起吉他走到了舞台旁。驻唱乐手还没有来,但舞台上的音响是准备好了的。韩刚和酒吧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就拿起吉他上台坐到那里,调了调弦,开始弹起来。
音乐响起来,小莫就似乎有点坐不住了。他的吉他弹得太棒了。但这是小莫不熟悉的旋律。按说他也是泡吧老手了,对酒吧里经常演出的曲子也很熟。但他没有想起来是哪个,就继续听下去。韩刚唱起歌来,小莫也没有听过。但他觉得曲子很好听,歌词也很有味道。这时苏杭对他说:“你应该让他看看,他自己写歌,也写词,这歌就是他写的。”苏杭虽然跟他说着话,但目光还是看着舞台上的韩刚。小莫看着苏杭看唱着歌的韩刚的眼神,似乎包含着崇拜、迷恋、爱慕,想她也许是真的爱着他的。苏杭继续说:“说不定他把你的诗也写成歌呢。”这句话让小莫听了,有些不怎么舒服,似乎自己的诗被谱成歌才有价值一样。但他不得不承认这首歌很完美。
韩刚唱完了之后,酒吧里的人都鼓起了掌。小莫没想到韩刚最后说:“这首歌献给一位诗人——小莫。”说完用手指了指小莫。小莫有些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周围的人又对他鼓起了掌。他红着脸向鼓掌的人点头致谢。不一会儿,韩刚下台来,小莫又一次站起来,对他微笑,说谢谢,回头就把诗拿给他看。韩刚坐下来,搂住苏杭,苏杭在他脸上一吻。小莫低了一下眼,又抬起来看着苏杭说:“其实我特别想听你唱一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你唱歌了。”苏杭说:“好吧,今天的主题就是:献给诗人。”小莫笑了笑,看她上臺弹唱。美好的旋律,熟悉的嗓音,让小莫仿佛身处一个梦中。一曲结束,苏杭走下舞台,小莫站起来为她鼓掌,脸上的笑容绽放,像沱江上漂的明亮的莲花。
那家酒吧当晚就邀请他们驻唱。他们也在酒吧里住下了。而小莫去捧完场,就回到自己宿营的地方,仍然在帐篷里睡。他每天都要去看苏杭和韩刚的演出,有时候和他们一起喝酒。但他每次都回来,住进自己的帐篷。苏杭一次问他在哪住,他说自己背着房子呢。苏杭让他也一起来酒吧住,小莫拒绝了。
小莫在苏杭韩刚空闲的时候,邀请他们一起去游览凤凰的那些景点。苏杭欣然答应,韩刚却说不想去。小莫因此有了和苏杭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小莫买了两张通票,就像他之前想的那样,和苏杭一起把那几个自己没有进去过的景点民居都看了看,也在沱江上泛了舟。他们选游客较少的下午去,看到了凤凰妙龄女子般内敛与羞涩的一面。苏杭很高兴,让小莫给她拍了很多照片。小莫问苏杭去过了那么多地方,还觉得凤凰好吗。苏杭说凤凰有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美。小莫说他也这么认为。苏杭说:“简直就想呆在这里不走了。”小莫看着她,一笑。
两个人说话时,苏杭对小莫一个人出来旅行表示钦佩,小莫说:“你才是我的偶像。你歌唱得那么好,又为了音乐梦,辞职出来,做流浪歌手,让我很是羡慕,甚至是崇拜了。”苏杭谦虚地说自己是瞎跑,跑了这两年,也感觉累了,想安定下来。小莫看见苏杭说完这句话后,眼睛里似乎流露出一种忧伤,就像被雨水清洗的晚霞一样。小莫想说什么,但苏杭很快就阴转晴了。
晚上和小莫吃过饭后,苏杭说想去看看他住的地方。小莫拗不过,就带她来到了自己宿营的地方,把帐篷扎起来。苏杭问他为什么客栈这么多,还要住这个。小莫说自己已经习惯了,有一次去住了客栈,反而怎么也睡不着觉,最后没有办法,又出来搭了帐篷才睡着。苏杭看着旁边黑黝黝的沱江,笑了一下。然后苏杭说让他多保重,回酒吧去休息了。
他以为自己会在这时离开,但却不知为何,又一直没走。就这样,在犹豫中耽搁了一段时间。
就在他决定要离开的时候,沒想到,苏杭哭着找到了他。他赶紧问苏杭怎么了。苏杭不说话,坐在那里就是哭。小莫看着苏杭,陪她坐着,等她哭完。最后,苏杭止住了哭泣,说:“韩刚走了。”小莫一惊,没想到自己曾经想过的情况会在这一刻真的出现。他有点激动,又似乎有些慌乱,好像这个事件有自己的策划一样。停了一会儿,他才问:“他为什么走了?没有给你说什么?”苏杭摇摇头。“也许他过几天就又回来了。”苏杭又摇摇头。小莫疑惑地看着她。苏杭擦了擦眼泪,说:“他走了,我就知道他不回来了。”
小莫说:“你可以去找他啊,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苏杭摇了摇头。“他离开了,就不会让我轻易找到的。”
小莫想起来自己找苏杭不是一直也找不到吗。苏杭又说:“我累了,不想再流浪了,我想要安定下来。”小莫看着她,说:“你真的这么想?”苏杭点点头。小莫沉默着,和苏杭一起看着汩汩流动的沱江水。
