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军
北魏孝文帝太和改革的核心举措之一,便是打破统治集团内部的族属界限,利用中原传统的阀阅流品秩序全盘整合利益关系,通过普遍的士族化运动实现混同华夷、凝聚意志之宗旨。他亲自评比胡人的姓族等第,钦定八家勋胄穆、陆、贺、刘、楼、于、嵇、尉为代北“虏姓”的一流高门[1]3014。此勋臣八姓为北魏建国立下汗马功劳,在此后的政坛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却又无一例外宿命般地经历由盛转衰的历程。按其势衰的程度与路径可划分为四种类型:顽固坚持部落遗俗,妨碍专制皇权的贺、刘实际上早在开国伊始的道武朝即遭重创;政治立场保守,消极抗拒汉化改革的穆、陆至迟于孝文朝末叶落寞;相对弱势的楼、嵇、尉始终不温不火,下行线漫长且平缓;唯世代统领禁军的于氏陡然跃升,掌握权势最显,坚挺时间最长,直到孝明朝方才渐离中枢。因此,于氏作为鲜卑勋臣演进之特例,进入学者关注的视野。按照家族史研究的一般学理,应从宏观阵位正面强攻,但鲜活生动的细微个案也不宜忽略。笔者特别着眼于后者,力图以个人的宦海浮沉折射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于神恩墓志的公布恰好为此提供宝贵契机。该志近年出土于河南洛阳,王连龙先生《新见北朝墓志集释》[2]和段锐超先生《北魏〈于神恩墓志〉考释》[3]均详考志文,不乏新发现,然局限于世系事迹、名物制度、语词典故的训释,缺乏特定问题意识下的逻辑关联,实难揭示潜藏的时代风貌与体制内涵。故笔者不揣鄙陋,试结合士族门阀的基本原理重新剖析志文,以期获得更加贴近历史真实的结论。本文所引于神恩墓志之文本直接出自前举王、段两位先生的大作,仅个别句读稍加调整,为节省篇幅,恕不再逐条标注出处、页码。
中国中世时期(东汉末至中唐)明显带有贵族世袭制的烙印,全社会格外注重家格门第和清浊流品。究其实质,不过是上流阶级的自我再复制,身份架构的原样再迁移,资源权益的等位再传递,无异于既得利益群体世代间自娱自乐的体制游戏。在此森严背景下,遑论良贱、士庶犹如天隔,即便士族内部的细微位差也会塑造迥异的人生。因此,探明志主综合家世背景和个人仕进获得的“资”(1)笔者曾就此问题专门撰文论述,参见刘军:《试论北魏士族铨叙依据的“资”》,《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第133-141页。日本学者宫崎市定把“资”区分为反映家世的“门资”和记录个人业绩的“本资”,参见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中华书局,2008年,第257页。其实,在门第社会,个人取得的“本资”必定依托先世累积之“门资”,绝无孤立存在的可能,它是汇总先世和个人仕进履历综合解算的数值,故应以“世资”概念涵盖二者为宜。,进而确定其出身等第,便成为破解墓志的密钥。分析于神恩墓志由此入手方能切中肯綮。
该墓志首尾两端皆叙述家世,前略而后详,此乃中古墓志凸显门第的惯用笔法。前文曰:“祖营州,英猛雄毅,威震隅夷。考常侍,酋赡恢雅,名播京洛。”仅存父祖两代,涉及官爵有限,且以颂扬为主,发挥空间不大。后文曰:“曾祖讳拔,散骑常侍,殿中尚书,使持节、征南大将军、都督并肆二州诸军事、并州刺史,零陵公。祖讳知,使持节、左将军、营州刺史,东城侯。父讳亮,散骑常侍,大宁太守,高车国使主,东城子。”内容翔实具体,分析的可操作性更强。解算这三世履历才是于神恩层级定位的先决条件。下面略谈处理的原则和方法。
