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网红”如何留住美丽与体面

2019-10-28 02:22陈晓妍
南方人物周刊 2019年30期
关键词:好友

陈晓妍

从左到右:张淑贞、刘东风、谢云峰、樊其扬 图 / 北京乐退族科技有限公司提供

这一天晚上是个例外——65岁的张淑贞拿过手机,打开抖音。过去,在这样从凌晨1点开始就没再睡着的失眠夜,她会从床上坐起来,望着窗外,思维异常活跃。生命的时间线浮现,她逆流而上,回忆年轻的往事,触碰那些不愉快的记忆留下的疙瘩;顺流而下,她想到了衰老与死亡,一阵恐惧感袭来。而这次,她没有多想,径直找到公司的抖音账号。

她最靠前的那条视频,是公司不久前刚刚为她们四位老人拍的。张淑贞最满意的也是这一条,四个人里,网友夸得最多的是她。

视频已经积攒了上万个评论,张淑贞划拉着屏幕,慢慢翻看。“穿黄旗袍的奶奶好气质!”这是在夸她的。“感谢您的关注与赏识。”她写下回复,文字后面跟上几朵玫瑰和作揖的手势。“咱得谢谢人家呀。”只要视频底下有称赞的声音,她就一条一条给人家回复。

走红源自6月份的一个街头走秀视频。四位模特化上精致的妆容,脚上的黑色高跟齐刷刷敲在地上。旗袍是量身定制的,勾勒出这个年龄少见的身材。只有一头白发和妆粉盖不住的皱纹提醒着观众,她们已是年过六旬的老人。

这个“老年闺蜜团”带动了新的流量。视频发布在一家中老年文娱服务公司的抖音账号上,最高点赞量达三百多万。这次走红,在公司创始人的意料之内,他们已经捧红了一批老年人网红,签下了许多国内的银发广告模特。

感到意外的是几位老人。张淑贞走在路上,总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眼光多了起来。甚至有人上前拉住她:“阿姨,您是不是抖音里边穿蓝旗袍的那位?”下馆子吃饭,到了结账的时候,店员们都围在柜台,等着跟她搭讪。另一位老人樊其扬也有类似的经历。想到商场挑几件衣服,刚刚上楼,就被服装店的人“盯上”。售货员们拿出手机翻视频对照,才确认真的遇见了“网红奶奶”。

“都是年轻人,”张淑贞感慨,“这影响力这么大呀?”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如果没有这次走红,樊其扬会以为,自己事业的巅峰只停留在56岁那一年。那个工作状态最好的自己,仅仅在四年后就滑进了低谷——她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

退休的那天是劳动节,樊其扬交出了自己的工作证,没能把它留下来当纪念,这让她至今留有遗憾。不用上班的第一天,樊其扬睡个了懒觉,一睁开眼,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她趴在窗户边上往外看,能看到的也只是自家的院子。她突然想起来,离职前交接工作用的那些资料,自己的U盘里也备着一份。她翻出之前的报表,甚至是几年前的工作资料,全部回顾一遍,再重新梳理。电脑每天要开好几个小时,借此与过去的自己连接。闲得急了,樊其扬也考虑过上超市当领货员,又或者干干保洁,总比在家里呆着强。

樊其扬与模特行业的渊源颇深。每次“CCTV模特电视大赛”一开播,樊其扬都会拿来纸笔,隔着电视屏幕为每一位模特记录打分。打出来的分数,经常与模特的得分相近。她得意地展示给丈夫看,单方当起了外场评审员。

后来的故事,似乎都有冥冥中的缘分。60岁的樊其扬偶然路过一场外国人的走秀活动。她站住脚,眼光停留在那些年轻美好的身体上。朋友把樊其扬拉到队里来,1米7的高个子站在那里,模特队队长当下就把她收了。

张淑贞的老年模特生涯,同样是在退休以后才开始的。

退休之后,她每天戴着老花镜,捏着细针,把落寞全填进密密麻麻的十字形针线里。头晕的问题紧随而来,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丈夫害怕她的颈椎问题复发,把她“撵”出了家门:“找几个同事逛公园去。”张淑贞的居住地活动范围很小,她约了几个朋友,但对方都以有事为由,回绝了她。

她把活动范围缩小到了小区以内,卻碰见了以前的同事。当时单位里正忙着筹备“时装周“的活动,老年模特还是空缺。那人一眼相中了她:“您身材这么好,怎么不来走模特?”那句话,成为了张淑贞人生下半场的新跳板。

