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代长城诗中的意象特色

2019-10-25 01:51刘伟
关键词:唐代长城诗歌

刘伟

摘 要:作为唐代边塞诗歌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长城诗所采用的意象特色非常鲜明,与长城这一中国古代伟大的军事工程及其历史息息相关,其地域性意象特色有玉门关、雁门关、蓟门关(居庸关)、榆关、塞垣、紫塞等长城关隘,其他与长城相关联的意象特色主要有“明月”“风雪”“黄沙”和“白骨”等等。

关键词:唐代;长城;诗歌;意象特色

中图分类号:I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9)08-0058-06

与其他边塞诗一样,唐代的长城诗歌习惯沿用《从军行》《饮马长城窟行》等乐府古题,用“以汉代唐”的艺术手法展现主题、抒发情怀。与此同时,长城作为一个军事工程,其跨越地域极为广阔,沿线设立着重重关隘,其地气候景观独特,这是长城诗有别于其他边塞诗的独特资源。长城诗作者们恰切地抓住了这些特点,采用长城一线独特的意象,营造出长城诗不同于其他边塞诗的独特意境。长城作为防御工事,其政治、军事意义已为人们所熟知,然而其背后世代积累起来的丰厚文化、人文意蕴也总让人咀嚼不尽。诅咒、赞叹、离别、相思……这种种意蕴都是通过长城诗中独特的意象表现出来的。唐代长城诗的意象极富特色,从与长城密切相关的地理意象,到经常与长城伴随出现的自然景观意象,长城诗的别样情味正是由这种种意象交织融合而产生的。

一、唐代长城诗的地域性意象特色

长城这一军事工程,所跨越地域的广泛决定了其地理内涵的丰富。关隘是长城的一个重要设施,大多构筑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之地。以关隘为意象是长城诗的一大特色,由于地理位置或战争情况的不同,不同关隘所蕴含的情感意义并不完全相同,诗人们运用这些具有特定意义的关隘意象,既显得真实客观,又充实了诗歌的内涵,取得更丰富的情感内蕴,使诗境更深刻。

(一)玉门关

玉门关始置于汉武帝开通西域道路、设置河西四郡之时。元鼎或元封中(公元前116—公园前105年)修筑酒泉至玉门之间的长城,玉门关当随之设立。据《汉书·地理志》记载,玉门关与阳关均位于敦煌郡龙勒县境内,皆为都尉治所,是重要的屯兵之地。隋唐时期,玉门关关址由敦煌西北迁至敦煌以东的瓜洲晋昌县境内。玉门关几百年的存在历程中,历史、民族、文化心理、情感等诸多因素不断积淀到玉门关的意象中,极大地丰富了它的内涵。唐代长城诗中,有“玉门关”意象的就有五十多首。

玉门关被古人看作是中原政权与异域外邦相隔离的标志,象征“国门”,因此,詩人们往往强调玉门关的重要战略地位,如岑参《玉门关盖将军歌》:

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百草枯。南临犬戎北接胡,将军到来备不虞[1]。

诗歌描绘了玉门关的冲要地势,毗邻游牧民族的战略地位以及守关任务的艰巨。除自身的战略地位重要性外,遥远而荒凉的玉门关在世代人心中总是充满深重的苍凉感。李白《秋思》:“胡兵沙塞合,汉使玉关回。征客无归日,空悲蕙草摧。”[2]又有《王昭君》:“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3]王之涣《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4]中原的春风都吹不过玉门关,出关往往使人难以预料归期,因其遥远,使人们一谈到玉门关就有生死之思。戴叔伦《塞上曲》:“汉家旌旗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5]胡曾《玉门关》:“西戎不敢过天山,定远功成白马闲。半夜帐中停烛坐,唯思生入玉门关。”[6]一想到玉门关,竟然有生死不顾的决绝!