首先,判定家世门第需追溯曾祖、祖父、父亲三代阀阅,旧时亦称“三状”。因为中古士族是年深日久约定俗成的习惯产物,尤其讲究历史与传承。家门没有长期的积淀无以生成厚重的底蕴,猝然崛起却内涵浅薄的新贵往往备遭歧视和冷落。时人明论:“令伎作家习士人风礼,则百年难成;令士人儿童效伎作容态,则一朝可得。”[1]1341它充分代表了士族的固有理念。这里特别强调家风礼法“百年”累积的漫长历程,若每代间隔为足以保证子嗣存活率的三十余年,岂不正需三代人?由此看来,孝文帝以近世三代为准厘定姓族、甄别士庶,是有现实根据的。当时的史传、谱牒、行状和碑志刻意迎合之,无不将家世记载的重心设置于此。像于神恩墓志这样文末翔实补录三代阀阅至曾祖者比比皆是,例如寇演[4]107、李璧[4]120、卢令媛[4]128、元昭[4]146、元焕[4]169、薛慧命[4]215、元举[4]216、元液[4]271、王真保[4]272、韩震[4]285、长孙夫人[5]、长孙忻[6]15、王静[6]16、穆景相[6]38、慕容鉴[7]30等人志石。此举旨在顺应士族评比对世数的限制,彰显门第的尊崇,也为了解当时社会的循环对流情况提供了宝贵素材。
其次,世资门第以官爵品级为核算单位,衡量标尺为晋品令(晋令缺载则勉强援引忽略正、从位差的太和前令),而非士族化运动启动时正在执行的太和后令。这是因为士族候选人先辈活动的年代尚通行晋令,即便太和前、后品令陆续出台,晋令仍与之并行参照。正史频见“尚书二千石郎”的用例[1]951,1476,1621,1793,二千石无疑是以汉代禄秩的形式间接表述晋令五品,而尚书郎在太和后令中位列正六品,对应晋令的理论换算值为四品,可知其实际效力值伴随长期政治实践有提升的趋势,说明尚书省作为宰相机关日渐重要。后令升值的职务仍标注晋令秩级,以展现其传统地位,这种现象足证晋令对后令体系的补充定位功能。另外,以《唐六典》为代表的中古典制体史书在标定官职品级时往往新、旧令并用,所表述的不是前后相继的过程,而是同时参考的意思。因为官职的实际地位不只局限于新令的品级,时人还要综合考量其在旧令(特别是极具蓝本意义且长期施行的晋令)体系中的位置。换言之,后令原本就是基于晋令,按固定比例等效折算而来的,只是绵密烦琐的后令在厘定身世门第方面不及晋令简便易行而已。
再次,依晋品令求算三代世资均值,五品乃士庶分界线,士族内部又可细分两大层级:一至三品称“膏腴”,为一流高门,即四海大姓;四、五品称“甲、乙、丙、丁”或“四姓”,为一般高门,即州郡著姓。推敲中古士族广义的“四姓”概念,实则不是划分四等,而只有此两等(2)日本学者宫崎市定认为士族“四姓”的基本层级区分为甲、乙、丙、丁,膏粱和华腴只是甲姓之最高等级的特例。参见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中华书局,2008年,第267页。。因为士族占据的乡品只有一品和二品,刚好容许二者分配。必须强调的是,三品是隔离二者的分界线。其深刻的制度内涵在于:一至三品直接源自汉代禄秩的中二千石以上,涵盖中央政权机关的诸正长官,对应上古宗法贵族内爵体系的公卿层位,物化表征为绛色官服;四、五品则源自二千石,包括中央各职能部门的次长,对应内爵的大夫层位,穿绯色官服。两者之间泾渭分明,南朝梁陈之制,“自十三班(从三品)以上并诏授,表启不称姓。从十二班(正四品)至九班(从五品),礼数复为一等”(3)魏征:《隋书》卷二六《百官志上》,中华书局,1973年,第741页。此处引文与原文有明显分歧:十三班原作十二班,十二班原作十一班,兹据日本学者宫崎市定的考订加以修正。