张淑贞记得在办公室的最后一段日子,自己越来越频繁地看领导的脸色。这是大龄老员工的普遍焦虑。她听说老办公室主任因为迟迟无法升职的问题,跨级告到了更高的领导那里,最终那人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岗位不改。

假如把人的一生压缩为一天,此时正是白昼燃尽的时候。但是,两位老人并不甘心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张淑贞仍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演出的场景。那是原单位晚会的第一个节目,她带领着队伍,从礼堂外面进场。上台之前,要穿过长长的过道,过道的两侧都坐满了人。灯光打下来,底下的观众开始鼓掌欢呼。她笑着回忆:“我们单位的那些人简直都疯了。”

“可能就有一种舞台的欲望。”樊其扬能在两种模式中自如切换:大多数情况下,那张严肃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可一旦上了台,笑变成了某种条件反射,“特别灿烂,眼睛都在放光。”

“拧巴劲儿”

九年之后,樊其扬站在场上,上身挺直,侧过45度。腰胯一带又开始隐隐发作,像针刺,又像撕裂感,这是以前患上带状疱疹留下的后遗症。腰挺了太久,突然放松下来,又是一阵酸痛。

樊其扬不停地与自己的身体较劲。人到老年,她才开始踏足模特圈,重新学习站立、走路。腿脚僵硬,胯部发死,她便与自己的韧带对抗。厨房有个窗户,她一条腿架在上面,再腾出两只手做饭。她用“拧巴”来形容这个行业:“模特其实就是个拧巴劲儿,我越拧巴,你看着越舒服。”

抖音上的视频,分给樊其扬的通常只有几秒,但仍然有网友对她的脸印象深刻。她被当作“岁月不败美人”的典范。樊其扬的自信尚在:“我们都是美了一辈子。”

美丽这场持久战,从她年轻时就开始打响。因为害怕长胖,她生完孩子就开始减肥。产后需要进补,家里炖了鸡汤,她把鸡肉捡出来吃掉,不管旁人怎么劝,鸡汤一概不喝。晚上,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父女俩在饭桌上开始对峙。父亲把鸡汤推到她面前,面无表情地直盯着她,用手指敲了敲碗沿:“喝了它。”女儿按兵不动:“就不喝。”最后总是母亲看不下去,在父女二人之间打圆场。

她偶然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句话,便将之剪下来,贴在显眼的地方。于是,同事每次经过她工位,都能看到上面那行醒目的小字:“宁要一脸褶,不要一身肉。”她长期订阅健身杂志,却极少运动,减肥基本全靠“饿功”。她用模特的专业标准来要求自己。170的身高,体重没从超过120斤。

单位是清一色的直筒白大褂。樊其扬就在细节处下功夫:自己镶上一个咖啡色的边,在腰间拉一个小口,把布料撮在一起,穿在身上,一下子显露出腰身的曲线。她托朋友从上海买来的小方领蓝迪卡,在当时的北京也极为少见。走后门办了张买冷烫水的证明,再找来竹子皮筋,悄悄把自己的刘海给烫卷了。那个年代爱美要偷偷来,樊其扬有一回穿了喇叭裤到公司开会,当众挨了领导的批评。

但她享受“拧巴”带来的成果。那时单位四五千人,下了班都在门口等班车。樊其扬从人们面前经过,引来一大群人“行注目礼”。

即使是现在,在那张被时间揉皱的脸上,还是藏不住她年轻时的骄傲。刚满65周岁时,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办一张老年公交卡。这件事被樊其扬惦记了两年之久。她大步流星地跨上公交。“滴——老年卡”,她心里得意,几步迈到车厢的后半部分。“我也进入这个(老年人)行列,但是你看我那个精神面貌,”樊其扬说,“不像那些弯着腰、颤巍巍的一只脚先下去(的老人),我这白发更自豪。”

身体的背叛

但白发本身就是那股不可抗力的隐喻。

张淑贞爱发如命,“翘起来一根都得给它摁下去。”老太太经常顶着一头精心打理的头发上公交。不怕人多,唯独怕有人碰到她头发。有一次,身边站着个小孩,不停往张淑贞头发上蹭。惹得她站起身來,给小孩让座。家长看见了,也不好意思:“怎么能让您让座?”最终双方达成和解,小孩和她一起挤在一个位子上。

但就是这样一头被她视若珍宝的头发,却被她自己全部剃掉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张淑贞发现,发根长出来的头发都变成了白色。新长的白发掺杂着黑发,中间隔着一道明显的分界线。她开始每隔半个月染一次发。化学染料弥合黑白界线的同时,也慢慢对她的身体产生影响。那段时间,掉发加重,她感到不安。