玉门关唯其遥远,更使得出征的将士骤起生死之思,使得在家的思妇们思念不断。由此而发出的闺怨之音同样动人,如李白《塞下曲》:“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玉关殊未入,少妇莫长嗟。”[7]苏颋《山鹧鸪词》:“玉关征戍久,空闺人独愁。寒露湿青苔,别来逢鬓秋。”[8]作为征戍之地的玉门关,在闺中少妇的眼中,更是遥远得难以想象,那是她们遥不可及的梦想。

(二)雁门关

《山西通志》载:“雁门山在代州北三十五里,双厥陡绝,雁欲过者,必由此经,故名。一名雁门塞,倚山立关,谓之雁门关。山西之关凡四十有余,皆踞险保固,而耸拔雄壮,则雁门为最。”[9]雁门关关城楼早已损毁,但城门洞尚存。雁门关一线重峦叠嶂,古老的长城蜿蜒曲折,象一条玉带将诸峰连在一起,烽火台、敌楼星罗棋布。雁门关和宁武关、偏头关一起称为“外三关”。现在雁门关一带长城已残缺不全,在新广武和白草口还断断续续可以看到长城及其附属设施等遗迹遗存。

雁门关长城始建于公元前350年前的战国赵肃侯时期。赵襄子灭代后,赵国占有雁门关以北山西地域。战国中后期,七雄争霸中原,雁门关成为赵国北塞。赵肃侯为了巩固北部边防,开始修筑雁门关长城。秦汉时期,雁门关始终是防御匈奴的边防要塞。北朝时期,也曾修筑过雁门关一带的长城。而有雁门关之称,却始自唐初。因北方突厥崛起,屡有内犯,唐驻军于雁门山,于制高点铁裹门设关城,戍卒防守。《旧唐书·地理志》:“东西山岩峭拔,中有路,盘旋崎岖,绝顶置关,谓立西径关,亦曰雁门关。”[10]

雁门关的重要战略地位及其地的独特风景引起诗人们的极大兴趣,许棠《雁门关野望》:“高关闲独望,望久转愁人。紫塞唯多雪,胡山不尽春。河遥分断野,树乱起飞尘。时见东来骑,心知近别秦。”[11]“高关”即雁门关,“紫塞”指长城。于雁门关上独自一人瞭望关内外,时间既久,心生愁绪。茫茫长城外,胡地春色还依然带着寒意,乡关之思油然而起,更添孤独之感。又刘长卿《从军行》:“目极雁门道,青青边草春。一身事征战,匹马同苦辛。末路成白骨,功归天下人”[12],景物描写中舒散着淡淡的哀怨。雁门一带,人烟稀少,羊马、黄沙是这里的主人,如施肩吾《云中道上作》所描述的那样:“羊马群中觅人道,雁门关外绝人家。昔时闻有云中郡,今日无云空见沙。”[13]

雁门关一带历代是战争多发之地,描写这一险要地势发生的战争的诗歌充满报国豪情,气势雄放,如张仲素《塞下曲》“朔雪飘飘开雁门,平沙历乱卷蓬根。功名耻计擒生数,直斩楼兰报国恩。”[14]雁门关上大雪纷飞,北风卷起黄沙乱草,天地间一片苍茫。但这苍茫里充满了报国豪情:“只斩楼兰报国恩”,直白痛快。又有诗歌如陈去疾《送韩将军之雁门》详细描写战争场面:“荒塞峰烟百道驰,雁门风色暗旌旗。破围铁骑长驱疾,饮血将军转战危。画角吹开边月静,缦缨不信虏尘窥。归来长揖功成后,黄石当年故有期”[15],被烽烟和旌旗遮蔽的雁门关气势凌然,不可侵犯。

既为从军之地,则免不了由此而产生闺怨诗,张祜有诗《雁门太守行》:“城头月没霜如水,趚趚踏沙人似鬼。灯前拭泪试香裘,长引一声残漏子。驼囊泻酒酒一杯,前头啑血心不回。闺中年少妻莫哀,鱼金虎竹天上来,雁门山边骨成灰。”[16]无望、凄苦的年少妻子,是雁门关背后被保护的百姓,同时又是被摧残的年轻生命。雁门关是边疆苦寒之地,无数战争曾发生于此,关下掩藏着代代思妇们日夜思念的丈夫们的白骨,如今空无一人,惟见黄沙满地。惨烈战争留下的白骨同闺中妇人的思念相映照,给雁门关涂上了一层浓浓的悲剧色彩。李颀《塞下曲》“黄云雁门郡,日暮风沙里”[17],是雁门关一带风景最恰切的写照。