参见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中华书局,2008年,第225页。。北魏亦如此,“神龟中,将立国学,诏以三品已上及五品清官之子以充生选”[1]1842。至于中古规划门第之通则:“三公之子,傲九棘之家;黄散之孙,蔑令长之室。”[8]三公九卿高居三品以上,黄散位列四、五品,正是两大层级的代表。史籍常将二者并举对称:“身非三事之子,解褐公府正佐;地非甲乙之类,而得上宰行僚。”[9]391足证上述观点。总之,士族依世资区分上、下两级,境遇大相径庭。
遵循该理论核算于神恩的家世出身,这里重申应以晋品令为标尺,否则会产生明显的误差,其与后世仕途的对应关系便无从清晰呈现。志文罗列于神恩曾祖的官爵中,散骑常侍、殿中尚书皆三品,征南大将军、都督并肆二州诸军事皆二品,并州刺史四品,零陵公一品,取最高值一品为综合职级;祖父的官爵中,左将军、营州刺史皆四品,东城侯二品,取最高值二品为综合职级;父亲的官爵中,散骑常侍三品,大宁太守五品,东城子四品,取最高值三品为综合职级。汇总三代综合职级,算出世资均值为二品,属于士族膏腴层位,即堪比四海大姓的一流高门,既领衔士林,自然荣获一品乡品。志文颂词云“郁郁高门,俄俄世禄。既从清庙,亦转朱毂。积庆以仁,降神维岳。笃生若士,温其如玉。芳猷内湛,淑问外扬”,无疑是对此高贵出身的诠释和标榜。
总括以上,按照北魏太和年间颁行的门阀评比规章,于神恩代人一流高门的出身是毋庸置疑的,他甚至可以仰赖先祖开国功臣的背景享受准皇族的礼遇。纵观中古士族,固然融汇社会与体制的二元特性,但南北性质迥然。南朝士族乃社会势力自下而上地基于道德评判和人格感知而日积月累、自治自决的结果,它处于与国家政权半游离的状态,大姓名士秉持“士大夫非天子所命”的信条,在皇帝面前亦可保全独立属性与有权意识,往往形成封闭排他的婚姻社交圈。因其底蕴深厚、传统悠久,士族之文化本义体现得更加充分。北朝士族则是统治者借助政权力量自上而下遴选产生的,基本上是专制皇权的附庸(4)北朝士族的最终评判权完全掌握在皇帝手中。《韦彧墓志》:“高祖孝文皇帝定鼎嵩瀍,亲简人门。”参见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中华书局,2005年,第128页。典型事例莫过于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四○《齐纪六》:“众议以薛氏为河东茂族。帝曰:‘薛氏,蜀也,岂可入郡姓!’直阁薛宗起执戟在殿下,出次对曰:‘臣之先人,汉末仕蜀,二世复归河东,今六世相袭,非蜀人也。伏以陛下黄帝之胤,受封北土,岂可亦谓之胡邪!今不预郡姓,何以生为!’乃碎戟于地。帝徐曰:‘然则朕甲、卿乙乎?’乃入郡姓,仍曰:‘卿非宗起,乃起宗也!’”参见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第4395页。,故而能在短期内迅速走完汉人士族化近两个世纪的历程,士族体制官僚的特性尤为显著,厘定姓族不可避免地带有酬赏勋劳的色彩,相对更具开放性和包容性。源起塞北酋豪、武人气息浓重的于氏家族蒙此良机方才搭上士族化的直通车,这是把握代北虏姓士族群体特质的关键要素。
于神恩的家世门第业已明确,然所出房支尚存悬疑。志文载其曾祖为“于拔”,“于拔”是否就是《魏书》于氏家传中的“于洛拔”?对此,学者们持不同意见。王连龙先生基于二者爵位不合及正史所述于洛拔六子并无于知的情况,对此采取审慎态度[2]。段锐超先生尽管指出“洛拔”减省为“拔”乃北朝惯例,但还是虑及史志官爵履历差异过大而断然否定[3]。笔者却相信二者为同一人的可能性更大,这牵涉到中古史志的修撰特点,兹列举同类史料加以佐证。