张淑贞开始尝试植物染发。丈夫亲自爬树给她摘来一堆桑葚。煮成浓汁,加入海娜粉、鸡蛋、油、蜂蜜,一股脑抹在头发上,再用塑料薄膜裹住。整个染发过程持续了两个小时,摘下来洗完头发,“就一红毛,特难看。”

张淑贞下定决心,把原有的头发全部剃光。一把男士剃须刀在头上嗡嗡滑动,头皮渐渐裸露。整个冬天,张淑贞都待在家里。她买好了假发和帽子,以备不时之需。

冬天一过,张淑贞头上长出了寸头长度的头发,全是白的。看着镜子,里面那个衰老了不少的老人,怎么有点陌生。她还是怕出门见人,怕人碰见,也怕人问起。她把白色寸头修得齐齐整整,儿子鼓舞她,这发型精神、干练,“像《零零七》里的女特务。”

老人终于鼓足勇气出门,迎面碰上以前的老同事。对方无法接受她一个冬天突然白了头:“张姐,你怎么成这样了?”张淑贞看到,对方眼里分明噙着泪水。

“头发这儿真是一个大关,”张淑贞感慨,“你得扛住别人的眼光。”

近两年来,张淑贞又新添了一个毛病。一句话说到后头,已经忘记了前面的内容,“诶?我刚刚说什么来着?”情况出现得多了,她怕她会像自己的母亲以前那样,患上老年痴呆症。在至亲之人身上,她领教过这种疾病的残忍。

张淑贞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大脑。她专程找来一些绕口令跟着念。手机里的益智小游戏,还保存着上千分的成绩。她借此安慰自己,“还没到那种程度。”每逢演出,她就提前一周把袋子敞开着放在角落,想起来要带什么,就往里面再添点什么,再反复检查,生怕自己衰退的记忆力会影响到工作。

就在去年春节,樊其扬叫停了长达35年的减肥行动。她患上了带状疱疹,体内的病毒不断侵犯神经,连路都走不了。那个以为自己“最强壮,不会生病”的人,在医院里住了九天,出院后又缓了几个月。她开始不信任自身的免疫力,吃饭的时候,逼着自己多摄入点有营养的东西。每天上一回体重秤,数字却不再往上升了,“现在变成体重不上(涨)着急了。”

樊其扬给自己的要求是:一天都不能被这个时代落下。更年轻的时候,她买来一台别人淘汰掉的机器,在家里自学计算机;单位里有擅长电脑的年轻人,她搬了张椅子,坐在人家旁边跟着学;固定追《美丽俏佳人》的时尚节目,流连于zara之类的快消时尚品牌店,不一定会买,但每个季度出了哪些单品,一概都要弄明白。

而新的符号系统早已组成了茂密的丛林,常常让她迷失于其中。孙子喜欢的动画片里,樊其扬只记得有个光头强的角色。想要表示礼貌或愉悦,她会直接发过来一个“微笑”的表情包。在抖音上开直播,网友问她,当下最红的几个明星是谁?“周杰伦和林俊杰都知道。”网友告诉她几个陌生的名字,她答应网友,等回家再去“补功课”。

老师

以往的视频里,有一个抖扇子的动作。当时,其他三位老人拿捏不准。到了拍摄现场,张淑贞充当起大家的临时老师:“这个扇子,‘啪一抖完,往前往怀里这么一揽,这手再上来,一招一式,都要带出一个美的感觉。”樊其扬对这位老师感到满意,“脾气又好,什么东西都讲得特别明白。”

实际上,早在几年以前,张淑贞就已经拿到了“高级培训师”的证明,带领过多支老年模特队。有时队伍里出现了难缠的“学生”,队员们就跑去请“张老师”出马。

自尊心太强的老人,往往最不听劝。步子迈得太大,就会突兀地走在队伍前面。其他队员在后面提醒:“您步子再小点。”老人态度强硬:“我就这么大步!”有时候又落于人后,其他人再次尝试跟她沟通:“您还得走快一点。”“那我到底要怎么走?”