(三)蓟门关(居庸关)

蓟门关,即今之居庸关,唐时称军都关、蓟门关,控军都山隘道(軍都陉)中枢,现今的居庸关是万里长城最负盛名的雄关之一,其地绝险,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居庸之名,始于春秋战国时期,居庸设关始于汉代,但只是居庸和军都两县之间的关口,还未有长城墙体。据考证,居庸关修筑长城始自北齐,天保六年(555年)修筑了自幽州北的夏口(今南口)至恒州(今山西大同)的长城,长900多里,后又往东修至山海关。自此开始,居庸关成为长城上的一处重要关口。居庸关曾屡易其名,三国时称西关,魏时称军都关,北齐改称纳款关,唐代称蓟门关、军都关、居庸关,自唐以后均称为居庸关。

唐代,涉及关于蓟门的诗歌多描写壮阔的战争场面,抒发报国之志。如李希仲《蓟北行》:“一身救边速,烽火通蓟门。前军飞鸟断,格斗沙尘昏。寒日鼓声急,单于夜将奔。当须徇忠义,身死报国恩。”[18]蓟门关的战争,昏天黑地。战鼓声声,只把单于吓得连夜奔走,我军将士豪情万丈,势不可当,虽死无憾!描写这一带风光的诗歌则充满了苍茫、悲壮的色彩。此外还有李贺《塞下曲》:“胡角引北风,蓟门自于水。天含青海道,城头月千里。”[19]刘长卿《疲兵篇》:“骄虏乘秋下蓟门,阴山日夕烟尘昏。三军疲马力已尽,百战残兵功未论。”[20]祖咏《望蓟门》:“燕台一望客心惊,笳鼓喧喧汉将营。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沙场烽火连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21]融报国热情于精彩的景物描写,是蓟门诗歌鲜明特色。

(四)榆关

榆关即山海关,古称渝关、临榆关、临渝关,明代改为今名。其地古有渝水,县与关都以水而得名,在今河北省秦皇岛市。隋唐时期,突厥沙钵略可汗“勇而得众,北夷皆归附之。隋文帝受禅,待之甚薄,北夷大怨。会营州刺史高宝宁作乱,沙钵略与之合军,攻陷临渝镇。上敕缘边修保鄣,峻长城,以备之。”[22]榆关地处北部高山背牛顶与南部渤海之间,为形胜险要,进可攻,退可守。实际上古代时期的“榆关”是一个范围广泛的军事防区概念,南至海、北至山,东至山海关,西北抵青龙都山,地域要远远大于今榆关镇所辖地域。隋唐时期,榆关成为防御高丽入侵的军事重地,设关扎营,屯集大批兵马,因此“临渝关”“渝关”之名屡见诸史册。①

与蓟门诗歌相似,描写榆关的诗歌或写战争场面的壮阔豪放,或写榆关附近景色荒凉,或带闺妇抒情,寄托离别之思,或写塞外苦寒难以忍受等等,主题丰富,格调独特。王昌龄《从军行》:“大将军出战,白日暗榆关。三面黄金甲,单于破胆还”[23],战争的激烈反映了诗人报国热情的高涨。刘长卿《疲兵篇》写道:“朔风萧萧动枯草,旌旗猎猎榆关道。汉月何曾照客心,胡笳只解催人老”[24],战争之余,思乡之情在所难免,情之所至,唯以明月、胡笳寄托心愿。卢汝弼《边庭四时怨》:“春风昨夜到榆关,故国烟花想已残。少妇不知归不得,朝朝应上望夫山”[25],可怜的闺中少妇的期盼,能否随春风到得榆关?喻坦之《代北言怀》:“困马榆关北,那堪落景催。路行沙不绝,风与雪兼来。”[26]韩偓《并州》:“戍旗青草接榆关,雨里并州四月寒。谁会凭栏潜忍泪,不胜天际似江干。”[27]榆关与塞鸿、明月、风雪交织成一幅幅壮美的画卷,洋溢不尽的豪情之外,淡淡哀愁也为诗歌渗进浓浓的人情味道。

