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

我六岁的时候，姐姐已经当五年田螺姑娘了。每天看着姐姐背着书包去上学，我很羡慕。妈妈告诉我，姐姐是去田螺小学上学，不是享清福，要吃苦的。

冬天，我天天观察玻璃窗上的冰花，薄薄的白梅花渐渐变成了一座座小雪山，小雪山一天天连成冰山，突然一天早晨，冰山上出现了一只小白狐，姐姐学校放寒假了。

外面冷，我俩大多数时间待在家里。爸爸妈妈上班前脚一走，姐姐就带头把书本一扔，谈天道地，变着法子高兴。我一会儿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一会儿又被弄得哇哇大哭。慈爱的姥姥看着我们，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光线暗淡的厨房里弥漫着蒸枣馒头的香雾。

姐姐讲话很有趣，尤其说起他们班里的事来，活灵活现，她最常提的有三个人。陈辉首当其冲，绝版帅哥加才子，姐姐几乎天天提他，可不知为啥，居然一句话都没跟人家说过。第二个经常提的是老猫太太，是他们的班主任，其实姓毛，不是老太太，是位中年壮汉，用姐姐的话说：毛老师额头皱皱的、下巴短短的、眼睛圆圆的、脚步轻轻的，像只大猫咪，讲话带口音，脾气好得很，同学们私下都称他为老猫太太。再有就是李成翔，姐姐的后桌，爱捣乱、欺负人，姐姐没少受他折磨，每次说起这位老兄来，姐姐都很气愤。

这天，姐姐给我演示他们班上的情景，要我配合她。

“姐……”

不等我说后面的话，她就命令道：“什么姐，叫我班长！”

“班长？！你不是班干部吧？”

“小傻瓜，现在不是不等于未来不是！”姐姐杏眼圆睁，我屈服了，老老实实坐到她摆在地中央的小板凳上，听从吩咐。

“记住，现在你也不是小娜了，你变成了陈辉。”姐姐边说边把爸爸的绿军衣披到我身上，转身跑进屋去了。

“现在是早自习时间，你叫唤叫唤。”姐姐隔着门帘吩咐我。

“嗷——”我叫唤了一声，不知所以。

过了一会儿，姐姐掀开门帘伸出头来说：“上早自习的时候，要是我们老师没在，教室里总是乱哄哄的，你太安静就不对啦！要不停地弄出声儿来，等会儿老师出现的时候，你要戛然而止，就是一声都不能再出，最好连气儿也不喘。”

“那班长，怎么弄出声儿？”

“你大声说话就行！”姐姐说完，把脑袋缩回去了。

我刚说两声，就听她在门帘后埋怨：“你要知道，我们全班五十个同学，可全都是吃饱了早饭的，就这么小声？再大点儿声！要不然可没法儿往下演。”

我突然大喊大叫起来，直到姥姥过来说我，姐姐才从屋里出来。

姐姐化了妆，脑门儿上画了个“王”字，左右脸蛋各画了三道猫须，她把棉手套套在了脚上，脚下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背着手慢条斯理地朝饭桌走去。

我哈哈大笑。

“哎，咋回事？不是说过老师一出现就一声都不能再出了吗？！”姐姐站到饭桌后面的板凳上，转过身来，严肃地盯着我。

我不敢再笑了，感觉她相当有威严。

“不对不对，老猫太太从来不训人，总是面带笑容。”说着，姐姐朝我微笑起来，眼光也柔和了。

“班长，现在是怎么回事呀？”

“我的天，哪有这么笨的陈辉呀！”她从板凳上跳下来，冲到我跟前，说：“除了扮演班长，我还得扮演别人啊。现在我扮演的是我们班主任毛老师，不是跟你讲过他吗？”

“噢，明白明白。”

姐姐笔直地坐到我旁边的板凳上，忽地站起来，大喊：“全体起立！”

我歪头看她，不知咋回事。

“赶快站起来！”她小声说，用手往起揪我。

我不知所以地站起来了，依然歪头看着她。

她把我的脑袋硬是拧到对着饭桌，气呼呼地嘀咕：“陈辉算是倒八辈子霉了！”然后，她又走到饭桌后面去，站到小板凳上，清清嗓子，变了个人似的，眼放柔光，压低声音说：“同学们好！”

见我没反应，她又跑回来，站在我旁边，喊道：“老师好！”又跑回饭桌后面登上板凳，壓低声音说：“同学们请坐下吧。”

