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号航站

2019-10-29 16:42刘琦
科学之友 2019年10期
关键词:莉娜宇航服相框

刘琦

1

我去24号航站拜访老人的时候,那里只剩他一个人了。

24号航站处在内太阳系到外太阳系的必经航线上,往来的飞船经常在这里停泊,航站的功能很齐全,它给那些风尘仆仆的船员提供了丰富的补给和舒适的落脚地。

这里是太阳系内最繁忙的航站之一,至少曾经是。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驾驶飞船到来的时候,航站已经变得十分冷清。

在自动停泊系统的引导下,飞船稳稳地降落在站台上。“就是这里了。”我深吸一口气,平复好自己的情绪。

我穿上厚重的宇航服走出飞船,迈着低重力下特有的滑稽步伐,跟随闪烁的引导信标,一步一跳地往站内走去。

快走到气密门的时候,我看到了老人,他也穿着厚重的宇航服,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固化的石像,恍惚间,我以为那真的是某座真人等比例石像。直到我试探性地挥挥手,过了几秒钟,那尊石像也挥挥手表示回应,我才知道那就是我要拜访的老人了。

老人看到我过来,转过身朝站内走去。我努力跟上老人的步伐,和他一起走进了站内。伴随着“呲呲”的气流声,背后的气密门缓缓落下,它一点点严丝合缝地关闭,把真空和辐射挡在了外面。

我利落地脱下宇航服,看到老人还在努力解扣子,我走上前礼貌地点点头,想帮助他。老人摇摇头表示拒绝,他用自己颤巍巍的双手,缓慢地按照流程认真操作,他的动作很慢,也很优雅,像是正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我耐心地等待老人完成这一壮举,同时认真观察他。作为一个70多岁的老人,他有些过于衰老了。在这个科技主导一切的时代,人类的平均寿命已经达到了150岁,像他这样70多岁的人,应该正处在中年已过,但仍未失活力的阶段。

我面前的老人不是这样,他的面容很憔悴,一道道皱纹像是刀刻般深深印在脸上。令我惊讶的是,老人的双眼已经蒙上一层朦胧的白翳,我知道,那是逐渐失明的前兆,现在在老人眼里,我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

看到老人这副模样,我心里涌现出一阵凄凉。冷清的航站和憔悴的老人,似乎都在暗示这次突如其来的拜访不会有完美的结果。

老人终于脱下了宇航服,他把宇航服轻轻挂在气密门旁,然后沉默地看着我。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缓缓吐出一句话:“很久没人来过这里了。”

“有多久了?”我问。

“17年。”老人说,“那些科学家发明了更高效的跃迁飞船,那之后就再也没有飞船经过这里了。”

“我是名记者。”我说。我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自然,以掩盖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记者来这里干什么?”

“我想做个专访,可以吗?”

老人沉思了几秒钟,然后回答我:“我们去吧台坐会儿吧,那里适合聊天。”

2

酒吧很宽敞,可以想见这里曾经多么热闹。从各个方向来的宇航员和游客欢聚在酒吧里,他们手里举着大杯的啤酒,一边往嘴里猛灌,一边歪歪斜斜地合唱《太空进行曲》,欢声笑语充斥着整个航站。现在那些声音和场景都不在了,偌大的酒吧没有一个活人的踪影,只有一个机器侍应生在吧台前擦着酒杯。即使这里没有一个顾客,他也按照设定好的程序,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

“二位好,想喝点什么,这里有地球来的威士忌,冥王星产的马可尼,还有出自木卫二的伏特加……”机器人发出温和的电磁音,机械地报出了几十种酒的名字。

“老样子,来一杯马可尼。”老人熟练地坐在吧台前,回应机器人的喋喋不休,然后他又問我,“你呢?”

“和你一样。”我回答道。

“我有点喜欢你了,年轻人。”老人笑了笑,来到这里后,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老人微笑。“马可尼味道很怪,喜欢喝这酒的人不多,难得遇到和我有相同口味的人。”

两杯马可尼很快就被端了上来。老人用满是皱纹的右手端起酒杯缓缓送到嘴边,他先用嘴唇抿了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咕咚一声灌进一大口。

“说吧,要做什么专访?”在酒精的催化下,老人的脸不那么憔悴了,微微有了一丝血色。

“关于24号航站。”我也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我想知道24号航站的历史,我专门负责搜寻那些被人遗忘的故事,24号航站曾经很重要,现在虽然被人遗忘了,但它的故事值得我们去铭记。”

“这里有过很多故事。”老人陷入沉思,“但那些故事都过去很久很久了。”

