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索阿娣 王晓彦
▲ 建在大山沟里的厂房
三线建设,作为一个特定的历史概念已经深深留在了一代人的记忆里。1965年以后开始执行的“三五”计划,实质上就是一个以国防建设为中心的备战计划,要抢时间把三线建设成具有一定规模的战略大后方。
从1964年至1980年的16年间,全国数以百万计的工人、干部、知识分子、解放军官兵和农民工建设者,奔赴以甘、陕、川、贵等为代表的广袤三线地区。在“好人好马上三线、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口号之下,一个打不烂、打不垮的航天工业体系也在秘密布局。
1965年夏天,马岩土从清华大学土木建筑工程系毕业。24岁的他被分配到七机部(航天工业部前身)新组建的七院。
这个刚刚成立的基建设计院,主要依托力量是原国防部五院基建工程部的干部、其他工业部门调来的土建设计人员和一群初出茅庐的大中专学生。面对“三五”计划中200万平方米的三线工程建设任务,七院的首要任务就是去现场搞设计。
从二机部(核工业部)调来的王家圻,当时已是工程师。他曾在人民大会堂听过聂荣臻元帅作的一场报告。聂帅说,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了,但是我们得有相应的运载工具,因此号召其他工业部门支持七机部。就这样,王家圻成了七院总图专业的负责人。
在王家圻、马岩土等人奔赴三线之前,相关的踏勘选点工作早已开始了。
1964年5月,党中央作出建设三线的部署,并指示工程建设要贯彻“靠山、分散、隐蔽”和“小型化、专业化”的方针。七机部各院很快组织人员,分赴大后方进行踏勘选点工作。
三线工程的选点定点任务,主要的决策依据是“政治定点”“行政定点”“战备定点”。交通、地理、水源、成本核算等因素,在那个年代都被放到了次要位置。
甘肃天水地区,山高沟深,人迹罕至,贫瘠荒凉。一院三线工程指挥部参与踏勘选点的人员,每天早出晚归,迎着寒风,裹着黄沙,跋山涉水。山沟里有狼,且出没无常,他们便手持木棍、铁叉结伴而行。到了晚上,大家扛着指挥部发的步枪,轮流站岗放哨。
最终,一院在甘肃天水、陕西凤县地区的8个县境内布置了34个项目。
在选点过程中,七院的人员曾经提出,把大量的精密仪器和科研机构放在震区建设不合适。但这一合理化建议并未得到采纳。直到1966年3月8日河北省邢台地区发生了6.8级强烈地震后,天水地区三线工程才被弃建。
三线在当时是一个隐秘的词,从未出现在公开的报道中。工作在三线的人们,与家人通信也不准有地址。为了确保三线建设的机密和便于对外联系协作,工程被编制了一系列代号,如061、062、063、064、066、067和068等。
马岩土被派去了贵州遵义娄山关一带的061基地。带着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一台手摇式计算机、一把计算尺,这位又红又专的“设计小将”从北京出发了。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再经汽车颠簸,到了“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的山沟里。
由于出身好,属于被依靠的贫下中农,再加上政治素质和专业素质过硬,马岩土获得了某“洞库”的设计任务。该洞库跨度大,若是走火车,里面可铺设4条钢轨。他仅用一天的时间绘图、描图,就完成了洞库衬砌的结构图,但却被图纸校审人员“敲打”:在三线搞设计必须很细致,因为根本不知道后面的施工单位是谁。
在三线的设计过程中,“落地拱”这样一种建筑形态颇受推崇。若干年后,马岩土还在自己家中绘制了一幅《落地拱剖面图》。一个拱形的建筑,根基埋入地基,上面伪装了泥土、花草、假山,“看,这多符合三线建筑隐蔽的要求啊”。
▲066基地开工前的誓师大会
山、散、隐的要求,造成三线工业的“瓜蔓式”布局。王家圻观察发现,良田被过多地占用了,厂房还特别分散,给后续的生产、经营带来了极大的不方便。他便向上级建议“大分散、小集中”。这一思路在062基地的设计中得以吸纳。
选点和设计工作尘埃落定后,三线建设高潮很快掀起。
“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在那个充满理想和激情的年代,从北京、上海、沈阳、天津、武汉等大城市选调的科研人员、技术工人、大学生开赴三线基地。一时间,沉睡的大山苏醒了。
低矮的茅屋、破庙,甚至老乡家的猪圈,都成为三线建设者的临时宿舍。随着队伍的壮大,大家干脆在山坡上、河沟旁搭起芦席棚、蒿草棚等简易房。
▲ 马岩土手绘的落地拱剖面图
位于鄂西远安的066基地,是三院的配套生产基地。开建之初,万山厂的楚建义就住在芦席棚里。七八个人睡一个木板搭的通铺,人挨着人。正逢夏天,满屋子的汗味和脚臭味,鼾声、磨牙声、梦话声不绝于耳。
▲ 三线建设者们挺进大山
最先在黔北定点的061基地,建设目标是“二院的备份”。706所的安勇被组织谈话后欣然领命去了遵义,喝了稻田水直拉肚子,只得找些黄连素简单对付。
由于缺少粮食、蔬菜和副食,许多人进山没几个月,就变得又黑又瘦。然而,生活条件的艰苦,没有动摇创业者们的信念。他们过原始的生活,搞尖端的事业。