见我还在站着，她突地从小板凳上跳下来，哭丧着脸说：“我发誓下次一定让你扮演李成翔，老师说什么他都装没听见！”

“哎呀，李成翔那么讨厌，我可不愿扮演他。”

“那刚才老师请同学们坐下，你为啥还傻站着呢？这种事只有李成翔才干得出来！”

我恍然大悟，坐好了。

姐姐重新站到小板凳上，压低声音，模仿不知什么地方的口音，微笑着说：“同学们，你们还记得校规吗？上课不许吃东西，不能在楼道里喧哗，不能单独去游泳池……”说到这里，她捂嘴偷笑，见我哈哈大笑，立马严肃地瞪我，直到把我瞪安静了，才接着说：“同学们，你们长大了想当什么呢？陈辉你先说说好吗？”

我呆呆地看着姐姐，直到她从小板凳往下跳，我才反应过来，眨巴眨巴眼睛，说：“想当明星啊！”

姐姐冲过来，小声道：“别瞎说，人家陈辉的理想是当军人，以前跟你说过几百遍了，小傻瓜！”

她转身站到我另一侧，走来走去，压低声音问：“陈辉，请再说一遍，你的理想是什么呀？”

“当军人啊！”我说。

“为什么要当军人呢？”

“因为我姐喜欢啊！”

“你瞎说什么呀？！”姐姐的脸腾地涨红了，像个红苹果，过了一会儿，小声纠正我：“是为了保卫祖国！”

“为了保卫祖国！”我说。

“为什么要保卫祖国呢？”姐姐走来走去，压低声音问。

“我姐喜欢啊！”

“哎哟喂，我真没法儿演了！”姐姐一跺脚，一拍大腿，跑去洗脸了。

冬天下午的阳光是暖红色的，从西窗照进来，把窗格子印在绒布沙发上，把悄悄生长的风信子和水仙拉长，印到墙上。姐姐一边欣赏那些影子，一边照镜子，我也凑上去照。

姐姐美滋滋地说：“我长得像妈妈，你呀，随咱爸了。”

的确，姐姐长得像妈妈那样好看，我就不行了。可我不甘心，说：“妈妈都承认我长得像她呢！”

“妈妈知道你不喜欢听实话，怕惹你不高兴才那么说的。还记得咱们老家猪圈里的老母猪吗？据说它到处说你长得像它呢，你也信呀？”她的话音刚落，我就哇哇哭开了。

“别哭别哭，我给你画像好吗？保证画得漂漂亮亮的。”姐姐说着，看看光线，把小板凳摆好，让我坐上去。

姐姐爱画画，给爸爸、妈妈、姥姥都画过好看的画像呢。我不哭了，乖乖坐到板凳上，让她给我画。她把我头顶的两条小辫儿摆好，把我额前的散发往后捋，坐到对面，认真地端详我。

“小娜，我就喜欢你长得有个性！”她开始画了，非常认真，端详我一阵，低下头画一阵。

我稍微动一下，她就说别动别动。

终于，她长出一口气，画好了。

我迫不及待地把画稿拿到手上，她却冲锋一样跑进屋里，大笑不止。

画稿上是一只滚圆脸蛋的小猪，脑袋上顶着两条细细的小歪辫儿，这还不够，最让我受不了的是，小猪的脸上遍布着黑芝麻粒那样明显的雀斑。姐姐写在画稿上的“妹妹小娜”几个字我全认识，我哭得几乎晕死过去。

日子过得飞快，姐姐学校快要开学了，她匆匆赶完了假期作业，就差一张调查问卷没写了。那是毛老师发给同学们的问卷，有两个问题：1、你对老师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请给老师指出来好吗？2、新学期里你有什么愿望？希望老师给予什么帮助？

姐姐对待这张调查问卷非常慎重，甚至征求了妈妈的意见，一起拟定了草稿。她对第一个问题是这样回答的：尊敬的毛老师，您英俊儒雅、和蔼可亲、授课精彩，我对您一百个满意。对第二个问题姐姐和妈妈意见有分歧，可她拗不过妈妈，按照妈妈的意思这么写的：我希望能在新学期里，改掉散漫的坏习惯，请您多多提问我吧！