首先,北魏前期代人名讳见于史籍者多系从属阿尔泰语系的胡语译音,它不同于汉人名字由独立语词搭配的复合结构,而是表达单一含义的多音节联绵词,不晓胡语的汉人嫌其累赘,用汉字拟音时常择其中一个音节代指全名,“洛拔”省称“拔”即为实例。正史时常混用,《魏书》卷三一于氏家传载于洛拔有子于劲,同书卷八三《外戚下·于劲传》明言“太尉拔之子”[1]748,1832。类似情况还有《魏书》卷一五《昭成子孙列传》所载宗室常山王拓跋遵及嗣子素。《元俟墓志》载其高祖讳遵,字勃兜;曾祖讳素连[4]60。“勃兜”和“素连”无疑都是鲜卑语本名,《元昭墓志》径直简写为“兜”和“连”[4]146。所以,这个结论从语言学角度来看还是合理的,正史的用例则是坚实的凭证。
其次,于神恩祖父、于拔之子于知不在正史所载于洛拔“六子”之列,似不应作为“于拔”非“于洛拔”的硬性证据。因为《魏书》本身所列于洛拔之子就不止六人,除烈、敦、果、劲、须、文仁外,还有一位历任内行长、辽西太守,死后追赠平东将军、燕州刺史的天恩,他的传记另附《外戚传》于劲之后,学者未曾措意[1]1833。《北史》载其履历与之稍有出入,生前为冀州长史,追赠征南将军、燕州刺史,乃北周柱国于谨攀附的高祖[11]。所以,正史本传“六子”之说,其实非指全部子嗣,只是修史时引人瞩目的杰出分子而已,至于名不见经传者不知凡几,于知无疑就是其中之一。这里或许还牵扯到复杂的嫡庶问题:“六子”为嫡子,而于知为庶出,庶子的家族地位相对卑微,容易被史家忽略遗漏。
再次,于拔和于洛拔在墓志、正史中的职务记录差别较大,不免引起学者的质疑。不过,通观中古史料,个人履历史志互异的现象司空见惯,不必过度解读。唐长孺先生主持校点《魏书》时,做如此处理:“《传》和《志》互见,未必《传》误。此类封爵、历官、名字、谥号等史、志不同的很多,凡不能断定史误者,今后不一一出校记。”[1]366就笔者研究的感受而言,即便仕途最值得珍视的释褐环节都无法保持一致[12],更何况日后繁复的迁转过程,分毫不差难度极大。再以前述常山王拓跋遵为例,正史载其历官尚书左仆射、侍中、冀州牧[1]374。其后裔墓志的追忆则歧异迭出,《元俟墓志》为右丞相[4]60,《元昭墓志》为使持节、抚军、征南大将军、右丞相[4]146,《元诞墓志》为骠骑大将军、左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得铜虎符、冀州刺史[4]233,《元智墓志》为假节、侍中、抚军大将军、尚书左仆射、冀青兖豫徐州诸军事、冀州牧[13]。差别如此之大尚且同为一人,于拔和于洛拔又怎会例外?究其缘由,中古官贵升迁迅速、频历要职,面对海量的任职信息,史家遵循各自笔法截取不同的片段,取舍失当还会导致物议沸腾,魏收《魏书》便因“遗其家世职位”而饱受责难[14]489。史志出自众人之手,履历记录自然互异,我们需要做的是全面归并汇总,不是非此即彼的简单判断。
诚如前述,于神恩的曾祖于拔无疑就是正史所载的于洛拔,学者提出的种种反对意见在逻辑上站不住脚。于神恩一房在于氏家族系谱中的位置赖以确定,其与族内核心权势人物于烈、于忠父子的关系也就清楚了。若套用华夏丧礼五服体系,二人分别是他的从祖祖父和堂伯叔父,服属均系四等小功亲(服丧期五个月)。这层亲缘为于神恩进身上流阶级提供了强力助推,因为孝文帝定姓族的补充条款特别规定资荫的底限至五等缌麻亲。诏文曰:“凡此姓族之支亲,与其身有缌麻服已内,微有一二世官者,虽不全充美例,亦入姓族;五世已外,则各自计之,不蒙宗人之荫也。虽缌麻而三世官不至姓班,有族官则入族官,无族官则不入姓族之例也。”