过了很长时间,苏杭忽然又说:“其实,他是跟另一个女人走的。”苏杭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小莫看着苏杭,想要安慰一下她,就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苏杭一下抱着小莫哭了起来。
天色暗下来,小莫陪着苏杭去吃了点东西。然后又把她送到住处。快到她住的地方时,小莫忽然说:“苏杭,不要再难过了。他不值得你难过。你知道吗?我出来旅行、流浪,其实是为了找你。”
苏杭惊讶地看着他:“找我?”小莫说:“其实你从单位辞职走后,我才知道自己喜欢你,然后决定找到你,就从单位辞职出来。走了这么远,这么久,我想的就是找到你。”
苏杭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想要看穿他一样。他低下头,又抬起来,发现苏杭的眼神温柔了许多,眼睛又有点湿润了。小莫觉得正是这点湿润让他感觉到了苏杭的温柔。他觉得自己敢于迎接苏杭的眼神了,就定定地看向她。他就看到了苏杭的眼晴从湿润到泪水充盈,一直到盈满又溢出来。然后苏杭一下抱住了他。这回才是真正的拥抱。他也紧紧抱住了苏杭。
他们拥抱着。小莫仿佛能够感觉到苏杭的眼泪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过了一会儿,苏杭问:“你真的愿意陪着我,回到家乡那个城市生活,一直到老?”小莫点点头。苏杭就又抱紧了他。
晚上苏杭要把小莫留下来,但小莫却在之前的一刻变卦,他笑着摇摇头说:“以后。”苏杭也就对他笑笑,但让小莫住在宾馆里。小莫说自己已经习惯住在帐篷里,改变习惯要慢慢来,最后和苏杭告别,回到了自己扎帐篷的地方。
第二天,两个人在古城里闲逛,过得很愉快。晚上苏杭又表达了这样的意思,说希望一起睡到自然醒;还说今后每天都要这样醒来,不再颠沛流离,小莫一口答应了。但最后小莫还是离开了。
又一个清晨,苏杭醒来去相同的地方找小莫时,却没有发现小莫的影子,那片空地上空空如也。她有些吃惊。她看着汹涌的沱江水,想:小莫说他为找自己走遍了半个中国,难道都是假的吗?
她没有在那里等到小莫,就回到酒吧去等。她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一刻不停地流着的沱江,等了一天。
晚上她独自睡下,想到小莫一些不自然的表现,似乎找到了一点他消失的原因。
过了几天,一个上午,她在独坐的时候,有个小孩子跑来给她一封信。她问小孩:“是给我的?”小孩点点头。她把信拆开,发现里面有一个银镯子和几张纸。问:“谁给你的?”小孩子却跑了,消失在一个旅行团身后。苏杭坐下来,把信展开,看了起来。
是小莫的信。他在信中说,他经过这几天的思考,才发现自己无法停下来,有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要继续行走,流浪。他无法因为她而停下来。他为了寻找她而走遍半个中国的事,是真的。但他吃惊地发现,寻找她,也许只是他给自己的行走寻找的一个借口,也是让自己的行走显得有目的的一个理由。找到了她,也得到了她的爱,还有她的承诺,但他却发现自己睡不着了。他感到恐惧,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失去了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东西。那个东西呼唤着他要继续上路。他为此而痛苦,但却又似乎别无选择。也许他需要的只是行走,而不是为了解决行走的原因或者实现那个目的。他只能继续走下去。最后他向她致以最深的歉意。又说那个银镯子是他之前想为她买的,前几天买了下来,还送给她,作个纪念吧。
苏杭拿着信来到栏杆前,看着阳光下墨绿的安静的沱江,久久没有动。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酒吧的人过来问她:“今天还唱吗?”她似乎没有听懂那个人说的是什么意思,问了一句:“你说人走着走着,走的时间长了,会把灵魂走丢吗?”那个人愣住了,问:“你说什么?”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苏杭把镯子丢进了沱江。银白的镯子一下就钻进黝黑的河水中,没了踪影。河水比白天时涨了许多,似乎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奔涌着。
水面泛起了一阵阵的波澜。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