(五)塞垣、紫塞

塞垣、紫塞在唐代长城诗中较为常见,二者皆指代长城,“秦筑长城,土色皆紫,汉塞亦然,故称紫塞焉。”[28]自此,紫塞的说法沿袭下来,指代长城。

唐诗人用紫塞代长城出现于诗中的情况是很常见的,如李益《石楼山见月》:“紫塞连年戍,黄沙碛路穷。故人今夜宿,见月石楼中”[29],骆宾王《边庭落日》:“紫塞流沙北,黄图灞水东。一朝辞俎豆,万里逐沙蓬”[30],于濆《塞下曲》:“紫塞晓屯兵,黄沙披甲卧。战鼓声未齐,乌鳶已相贺。”[31]常年戍守于长城一线,将士所见唯有长城、黄沙、碛路,所闻只有战鼓声、乌鸦鸣。唯有夜晚石楼上观赏的明月,可算一道风景。紫塞与黄沙,是经常同时出现的意象,色彩词的运用,更增豪壮、明丽的情调。

又如,卢照邻《战城南》:“将军出紫塞,冒顿在乌贪。笳喧雁门北,阵翼龙城南。”[32]沈佺期《塞北》:“紫塞金河里,葱山铁勒隈。莲花秋剑发,桂叶晓旗开。”[33]周朴《塞上曲》:“一阵风来一阵沙,有人行处无人家。黄河九曲冰先合,紫塞三春不见花。”[34]李白《出自蓟北门行》:“兵威冲绝幕,杀气凌穹苍。列卒赤山下,开营紫塞傍。孟冬风沙紧,旌旗飒凋伤。画角悲海月,征衣卷天霜。”[35]诗人用“紫塞”代替长城出现于诗中,取得了别样的艺术效果。颜色词“紫”字的运用,既可以与其他颜色词如“黄”“赤”等相对应,也使长城这一意象取得更丰美的色彩、情感意蕴,同样意味深长,耐人寻味。

早期史籍中称长城为塞垣[36],汉蔡邕《难夏育上言鲜卑仍犯诸郡》:“秦筑长城,汉起塞垣,所以别外内异殊俗也。”《文选·鲍照〈东武吟〉》:“始随张校尉,占募到河源;后逐李轻车,追虏穷塞垣。”张铣注:“塞垣,长城也。”卢照邻《关山月》:“塞垣通碣石,虏障抵祁连。相思在万里,明月正孤悬。”[37]陈子昂《感遇》:“朝入云中郡,北望单于台。胡秦何密迩,沙朔气雄哉。藉藉天骄子,猖狂已复来。塞垣无名将,亭堠空崔嵬。咄嗟吾何叹,边人涂草莱。”[38]这些诗歌中的“塞垣”均指长城。

二、与长城密切关联的其他意象

唐代长城诗中,长城这一意象往往并不单独出现,总伴随有其他意象,这种结合丰富了长城诗的文学内涵,使诗歌的情感色彩也更加浓烈。有些诗歌是对北地苍茫环境的客观描写,有些则是诗人情之所至所生发的想像。如高适《信安王幕府诗》:“大漠风沙里,长城雨雪边。云端临碣石,波际隐朝鲜”[39]一诗中的大漠、风沙、长城、雨雪、云端、碣石等种种意象,创造了一幅内蕴丰富的画面。

(一)长城与明月

唐诗中的明月意象,早已引起研究者的注意。②“长城”与“明月”是长城诗中极为典型的意象组合,给长城诗带来一种更为细腻的情感体验,诗中既有对战争的残酷、塞外环境的描写,又有团圆的温暖、对故乡的怀念,这里所掺杂的感情丰富而复杂。与其他诗歌中的明月不同,长城诗中的月光通常是清冷的,天上的明月與地下的长城,被胡笳的旋律联系在一起,成了一首首思乡之歌。