在秦岭深沟里,为了建设我国大推力液体火箭发动机试车台,067基地的人们展开了一幅与天斗、与地斗、与各种困难斗的壮丽画卷。
3年半后,试车台建成,十几项关键技术跻身当时的世界先进水平。凭着这股劲头,067基地成为航天系统第一个建成投产的基地。
邢台地震后,062基地工程指挥部从甘肃天水转战四川达县,10万人的建设大军齐聚大巴山腹地。那里交通闭塞,一切的基建和生活物资都要从几百公里外的重庆运输。由于很多工程齐头并进,运力紧缺问题十分突出。
7111厂开工不久,砖供应不上,眼看就要停工待料。他们不等不靠,组织了180多名石匠攀山凿石。工厂职工、施工单位、民兵组成3000多人的运石大军,开展了3次运石大会战。
最终,这场“大会战”共搬运石头6610立方米,折合成砖340万块,节约汽车运力2500台次,解了燃眉之急。
一座座用石头修建的厂房、试验楼、俱乐部拔地而起,成为特色鲜明的建筑,也成为人们心中一段凝固的历史。
“062基地在建设规模、建筑面积、工艺技术以及设备先进程度、形成的生产能力等方面,当时都超过了北京基地。”原航天工业部副部长刘纪原曾撰文评价。
1970年开工建设的066基地,则成为我国三线基地独立研制生产全武器系统的先行者。
为走出没有主导产品的困境,066基地决定在战术型号领域一展身手。没有研制经验,缺乏成熟的技术人才和必要的验证手段,种种现实问题在偏僻山沟里迎面而来。
“一定要有自己的争气弹!”本着这样的信念,066基地派人外出调研,并从北京请来了留苏归国导弹专家王振华。老同志们回忆,如果没有他,巩固基地“江山”的型号产品可能搞不出来,或者要晚一些年。
十年磨一剑。某航天型号产品终于成功“分娩”,填补了国家战术导弹武器型谱的空白,并成功亮相国庆阅兵式。
十几年斗转星移,七院的人员足迹遍及七省一区的广阔地域。负责工艺工作的刘孝贤,经常奔走在不同的三线航天基地,深感基地建设的不容易。
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三线航天基地陆续建成并投产。一批门类齐全、以生产制造见长的工业基地和特色突出的专业院所,形成了中国航天工业体系的坚实支撑。
仗,终究没有打起来。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作出把工作重心转向经济建设、投资重点实行战略转移的决策后,军工单位任务量锐减,航天三线基地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压力。
易建仁是068工程指挥部政治部组织处的干事。1970年,按照上级的指示,“二院的备份”从贵州调整至湖南。克服了家中重重困难的他奔赴湘西搞三线建设,原以为三五年的时间二院就会搬过来。结果,一等就是10年。068基地停缓建了!
一大批从北京和其他大城市来的领导干部与科技人员陆续回城。留下来的人怎么办?
为了稳定人心,三线企业开始探索“以民养军”。在军转民的道路上,尽管也有名噪一时的产品,但在各种自然、非自然的压力面前,三线航天人备尝生活的艰辛。
20世纪80年代,按照邓小平“军民结合”“平战结合”等一系列重要指示,国务院作出了三线企业“调整改造、发挥作用”的重大决策。从“七五”计划(1986年~1990年)开始,一场以脱险搬迁为主要内容的三线布局调整开始了。
“由于特殊的历史背景,三线基地选址没有完全按建设规律办事,因此建成后经常遭受山洪、泥石流、地陷以及水污染等自然灾害,不仅造成严重的经济损失,且影响企业的正常生产和职工的安全生活。”时隔多年,王家圻对067基地那场百年一遇的大暴雨、大山洪仍记忆犹新。
1981年,他作为七院指派的防洪设计专家去067基地参与调查。一路上,公路一段段地被洪水和泥石流淹没,有的厂房被洪水冲毁,有的厂房被山坡上滑下来的石头砸坏,景象触目惊心。这样的特大洪水泥石流灾害前后发生了3次。有外电惊呼:中国一个火箭基地从地球上消失了!
王家圻用了足足3年时间总结了三线建设时期的经验与不足,为后来的脱险搬迁工作作参考。
在三线,“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这句话妇孺皆知。本着“先生产、后生活”的建设原则,建设初期各基地没有幼儿园,没有学校,没有医院。父母上班,没到上学年龄的孩子满山野玩,有滚落山涧溺水的,有误食山果中毒的。王振华的小女儿就这样丧失了大好年华。
后来,虽然配套设施跟了上来,但是基础教育的荒疏,成为许多三线航天人永远的痛。高考制度恢复后,这些父辈中不乏高才生的三线子弟能走进大学校门者寥寥无几。更为重要的是,人才引不进来。
面对生存发展的种种现实问题,航天人开始从山沟转战城市,谋求更大的发展空间。
在国家政策的支持下,西安、长沙、武汉、孝感、成都、贵阳等地崛起了一个个布局合理、环境优美、设施完善的航天城。这些涅槃而生的三线企业,成为新时期中国航天的“新名片”。
火热的三线建设已成历史,但无数三线航天人以赤诚和汗水熔铸的“艰苦创业、勇于创新、团结协作、无私奉献”精神,如同那绵延的大山,长久屹立于天地之间。
▲ “运石大会战”
▲ 建设者们为三线基地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