这可绝不是姐姐的真实想法，我跟妈妈指出姐姐是在说谎，可妈妈却充耳不闻，看着姐姐一笔一画地往问卷上抄好，郑重其事地装进信封里。

我被她俩气坏了，为啥我说谎会挨批评，姐姐说谎就没事儿？这太不公平了，我决定把实情告诉毛老师。

晚上，等姐姐睡着了，我悄悄爬起来，信封就放在书桌上呢，我抽出调查问卷，在空白处写道：“老猫太太，我姐写的全是假话！听我姐说，您长得可够难看的！”写到这里，我咂巴咂巴嘴儿，忽然想起巧克力那诱人的滋味儿来，继续补充道：“你的缺点老多呢，送盒巧克力给我吃吧，我再接着告诉你。”

姐姐翻了个身，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再一看，她睡得很香甜。哈！我干什么她也不会知道的，我的胆子大了起来，又写开了：“我姐才不喜欢被提问呢，那是我妈逼她写的。我姐最想当班干部，还有哇，她做梦都想和陈辉做同桌，快帮帮她吧！”

那时，我已会写七百多个汉字，不会写的字就用拼音代替。写好后，我把问卷放回信封，用胶水封口，放到原处。

姐姐开学了，每天叫苦不迭，说老猫太太每堂课至少提问她三回，她连看眼窗外的空隙都没有了。她为答不出课堂提问而觉得丢脸，抱怨妈妈出了馊主意。

我为姐姐发愁：“后悔了吧？不让你说假话你偏说！”

“小傻瓜。”姐姐摸摸我的脸蛋儿，埋头温书。

有天放学回来，姐姐心情格外好，说老猫太太突发奇想，给没当过班干部的同学一天的机会，体验一下当班干部的感受，至于当什么，全由自己决定。姐姐很想当一天班长，可又担心同学们笑话她，她在犹豫说不说出来。

“为什么担心？妈妈不是告诉我们，实话实说才是好孩子吗？”我问她。

“嗯，好吧，那我说去！”就这样，姐姐下决心当一天班长，她非常期待那天的到来，稍有空闲就拉我陪她练习喊口令、早会演讲。

我非常配合，她喊我站起来，我就立马站起来，喊我跑步我就跑步，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她演讲我就安静地倾听，热烈地鼓掌。姐姐准备当班长的那一天快临近了，我无比期待，她却担心起来：“我根本就不是班长，要是同学们不听我的指挥怎么办呢？”

我崇拜地看着她，说：“我怎么觉得你本来就应该是班长呢？”

姐姐抚弄着我的小辫儿，不知为什么流下泪来。

那天来了，我和姐姐起得一样早，看着她把两道杠戴到衣袖上，哇，姐姐可真神气呀，我真为她骄傲。

“全体起立！”她喊。

我立马站起来。

“老师好！”她喊，我也跟着喊。

……

口令都练习了一遍，姐姐又流畅地演讲了一遍，才安心吃早饭。

可是，那天放学回来，姐姐并不开心，躲起来悄悄擦眼泪。原来，姐姐演讲时忘了词儿，场面有点儿尴尬。尽管这样，她并没为这件事后悔。

过了几天，姐姐连连叹气，说她同桌换成李成翔了，李成翔不是扯她的辫子就是偷走她的作业本。

“给他告老师呀！”我说。

“告了，没用，李成翔他爸是教育局的领导，老猫太太根本不敢拉下脸批评他。”

我急得直跺脚，说：“老猫太太肯定弄错了，他该让陈辉当你同桌！”

“不怪老師，全怪我自己。那天老师跟我们说，快毕业了，同学们可以自由选择同桌。我想找陈辉当同桌，可又不好意思开口，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教室里乱套了，同学们大声喊话，从这条过道跑到那条过道，没一会儿，我同桌坐到别处去了。这时，陈辉走过来问我，可不可以跟我同桌，我也不知怎么搞的，竟然摇了摇头。陈辉见我摇头，只好走开了。李成翔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到我旁边，怎么喊他都不起来……”

我捶胸顿足：“你为啥总是不肯讲真心话呢？老猫太太白费心喽！”

姐姐的功课越来越忙了，隔三差五写作文。这天，她要写一篇关于人物的记叙文，在作文本上写下题目《我的妈妈》。

我看不下去了，问她：“咱们就一个妈妈，你去年写、今年写，怎么总也写不完啊？”