[1]3014毛汉光先生明确指出,累积门资的先世父祖其实也包括从父、从祖[15]。置身密织裙带关系的环境,于神恩除直系父祖提供门荫外,再借助有服宗亲高位起家并攫取丰厚资源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唐代谱学家柳芳对此评论道:“代北之人武,故尚贵戚,其泰可与也。……尚贵戚者徇势利,亡礼教。”[16]5679此即代人重视族荫观念的反映。当然,享受族荫权益的同时也要为宗亲的政治行为承担连带的法律责任,彼此结成牢固的利益共同体。换言之,于神恩无形中被绑缚在于烈、于忠父子的战车上,人生随之潮起潮落、俱损俱荣。
传统中国是典型的官本位社会,身份地位的决定要素归根结底是官职高低及所掌握资源的多寡,官职更是中古士族体制内安身立命的根基,故仕途升进仍然是书写于神恩墓志的重头戏。志文载其仕进节点:“弱冠释褐为散骑郎,转新城令。……迁奉车都尉。……出除宁远将军、扬州抚军府司马,带南梁太守。……都督征东府长史,加宁朔将军。”于神恩宦海沉浮卅年有余,迁转四次,供职八项,其中实职五项,散阶三项,职场起点为后令正五品上阶的散骑侍郎,终点为从四品上阶的征东府长史。于神恩的仕途始于弱冠(20岁),适逢孝文帝太和十九年(495年)颁行新品令,故其官职升进比照后令衡量。这些材料看似枯燥乏味,实则勾勒出志主发展际遇的转变,蕴含着于氏家族盛衰的历史密码,唯有联系当时的仕进制度方能有效破解。
按北魏太和新制,家世门第成为整合政治资源、配置社会权益的标尺,唯流品是从俨然为统治者的施政信条。于是,朝廷铨叙官僚必先“访第”。《王昞墓志》:“选部取人,尤重门德,遂以访第入仕。”[7]232访第不成,任命便自动冻结[14]608。朝廷甚至出台了一套将门第与仕途紧密挂钩、协调匹配的铨选办法。史载:“魏太和时,诏诸郡中正,各列本土姓族次第为举选格,名曰‘方司格’,人到于今称之。”[16]5680方司格的条文早已亡佚,仅存要点摘编见于《通典》:“孝文帝制,出身之人,本以门品高下有恒,若准资荫,自公卿令仆之子,甲乙丙丁之族,上则散骑秘著,下逮御史长兼,皆条例昭然,文无亏没。”[9]390即按家世门第将士族一分为二,膏腴、四姓各自对应不同的仕进层位。日本学者洼添庆文细致还原该体系,大致规律是:宗室起家以后令正七品为下限,代人“姓”级和汉族“甲、乙”姓多以正七品至从七品上阶前位起家,代人的“族”级和汉族的“丙、丁”姓多以从七品上阶至部分从八品起家,至于仕进前景未及详考[17]。笔者划分门第的基准与之不同,操作上还考虑了新、旧品令的折换和参照关系,结论如下:皇帝三世以内至亲、异姓元功上勋、五等有爵封君授超品乡品,以旧令四品、换算新令从六品以上起家,未来具备出任宰辅的资格;世资一至三品的膏腴授一品乡品,以旧令五品、换算新令正七至正八品起家,未来具备跨越三品九卿线的资格;世资四、五品的甲、乙、丙、丁四姓授二品乡品,以旧令六品、换算新令从八至从九品起家,未来具备跨越五品大夫线的资格[18]。当然,所谓“体系”的构建是为诠释士族制机理的便利,以能够最大限度包容例证并把特例压缩至最低为宜,笔者自忖还是有把握的,故据此框架分析于神恩的仕宦轨迹,揭示其政治生涯背后的隐秘。
