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西平
刚近端午,天气就不时燥热。半个月没下雨,老刮西南风,菜籽没灌饱浆,麦梢生秕子。这样年景,大小算个灾年。
奶奶却提醒,今夏蛇多啊。
奶奶那时七十多岁,她从风吹草动中就能估摸很多将要发生的事情,像个预言家,更像一位道行很深的巫。她提醒的,大家都信。
天擦黑,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晚饭,奶奶突然竖起筷子向大家摇一圈,然后朝院子东南角指去。大家都噤了声。那个角上有两棵碗口粗的椿树,枝叶扶疏。院墙是土坯垒的,缝隙宛然。那墙角下传出咝咝咝的声响。奶奶说,听,花练蛇在叫。它们要蜕皮了,都要向人靠近,接汗气;接到汗气,它就好蜕皮长大了。奶奶特别叮嘱,都注意了,晚间出来进去小心脚下,别踩了花练蛇。
我就不免瞬间头皮发麻身上发冷。花练蛇是一种毒蛇,比它毒的还有泥土灰的“土布袋”。我们小小的记忆库存里,都有不少毒蛇咬伤人畜的例子。那时乡村夜晚很黑,豆大的煤油灯也只舍得吃饭时点上一刻。但从这天起,奶奶会把煤油灯从厨屋端到窗台上,满院子便落满了昏黄的灯光,用以惊吓出来借汗的各样毒蛇。我们走路都特别小心,不看清前面都不敢放下脚,唯恐被蛇夺去了小命。拉牲口进屋或是去厕所,都打着麻秸火。例外的是,母亲不信邪,总是匆匆地进出,脚步声响地做着她永远做不完的活儿。奶奶就有点生气。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睁开眼,奶奶就敲着破瓷盆儿喊都快起来。她站在厨屋门前拿根火棍儿,指着地上铺着的青灰说,看,看,看,我说蛇要出来借汗了,是真的吧?看这上面爬的道道儿,还不止一条呢!我猛地感到小便发急,两腿发抖,忙问,虫会爬到屋里去吗?我吓得连蛇都不敢提了。奶奶说,它要老是脱不了皮,会爬到屋里借汗的。不过蛇要脱皮,就像人害病,它没有心肠咬人。它很多时候在人的鞋窠里借汗,若要没借够,就趁人睡着了,偷偷地从人的光肚皮上爬过去。光身子睡觉,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冰凉,舒舒服服的,那就是借汗的蛇爬过去了。可别动,动,它就可能咬人。我脊背一下子爬满冷汗,吓得夜晚也不敢光着身子睡觉了。这世上真是奇怪,人和蛇似乎是敌人,蛇为啥一定要向敌人借了力才可以完成再生呢?
晚上坐在院子里,似乎四处都能听到咝咝咝的蛇叫声,不是一条,而是很多条。它们可能缠在椿树枝上,可能钻在墙缝里,可能趴在洞口……都机警地瞪大圆而明亮的小眼睛,瞅准时机,迅速出来借汗。灯火昏黄,压不住角角落落里咝咝咝的叫声。母亲就生气,说听到蝲蝲蛄子叫就不种庄稼了?哪有听了蛇叫就天天晚上点灯耗油的?蛇年年蜕皮,也没见咬死谁!她就噗地吹灭油灯,转身说,再毒的蛇也没有人毒。毒蛇也不随便咬人,它能分辨好人歹人。蛇咬恶人!
奶奶不接母亲的气话,就在院子里横着撒一道青灰,第二天早早出来看,总能见到蛇形的痕迹,就分外担心,一遍一遍絮叨,总要小心才好。小心无大差。父亲说,人睡了,天地就是蛇世界了。不然,还不饿死了它?蛇一条线上都能走钢丝,三五庹远都飞得过,一道青灰能挡住它?奶奶不语,照做不误。
端午前两天,我起床后小脚丫子往布鞋窠里一插,感觉有丝丝的凉意,拿起鞋迎着亮光一照,有两道乳色的粘液线干在鞋底上。我很好奇,拿給奶奶看。奶奶一脸的惊恐,说夜里有蛇到我鞋里取汗了。我吓得一下子把鞋扔老远,不敢再穿。奶奶说,这就好了,蛇取过汗的鞋没毒,别的蛇也就不会再来取汗,今年这一关就过了。奶奶如释重负地嘘一口气。吃早饭时,奶奶说了这事儿,大家好像都没在意,只有母亲接过话茬说,早起院墙上懒懒地躺着一条花练蛇,“打老瘴”的样子,我用树枝给它挑起来扔了,不巧扔到老母猪的旁边,它一口就把蛇吞吃了。
我去厕所,见厕所的横梁上挂着两条白亮亮的蛇皮,干干净净地飘摆着。我不怕蛇皮,拿一根枯枝把它挑出来,风一吹,羽毛一样飞上天去。这样干净的东西,原来竟然是毒物的护身啊。越来越多的地方发现了亮晶晶的蛇皮,也没听说谁被蛇咬着。可见蛇借汗的手段是很高明的,满是诡异传说的蛇借汗是不会轻易被人发现的。
端午节似乎是一道限,跨过去就平安了。早上,奶奶让每人都喝了雄黄酒,说是蛇最怕雄黄气息,闻了就退身,不敢咬了。我的手腕子脚脖子都拴了花花绿绿的五彩丝线,奶奶说,花练蛇也比不过五彩丝线好看,就远远地避开了。对蛇借汗,我们一下子都当作很遥远的做醒了的梦看待。不这样不行啊,端午节要割菜籽割大麦割小麦,而后还要有半个月的插秧期,哪能老被蛇借汗困扰着呢?
三夏大忙,母亲就更忙了。这天早上,母亲一骨碌翻身坐起来,伸出双脚下地去找鞋子。困倦的母亲还没睁开眼睛,她的双脚似乎有记忆,知道头天晚上鞋子所在的位置。母亲的双脚试探着找到了鞋子,她的脚趾忽然触到了一件冰凉的物件。母亲一下子睁大了眼,睡意全消。那花色的物件扭着长长的身子,在朦胧的光里,迅速远去。
收罢麦,插罢秧,一次大雨中,母亲轻描淡写地说了那个瞬间发生的事儿。奶奶当即止住了手中的活儿,连说吓死我了。母亲说,怕啥呢?蛇咬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