“你别吵！”她塞给我一颗巧克力，我吃完后，悄悄翻她书包，看还有没有了。

书包里有个装巧克力的空盒子，盒盖上贴有一张纸条，写着：“送给小娜”。我立刻猜到，这肯定是老猫太太送给我的，可我只吃到一颗。

我气得跟姐姐闹，姐姐解释说，这盒巧克力不知是谁放在她书桌里的，虽然纸条上的字看着像是“小娜”，但肯定是送给她的，因为她叫少娜，少和小就差一撇嘛。我不听，非让她给我补回来。

“跟你说不清！要不然我这篇作文不写咱妈了，就写你吧，让你当主角。”她说完，把作文题目上的妈妈改成了妹妹。

写完后，她给我们念那篇作文：“我的妹妹叫小娜，她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皮肤洁白无瑕，就像白雪公主那么漂亮、可爱……”

我觉着她在胡写，心里却挺高兴。

姥姥纳闷儿地问：“这写的是咱家小娜吗？”

姐姐皱着眉毛说：“得，我总不能写我的妹妹长得粗眉小眼儿、稀拉拉的头发、满脸小雀斑吧？”

我顿时气得眼冒金星，嚎啕起来。

这事儿不能就这么完了，我把姐姐上次给我画的像找出来，在画像背面写下：“老猫太太，睁大眼睛看看吧，这是我姐给我画的像，在她眼里我就是只小猪，她作文全是胡编的呀！”

我越写越委屈，有好多话要诉说，接着又写：“还有，那盒巧克力我可就吃着一颗，其余的全被我姐吃光了，但我还是想把您的缺点都告诉您，我觉得您不像男子汉，要是您敢把李成翔骂一顿，我才服您。”

趁姐姐不注意的时候，我把这张纸塞进了她的作文本里。

过了些天，我几乎把这件事忘了，姐姐却忽然跟我们说，老猫太太居然把李成翔的爸爸约到办公室谈话，督促他好好管管李成翔。这两天，李成翔可老实多了。

姐姐在为升学考试做准备，她说度日如年，我却觉得时间飞快，一眨眼她就考完了。

毕业典礼那天，姐姐兴冲冲跑回家，告诉我毛老师单独送了她礼物呢。拆开礼物包，露出两小盒巧克力来，附有一张留言，姐姐轻声念道：“少娜、小娜：老师真心感谢你们！愿你们永远保持一颗纯真的心灵，做讲真话的人……”

不等姐姐发话，我就拿走一盒巧克力。

“老猫太太好。”我边吃边念叨。

姐姐却异常安静，忽然跺脚哭喊，揪住我“啪啪”揍屁股。

原来，毛老师把那张调查问卷和姐姐给我画的像也物归原主了。

好几天，姐姐一睁眼就想揍我，如果大人们不拦着，我非得屁股开花不可。

“我可怎么办啊？你搞得我再也没脸见毛老师了呀！”姐姐唉声叹气。她的同学已经多次来催，让她抓紧在同学们送给毛老师的毕业册上留言，好再往下传，而她把留言册几乎翻烂了，就是拖着不写。

我倒是想写。

这天临睡前，姐姐把她那盒巧克力放到我枕边，摸着我的脸蛋儿，说：“小傻瓜，讲真话的孩子永远都有好报！记住，长雀斑不是缺点、也不是优点，而是你的特点，这才是真实的你，真实的脸庞是最可爱的！”

姐姐躺到床上，把留言册搁在胸前，长睫毛一闪一闪的，一遍遍翻看，封面上洁白的茉莉花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最后，她把留言册合上，放在枕边，睡了。

我悄悄爬起来，翻开留言册，往上写字。

妈妈突然出现了，从背后捉住我的手，把我拉了出去。

“宝贝，别再往姐姐的东西上乱涂乱画了好吗？”

“可姐姐要么不会写，要么就爱写假话，我呀，就是热心肠儿，想帮帮她。”

媽妈亲了我一口，说：“你老人家就别再操心啦，姐姐的事让她自己处理，写不写、怎么写都是她的事儿。”

“可我还有话想对老猫太太说呢！”

“先别着急，再过些天，你也要当田螺姑娘了。据说你们的班主任就是毛老师，到时你有的是机会给他写，想写啥就写啥，谁也不拦着你。”

我欢呼雀跃，过了一会儿，越想越不对劲儿，我真要当毛老师的学生了吗？到时我对他说啥呢？我呀，从来不缺主意，不过这回，却被活活难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