于神恩仕途起步就非同寻常。如前所述,他乃门品一流的膏腴子弟,理应携一品乡品在新令正七至正八品间寻找符合旧令五品效力的起家官。其实际的起家官散骑侍郎晋令五品,固然符合规范,但太和前令将其抬升至正四品,升值趋向明显,后令调整为正五品,与旧令体系的换算值竟高达三品,已属至高无上的超品起家层位。且于神恩贵为集书省副长官,执掌侍从咨议,清望度无与伦比。此外,衡量起家官的效力值,不光要看官职的品级,还要连带分析具体的适用人群,从而进行综合评判。遍检史料,北魏以此职起家者还有元賥、元诲、元子正、元子直、元端、元仙和杨舒,元姓人物皆尊崇的皇王子孙,杨舒则是荣宠备至的“上客”[19]。于神恩与之比肩,足证其地位的特殊。他的发迹不仅是个人的成功,更是整个家族崛起的缩影。按《魏书》于氏家传,于神恩的先辈多以前令正五品的中散释褐,如曾祖于洛拔,堂祖于敦、于果、于须,堂伯叔父于祚、于忠等[1]737-748。现已查实,作为北魏前期内朝侍从的中散固定由家世一至三品的代人勋胄担任,尽管当时尚无姓族概念,却业已遵循汉人家格机制行事[20]。一流门第匹配前令五品起家官中规中矩,于神恩与之相比实属破格提拔。与之同步的是堂伯叔父于忠起家官的超品置换(5)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九年(495年)颁布新官班制,推进门阀化改造,胡汉士族旧有的起家官可按清浊流品原则重新改换。具体情况见《染华墓志》:“君统基承绪,在于旧京。于时普选高门子,蹔卫皇宫,乃出身应召,得为领表。及迁鼎洛邑,料隔清浊,既夙厕混流,释褐乖分,太和廿年除皇子北海王常侍。”参见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中华书局,2005年,第124页。。史载:“(太和)十九年,大选百僚,烈子登(即于忠)引例求进。烈表曰:‘臣上或近臣,下不决引一人,而恩出分外,冀荷荣禄。当今圣明之朝,理应谦让,而臣子登引人求进,是臣素无教训,请乞黜落。’高祖曰:‘此乃有识之言,不谓烈能办此。’乃引见登,诏曰:‘朕今创礼新邑,明扬天下,卿父乃行谦让之表,而有直士之风,故进卿为太子翊军校尉。’”[1]738太子翊军校尉位列前令正四品、后令从五品,显系超品释褐。家族成员同时蒙此礼遇,绝非偶然事件,乃家族勋臣地位稳固及势力攀升共同作用的必然结果。
于神恩卸任县令,二迁返朝授后令从五品奉车都尉,尚未回归起家时的品级。奉车都尉乃奉朝请之类的文散荣职,通常充当官员过渡候补的缓冲或安置闲散的待遇。北魏末叶,“诏员外谏议大夫、步兵校尉、奉车都尉、羽林监、给事中、积射将军、奉朝请、殿中将军、宫门仆射、殿中司马督、治礼郎十一官,得俸而不给力,老合外选者,依常格,其未老欲外选者,听解。其七品以上,朔望入朝,若正员有阙,随才进补”[1]276,其功能和属性已交代清楚。需要说明的是,原本作为侍从显职的奉车都尉的后令品级远高于其晋令六品的理论换算值,因为后令的从五品相当于晋令的四品,而晋令六品仅对应后令的八、九品,此举显系以品级的虚高补偿散官化的弱势。于神恩回朝听叙,在未确定实缺去向前恐怕只得屈尊。问题在于时人何以容忍仕途由高到低的“倒转”。笔者曾设想如下可能:一是以崇高的清誉和非凡权势补偿官品的低落,二是屈尊侍奉辅佐权臣显宦换取提携扶植,三是刻意迁就自我的文化志趣和学术追求[22]。日本学者宫崎市定又给予新的提示,他援引南朝王敬弘替儿子王恢之推辞清官首望秘书郎,改就文散奉朝请的典故,剖析植根士人内心的“止足”与“朝隐”情结,指出某些有识之士害怕招惹“物议”,不愿变成众矢之的,主动规避利益角逐的旋涡,故自愿降阶屈就[23]。于神恩置身高涨的猎官风潮,或许就心存此念,这也符合先祖一贯虚己下物、低调内敛的处事风格。况且,他拥有显赫的家世,原本就对仕进前程充满自信,当然不会计较一时的得失。从某种意义上讲,以退为进往往是更有效的竞争策略。孰料日后形势逆转,竟弄巧成拙险将板凳坐穿。