这是张淑贞最头痛的一类学生。对方比她年长,张淑贞私底下找她谈话,往往要先示弱:“您资格比我老,年龄比我大,学历比我高,按理说我得喊您一声老师……”对方听了这话,才稍稍放下身段,勉强跟上队形。

队里排练的时候,张淑贞就站在底下把关。总有一两位老人卡在某个具体的动作上,张淑贞教了一遍又一遍,依旧改不过来,她便不再多说了,怕人家“面子挂不住”。这是师生间的微妙默契。有时候,张淑贞外出表演,恰巧碰上了以前的学生。学生比自己年龄更大,端着架子,不愿再称她为老师。同行的人替她不值:“我看不出来是你教的学生,一声(老师)都不叫。”学生并非完全忘记往日的情分,偶尔也会到跟前来,热络地叫一声“张老师”,前提是别人都不在场。

她想起她逝世的好友。那是位五十多岁的漂亮女人,拥有一支二十来人的老年模特队。整体颜值在“顺义地区算是很高”,同时,矛盾争执也不少。好友是这支模特队的队长。平日里训练,好友在上面说话,底下十几个人,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反驳。

张淑贞被邀请来队里担任指导老师。她在旁边看着,眼前的一幕,像极了几十年前,女生集体宿舍里的那些鸡毛蒜皮口水唾沫。甚至是临近演出,队员们都能因为走位谁对谁错的问题在路上大吵。吵急了,技术上的争执演化成发泄私愤。

樊其揚

好友只能在队员之间周旋。每每受了气,在队里不能发作,回家也不敢声张,怕家人因此阻拦她继续训练。一年多后,好友身体不支,在训练场上晕倒过几回。张淑贞跳出来反对她:“你这么玩,你这是玩命。”一语成谶。不久之后,好友被查出了肝癌,晚期。

张淑贞到家里看望好友,对方靠在沙发上,没有力气直坐起来,仍不愿意对外说自己患了什么病,只是不停地委托这位老师:“张姐,您抽时间,过来帮着给训练训练。”后来好友在微信上联系张淑贞,叮嘱的还是这件事,“哪怕每个礼拜抽出两个小时,您过来给看一看。”临走之前,好友又给张淑贞打了一个电话。那是最后一次托付,“千万别让这个队散了。”两人约好,等好友病好了,一起去看队里的训练。几天之后,好友在医院里逝世。

在那以后,“老师”二字,多了一重沉甸甸的涵义。张淑贞继续带着队伍训练,“这是她拿命换来的,当还她一个愿。”

无解的问题

早年的张淑贞对衰老与死亡有种近乎天真的豁达。儿子才14岁时,张淑贞就拉着他交待自己的“后事”:“我老(以后)给我送养老院,如果我要是走了,就给我找棵大树埋了就行了,要不你就找垃圾站。”

但晚年的走红却指向了另一种人生,她被当成了漂漂亮亮变老的范本。

张淑贞想过,如果自己像刚刚退休那时一样,当一个足不出户的小老太太,也许更能接受老去这个事实。伺候过老年痴呆的母亲和瘫痪的父亲,她深深明白,“人到最后就真的没有尊严。”

然而,自从换上高跟鞋走向T台,张淑贞就从以工作地点为中心的小圈子里挣脱出来,人际关系都要比年轻时复杂许多。

在模特队里,老人们谈论时下最流行的服装样式,考虑衣柜里的旧衣物又该淘汰多少。什么样的笑容弧度最好看,什么样的姿态最优雅。仿佛一个时空之外的特殊存在,在这些老人身上,没有这个年龄常见的暮气沉沉。

所以,当老去的痕迹慢慢加重,张淑贞不知该如何应对。对一张需要时时展露在镜头下的脸,容貌和气质是最大的本钱。“我美不了可怎么办?”她知道未来会有一个节点,终结她现在的美丽与体面。

见到以前的同事,她会下意识地盯着对方的脸看。有些面容显然苍老了不少,她自己都难以接受,“怎么就老这么多了。”她喜欢听到别人评价她: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这是最有效的心理安慰。

她开始思考,人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老去。伺候瘫痪的父亲,张淑贞有时会想象,如果病床上的人变成了自己,这双已经熟悉了舞台质感的腿,会以病床为最终归宿吗?

张淑贞无法接受,她甚至留意过电视上的安乐死新闻,跟儿子商量如何到国外申请。又或者靠安眠药自杀,转念一想,这个方法也有弊端,要真瘫在那儿,连拿药的力气都没有怎么办?

她尽量把未来设想得更加乐观。老太太开始跟随朋友学中阮,弹琴可以锻炼手指和大脑,延缓大脑老化。即使有一天老得连家门都走不出去,她依然能抱着一把琴,弹奏几首曲子,“也挺美的”。对这位“最美奶奶”来说,体面仍是头等大事。

以何种方式老去,依旧是个无解的问题。但她从来不觉得,那个终点距离自己有多遥远。那些被生命规律和人性拧成的问号,还将在她未来的无数个夜里重现。

身体对睡眠的需求越来越少,她的夜晚因此变得格外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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