“那讲讲吧。”我说。

“24号航站在74年前正式完工,巧合的是,我也是在那年出生。似乎从出生起,我的命运就注定和这座航站关联在一起。24号航站是整个小行星带最忙碌的航站,我22岁那年来到这里,成了一名飞船引导员。我喜欢这份工作,每次看到那些长途奔波而来的飞船在我的口令引导下平安地降落在站台上,我的内心就会升腾起一股自豪感,仿佛整个宇宙都在我的口令下有序地运转。”

说到这儿,老人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种满足的表情,记忆又把他带回到那个热闹忙碌的年代,那个24号航站还在其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的时代。

“在这里,我能见到各个星球来的宇航员,因为重力和气压影响,他们的身材有着天壤之别,有些人身材细长而优雅,有些则臃肿矮胖,他们说着完全不同的语言,在翻译机的帮助下自在地交流着。这里仿佛是一个嘈杂的大集市,我则是让这个集市能够顺利运转的人。我就这样在航站中日复一日地工作,虽偶有不快,但大部分时间都很满足。就像世界上任何美好的事物都不会持续太久,24号航站也逐渐迎来了它的归宿……”

老人叹了叹气,又喝了几口马可尼,继续回忆。

“航站安装了自动引导系统,只需要几个人值守即可,很多同事都离开了。再后来,第一代跃迁飞船量产,就再也没有飞船来这里停泊了,如果你从地球跃迁到冥王星只需要三分钟,又何必花上十几天时间来我这里呢。”

“剩下的同事呢?”我问。

“既然没有飞船来停泊,航站也就失去了它的作用,所有人都离开了,他们劝我一起离开,但我拒绝了。我得留在这里继续坚守,哪怕余生中只有一艘飞船还经过这里,我就得让24号航站再发挥一次作用。”

“为什么您不离开?”我又问,其实我知道答案。

“你可以说我固执,但我有足够的理由留在这儿。我跟你说过,航站建成的那年正好是我出生的那年,但我出生就没见过父亲。我父亲是24号航站的焊接工,因为一次太空垃圾事故死在了这里,他是为24号航站牺牲的,我得为他守住这座航站。”说到这儿,老人黯淡的双眼溢出几滴眼泪,我递给他一张纸巾,他没有接,只是用自己粗糙的手轻轻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说道:“如果我走了,政府就会把这座航站拆掉,可我留在这儿,他们就会放任我的固执,在他们眼里,这只是一座微不足道的航站和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但他们不再往这里运补给了,所幸这里的库存足够,我一个人几百年也消耗不完。”

老人讲述完,又喝起酒来,我试探性地问道:“您一辈子都守在这儿,看着自己的同事一个个离去,然后您为了某种信念固守自我,继续在这个冷清的地方待了这么多年,后悔过吗?”

老人听完我的问题,某种记忆深处的东西正在爬上他的脸庞,他没有回答我,喝完了最后一口酒,缓慢地站起身来,说:“我累了,先休息吧,等睡醒我们再谈。”

3

我躺在客房里,盯着发白的天花板出神。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我开着一艘偷来的飞船,冒昧地来拜访一个我不该见的老人,谎称自己是名记者。有个严重的问题困扰了我,我找不到答案,只能来这里拜访他,他是唯一能给我答案的人。

透过门窗,我看到老人休息的房间亮着灯,就穿上衣服走了过去。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门前,试探性地敲了敲门。

“老人家,您屋里的灯还亮着。”

“进来吧。”屋内传来老人平静的声音。

我推开门走进去,看到老人穿着浅蓝色棉质睡衣,安详地坐在自己的书桌旁,书桌整洁有序,他戴着一副银丝边老花镜,手里拿着一个木质相框,正仔细端详着。

我凑过去,瞥到了相框中的图像,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在时间的冲刷下,照片已经泛黄变旧,但依然掩盖不了女人的美丽。在柔和灯光的映衬下,照片中的女人显得端庄而优雅。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我接近答案了。

“这是谁?”我坐在老人旁边的椅子上,问道。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一个女人。”老人抚摸着相框,用一种追忆往昔的语调对我说,“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她了。”

“能讲讲她吗?”

