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楠
与周铭影第一次的长谈,发生在今年First青年电影节最后一天。实话说,在多数综合性电影节上,剧情片才是主角,难得有纪录片引起影迷或者媒体的注意。当时距离颁奖典礼不过五个小时,周铭影没觉得这片子会在当天获奖。
最终获奖了。获奖词有一句如是说:“在戳破荒诞现实之后,尝试向思辨更深处进发。”坦白而言,影片剪辑比较粗糙。但正如多位影评人所说,周铭影拍摄到了“顶级的素材”。这些素材所包含的命题,与那些温柔或者细腻、讲述少数人内心或者是家庭关系的纪录片相比,更富冲击力,也更有分量。素材本身就足够给观者自行解码,自行阐述, 有更多的细节被埋在了影片之中,比如结尾的广场舞。
事实上,“思辨更深处”是外界帮助周铭影完成的。他曾深陷世外桃源,像我们生活中的许多时刻,你感觉到事态不对,却不知到底哪里出了错。虽然花卉大餐员工,未曾遭受严重的肉体伤害和精神虐待,董事长的控制也并非一个真正的系统,远远及不上乔治·奥威尔的小说。但我在周铭影身上看到了经历狂热运动再美梦破灭的伤痕:怀疑,对整个世界的怀疑;失落,生活的热情已经消退。
他去重温《楚门的世界》,怀疑有人要害自己,他觉得新闻上那些首脑会谈都是骗局,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肉体集中营,一具具肉体彼此相像,灵魂却相望不相闻。
正是周铭影自身被裹挟进其中,才使得这个选题从文化选题变成了社会选题。一个2014年已经关门的餐厅,一个相关人员散落四方的组织,与今天读者的关联微乎其微,以调查报道思路去操作,意义不大。这个选题更为值得关注的是,个体经历过什么,这些经历又如何反噬自身;如何挣脱又如何重建生活。周铭影的敏感多情,以及他近乎卧底般的拍摄,注定了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更为集中和复杂。
最初,周铭影的剪辑思路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与社会的碰撞,董事长的梦想没有实现,是年轻人不给力。周铭影亦是一个渴望成功的青年,这从他为自己起的艺名就可窥见一斑。即使他覺得面前的一切十分拙劣,依然会心存侥幸:“董事长创造的模式”能致富。虽然事实是,董事长的盈利方式并不真正来自餐饮,而来自于一些盘根错节的特殊勾连。若董事长的“理想”是为了营造一个鸡犬相闻的世外桃源,那正是哈耶克说的,通往地狱的路,原本都是想去天堂的。若董事长是借由封闭环境中的洗脑,达成自己的财富梦,那就是精神控制。
2019年第28期社会报道《 逃离世外桃源》
有人说,这不过就是一个传销的故事,还洗脑不够彻底,没钱了他们就跑了。洗脑并不因为常见就要轻描淡写,因为任何试图洗脑的行为,都是危险甚至具有毁灭性的。更为严肃的是,倘若有钱,是不是董事长的洗脑就能顺顺当当,就能彻底?
当我们生活在这个绚烂的景观社会,对自我物化的抵抗愈发需要勇气:抵抗将自己做成资本生产所要求的对象化环节。虽然韦伯和卢卡奇都说,物化是资本主义之下个体的普遍命运。
故事的主线从来没有变过。一个怀抱梦想的年轻人被洗脑,亦对别人洗脑,怀疑,然后逃跑。最后成片的调性,是周铭影拿给旁人看后,年长者告诉他,这是思想实验,这是乌托邦和反乌托邦,这是乔治·奥威尔。
一定程度上,这是我近几个月来最为重视的选题,一个严肃的选题。虽然写作上仍有诸多需要改进之处,呈现效果不尽如人意。实现对新闻易碎品属性的挣脱是我所向往的价值追求,也是我遇到这个选题后,所期望抵达的。这个选题包含了我最为关心的一些话题,比如为什么我们需要文学艺术——对周铭影来说,最为珍贵的经历是准备艺考时在中央美院旁听,他能感受到什么是美的,什么是真实;比如一个人如何可能失去自我,又如何可能保全自我;比如观者被勾连起的那些知识,包容过去与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