于神恩最后两次迁转皆外放实缺,皆与东南战事紧张有关。他陆续担任军府司马和长史,即次席和首席幕僚长,得以运筹帷幄、驰骋疆场,比较契合于氏家族的尚武传统。衡量职级的武散阶亦由后令正五品宁远将军晋升从四品宁朔将军,至此抵达仕宦巅峰。值得注意的是,按吴廷燮《元魏方镇年表》,他三迁扬州,出任刺史长孙稚抚军将军府次席幕僚长司马的时间是孝明帝正光、孝昌之际(521—525)[24],距其奉车都尉候补迁延许久。依照常理,高门士族推崇短期、快速、高频、大幅的累迁,而漫长等待的背后必有蹊跷。典型事例如元孟辉仰仗父亲元珍幼年超品释褐,但当元珍失势后,竟十余年未获迁转[25]。相信于氏家族在孝明朝前后也发生了意外变故。再者,于神恩正值盛年,按门第等级可自动保送至与之相应的后令三品层级,甚至有机会摘取宰辅桂冠——类似事例不胜枚举,但他却在仕进中途戛然而止,峰值仅及一般高门的水准,这在政治生命宽裕的情况下也是有违士族流品常规的。
另外,北魏墓志的尺寸规格等级森严,亦可作为衡量实际地位的参照。大致说来,宰辅魏尺三尺,约八十厘米;一、二品二尺四寸,约六十六厘米;三品二尺,约五十五厘米;四品一尺八寸,约五十厘米;五品一尺二寸,约三十三厘米;六品一尺,约三十厘米[26]。于神恩志石五十四厘米见方,与临终职级完全匹配,也就排除了志文切割履历、遗漏更高官职的可能。总之,于神恩的仕途虎头蛇尾、高开低走,后半程节点间歇异常,高度远低于预期。要解释其仕进轨迹的异常波动,只有从于氏家族核心人物同期的政治表现入手。
于神恩墓志不能孤立看待,必须把它与整个于氏家族的命运紧密联系起来。段锐超先生解读该墓志,结论是“其际遇遭逢,可以视为汉化鲜卑贵族在战乱时期命运沉浮的一个缩影”[3]。问题的症结在于,如何透过“缩影”折射于氏家族乃至代人群体进化之“全景”,再由此“全景”洞察志主个别之“缩影”,即实现从个别到一般,再从一般到个别的逻辑过程。如前所述,于神恩的仕途高点处于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九年(495年)至宣武帝永平元年(508年)之前的十余年里。巧合的是,该时段恰是于氏家族步入辉煌的黄金时期,他的发迹固然仰赖先祖的恩荫,更应拜从祖祖父于烈和堂伯叔父于忠所赐,中古家族共同体的利益连带机制由此显露无遗。两人在此期间的政治功绩有二:
其一,于烈支持孝文帝改革,与保守勋贵形成鲜明反差。史载:“及迁洛阳,人情恋本,多有异议,高祖问烈曰:‘卿意云何?’烈曰:‘陛下圣略渊远,非愚管所测。若隐心而言,乐迁之与恋旧,唯中半耳。’高祖曰:‘卿既不唱异,即是同,深感不言之益。宜且还旧都,以镇代邑。’敕留台庶政,一相参委。车驾幸代,执烈手曰:‘宗庙至重,翼卫不轻,卿当祗奉灵驾,时迁洛邑。朕以此事相托顾,非不重也。’烈与高阳王雍奉迁神主于洛阳,高祖嘉其勋诚,迁光禄卿。……及穆泰、陆睿谋反旧京,高祖幸代,泰等伏法。赐烈及李冲玺书,述金策之意。……是逆也,代乡旧族,同恶者多,唯烈一宗,无所染预。高祖嘉其忠操,益器重之。”[1]738于氏由此跻身改革集团,成为士族化运动的既得利益者。
其二,于烈、于忠世袭领军职位,是宗王政治的制衡力量。孝文帝的权力格局秉持传统儒家“亲亲”信条,倚重近属宗王执掌朝政,弥留之际钦定“六辅”,有四人(太尉元禧、司空元澄、尚书左仆射元嘉、尚书右仆射元澄)为宗王。为防其坐大,遗诏于氏独立统领禁军拱卫皇权。果不其然,“世宗以禧等专擅,潜谋废之。会二年正月礿祭,三公并致斋于庙,世宗夜召烈子忠谓曰:‘卿父忠允贞固,社稷之臣。明可早入,当有处分。’忠奉诏而出。质明,烈至,世宗诏曰:‘诸父慢怠,渐不可任,今欲使卿以兵召之,卿其行乎?’烈对曰:‘老臣历奉累朝,颇以干勇赐识。今日之事,所不敢辞。’乃将直阁已下六十余人,宣旨召咸阳王禧、彭城王勰、北海王详,卫送至于帝前。诸公各稽首归政”[1]739。于氏充当皇帝亲政的爪牙,进入核心权力圈。