老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讲述起来。

“那是50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像你这样年轻,有一天24号航站来了架特殊的飞船,我按照例行引导程序,让这架飞船降落在站台。那时我没有过多注意这艘飞船以及飞船里的任何乘客,对我来说,那只是一艘在此停泊几天的普通飞船而已。直到下班之后,我在走廊里遇到了她,就是照片上这个女人,她是那艘飞船的乘客之一。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被深深吸引了,她留着淡黄色的短发,身形优雅而美丽,一双眼睛透出澄澈和希望,她看到我在盯着她,对我礼貌地笑了笑,我也回应她一个微笑,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彼此。”

我跟着老人的讲述点头,心里想道,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老人还能记得这么清晰。

“我邀请她在酒吧喝酒,我们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谈天說地,从水星的金矿基地谈到冥王星的轨道游乐场,我们热烈地交换着彼此的观点。虽然才刚刚见面,但我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我俩产生了那种一见如故的亲密感。后来我才知道那艘飞船要去半人马座α星,她是第一批自愿去那里的乘客,而且不会再返回太阳系。她邀请我一起去半人马座,我犹豫了。”

“你没跟她走,留在了这里,为什么?”我问。

“我那时做了一个大胆的行动,你可能不知道,那时24号航站有一艘搭载时空穿梭机的飞船,只是原型机,很不稳定。我偷偷进到飞船里,去到了50年后,想问问未来的自己,我应该怎么做。”

“未来的你怎么说?”我紧张地问。

“我根本没有遇到他,我甚至没有见到24号航站。”老人的语气很失望。

“所以你还是自己做出了最终决定,对吗?”

老人点点头。

“我回来后思考了整整一夜,我舍不得24号航站,我也舍不得离开自己的故乡,我不知道跟她去半人马座会过怎样的生活,在最后一刻我放弃了,我含着眼泪引导她的飞船起航,然后再也没有见过她。”

“你们也没再联系吗?”

“你知道,那里离太阳系约4光年,只是互相打个招呼,都需要8年的时间,她有自己的生活,何必要等我8年一次的问候呢。所以,我们没再联系过。”

“你后悔吗?”我问。

我想从他这里得到答案,因为我遇到了和他同样的困境。

老人轻轻放下相框,又摘掉自己的老花镜,对我说:“尽管我很怀念她,有很多次我甚至会在梦中呼唤她的名字,但实话对你说,我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为什么?”我不解。

“因为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我对这座航站有很深的感情,我守护着它,像航海时代的古人守护一座灯塔。”老人回答。

“那如果你和她走了呢,你会怎样?”我又问。

“我不知道。”老人说。

他又喃喃地讲起一些其他的事情,我安静地坐在他身旁认真聆听。几个小时很快过去了,我看了看表,到了该返回的时间。

“你的故事很精彩,但我得走了,老人家。”

“年轻人,我看不清你,但我觉得你很像我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人。”老人伸出粗糙的手,摸索着我的脸庞,“我知道你被某些问题困惑了,就像我那个年纪遇到困惑一样,每个年轻人都会这样。你想来这里寻求答案,但很抱歉,我给不了你答案,你得遵从内心,找到自己的答案。”

我惊讶地看着老人,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4

我开着飞船回到了自己的时空,用拖车把飞船运回了仓库,在去住宿区的走廊里,我又遇到了莉娜。莉娜淡黄色的头发微微晃动,空气中弥漫着一阵迷人的淡雅香气。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莉娜问我。

我想起那个老人,想起他抚摸相框时的神情,想起他对我说的那番话,我走上前去紧紧拥抱住莉娜,哭了起来,这哭声不是为我一个人。

后来我跟莉娜走了,我们一起去了半人马座α星,在4.22光年外的星球开始新生活。

一转眼50年过去了,我成了一个70多岁的老人。有一天,从太阳系来了一批游客,我问起一个叫作24号航站的地方怎么样了,很多人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一个热衷历史的年轻人告诉我,那个航站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拆除了。

我早就知道了那座航站的命运,但我欣慰地想,至少在拆除的时候,那里没有一个独守的老人。

我把这件事讲给了莉娜,莉娜表示不解:“如果那个老人年轻时留在24号航站,他就会在50年后见到自己,但他没有遇到;而你年轻时跟我走了,你怎么又会见到50年后依然留在24号航站的老人呢?”

我笑了笑,对莉娜说道:“我告诉过你,那艘时空穿梭原型机不稳定。我猜我在穿越时间的同时,也跨越了维度,我去了一个平行宇宙,那个宇宙里的我没有跟你走,留在了24号航站。作为置换,那个宇宙的我来到我们的宇宙,所以他无法在50年后遇到年老的我,因为我现在在半人马座,24号航站也早就被拆除了。”

“所以这是两个宇宙中你的故事?”莉娜问。

我点点头。

“年轻时,你们都想在未来找答案,但你们都没找到答案。”莉娜说。

“但我们确实又各自找到了答案,我们遵从了自己的内心,这就是答案。”

“这两个宇宙,哪个选择是错误的,是跟我走,还是留在24号航站?”莉娜问。

“都没有错。”我搂着莉娜的肩膀,透过基地的舷窗,看向遥远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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