基于上述两点,于忠于宣武朝位列诠量鲜卑姓族四大中正之首[1]3015,负责协调胡人姓族评比过程中产生的纠纷,一举问鼎代人虏姓首望的地位。归结起来,于氏在勋臣八姓中后来居上,彻底碾压余下七家,诀窍就在于审时度势,他们在北魏由胡人国家体向皇权专制体演进的当口,率先转换意识,放弃代人勋贵固有的有权意识和独立倾向,变贵族自利取向为官僚工具取向,甘当皇权的忠实附庸。面对诡谲的政局,善于摆正姿态、调整立场,表现出极强的灵活性与适应力。当于氏挤掉穆、陆稳坐皇朝勋臣首席之时,于神恩自然脱颖而出。足见,他个人的平步青云与家族的强势崛起是完全同步的。
于神恩的仕途拐点为宣武帝永平(508年)至孝明帝正光(521年)年间以奉车都尉候补滞留,十余年未获晋升。与此同时,于氏家族同皇帝舅父高肇交恶,深陷政争泥潭无法自拔。有两件大事值得留意:一是于神恩的堂姑母于皇后正始四年(507年)驾崩,所生皇子元昌翌年夭亡,于氏在后宫的势力屏障彻底坍塌;二是堂伯叔父于忠正始末年被排挤出中央外镇地方,于氏在朝的权力领地亦严重萎缩,舆论认为俱系高肇操纵之[27]。史载:“肇既无亲族,颇结朋党,附之者旬月超升,背之者陷以大罪。”[1]1830于神恩仕进受阻在意料之中。于忠后于宣武帝延昌年间(512—515)回京重掌禁卫,凭借铲除高肇、保护胡太后、拥戴新君即位之奇功复振家势。怎奈于中利令智昏,朝纲独断,在宗王联合反扑下终究昙花一现,熙平元年(515年)即告落败出局,本人忧怖而死[28]。史家评论道:“忠以鲠朴见亲,乘非其据,遂擅威权,生杀自已。苟非女主之世,何以全其门族?其不诛灭,抑天幸也。”[1]749于氏家势盛极必衰,从此急转直下。于神恩突遭变故,仕途顿失昔日高光,兑现门品赋予的仕进峰值显然是痴人说梦,只能滞留前线军府,始终徘徊在一流高门固守的九卿线以下,门第下移的趋势已现端倪。
北魏处于门阀士族主导的时代,孝文帝构建的皇权统治绝非后世宋明那种绝对的集权专制,仍然是特色鲜明的家族政治。皇权的伸张依靠皇族政体的持久稳固,以便维系对异姓勋贵之门的优势。唐长孺先生早已指出,中古的政权结构既是以皇室为首的门阀贵族联合统治,皇室作为第一家族就应驾于异姓家族之上,其独一无二的特权地位必须维护[29]。冲击皇族政体便是挑战皇权的底线,于忠还朝后的种种行径跨越了这道红线,势必拖累家族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对于置身皇朝时代的鲜卑勋贵而言,顺从皇权才是谋求发展的关键。于神恩个人境遇之巨大落差,无疑是这种政治生态的真实“缩影”。
综上所述,近年公布的北魏于神恩墓志不仅是鲜卑勋臣于氏家族盛衰的晴雨表,还是中古代人姓族演进状况的客观反映,充分显现北魏门阀士族体制的组织机理,因而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和学术意义。从方法论层面讲,借助有形的阀阅门第及附属的仕进制度扫描志主的生命轨迹,捕捉职位“异动”的蛛丝马迹,与探索墓志书写“异刻”幽隐的史料批判应该齐头并进,都是抵达历史现场的有效路径。或许有人质疑宦海沉浮、人生无常带给仕进的偶然性,这的确需要周密的分析手段,最大限度滤除意外因素的干扰,操作分寸的拿捏应格外审慎。只是,我们常讲“破格”的逻辑前提是得有个供人固定遵循的“格”,即官本位社会决定等第升降的规章程式,是谓“格例”或“班例”。笔者的研究旨趣就是归纳千头万绪的履历资料,演绎仕进的一般规律,再据此研判个案之特点,搜寻新的问题增长点并从体制角度给予相应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