明月象征着团圆,夜晚的明月是将士们唯一能与家人共赏之物。将士出征,与家人、家乡长时间离别,戍守在边地,离别的孤独、凄凉常伴左右。然而,那高悬的明月却也如士兵们一样孤单,没有依靠。如李益《统汉峰下》:“统汉峰西降户营,黄沙战骨拥长城。只今已勒燕然石,此地无人空月明。”[40]长城附近铺满白骨黄沙,明月映照曾经的战场。此刻这里寥无人迹,只剩空寂落寞,此诗只是借古咏怀,更深的情怀,是从军战士当下难以排遣的愁情。又如王昌龄《从军行七首》之一:“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缭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41]奏乐是为了娱心,那我们就伴随着新乐起舞吧,然而舞乐中总有难以排遣的离情别绪。边声让人不忍闻听,秋月又空高悬于长城之上,入耳、入目者都是愁绪而已!渴望团圆的将士们望着明月,心中愈加悲苦。团圆的明月,散发温暖的、家园的光辉。然而征战劳苦之时,边塞寒苦之地,明月散发的光辉却那么冰凉,一如生还希望渺茫的战士的心情,凄凉而颓废。鲍君徽《关山月》:“长城秋月明,北照辽阳城。塞迥光初满,风多晕更生。”[42]边地的明月发出的全是苍凉的光辉。牛峤《定西番》:“紫寒月明千里。金甲冷,戍楼寒,梦长城。”[43]长城、枯骨、金镞、寒光,种种意象凄厉的诉说这战争的残酷,明月只是倍添凉意罢了。

杜甫《前出塞九首》有云:“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44]体现了从军将士的普遍情感,战争环境下征人的思乡之情,随时可泛滥。白居易《赋得边城角》:“望乡相并立,向月一时吹。战马头皆举,征人手尽垂。”[45]想家的士兵肃立着静听边角声声,连战马也齐齐抬起头,似能听懂那绵绵思念之音。征人们停下了手里的一切活动,只在月下安静肃立,心怕是早已随角声飞回到故乡亲人身边了吧?李益《从军北征》:“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46],更是用夸张的手法把征人普遍的情绪抒发的淋漓尽致。徐九皋《关山月》:“玉塞抵长城,金徽映高阙。遥心万余里,直望三边月。霜静影逾悬,露静光渐没。思君不可见,空叹将焉歇?”[47]夜深人静,离别之苦、相思之情往往最容易被触发。青春易逝、岁月无情的悲哀已经使思妇们哀怨不已,更何山川阻隔,与丈夫无法相见!夫妻二人都是孤单的,唯有一轮悬天孤月与之相伴,那明月寄托的情怀,何等深刻!

报国与思乡的矛盾,这是从军将士必须面对的问题。长城与明月,一个是战场的惨烈,一个是故乡的温情,结合到一起,形成了充溢在长城诗中的一股浓浓的悲情。刘长卿《疲兵篇》:“汉月何曾照客心,胡笳只解催人老……只恨汉家多苦战,徒遗金镞满长城”[48],同一轮明月下的征人和思妇感觉咫尺天涯。他们共守一轮明月,却又天各一方,于是明月成了他们共同的倾诉对象。造成士兵思乡的社会原因是多样的,自唐贞观年间始,唐代边塞战争渐渐转向不义,且府兵制被破坏后,募兵制种种弊端显露,人民不堪其扰。唐代的诗人们是强烈关注现实的,所以对制度的不满,更易于转化为乡情,发出愁苦的声音。

(二)长城与白骨

长城与战骨、枯骨联系在一起,可以说古已有之。秦民歌“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柱”,此诗被后代诗人们屡次翻新,并逐渐丰富发展,加入了更多的情感内蕴,是诗人抒发反战情感的最佳武器。

《全唐文·收埋突厥暴骸诏》:“突厥种落,往逢灾厉,病疫饥馑,殒丧者多。暴骸中野,前后相属,幽魂靡讬,醊奠无所,永言矜悼,有怀恻隐。宜令所司,於大业长城以南北分道巡行。但有骸骨之所,酒脯致祭,速为埋瘗。”[49]虽然诏书把长城一线的枯骨归结为突厥种落的疾病饥馑,而没有谈及战争的遗骨问题,但至少从一个侧面说明了长城一线由于种种原因所造成的遍地白骨的情形惨不忍睹的情状,甚至需要朝廷下诏收拾。

长城与白骨意象的结合最常出现于反映秦王暴行的诗篇。因为秦始皇长城是千万百姓用生命换来的,长城建立伊始就已浸染了人民的血泪。王无竞《北使长城》同样通过白骨控诉了秦始皇筑长城造成的生灵涂炭:“秦世筑长城,长城无极已。暴兵四十万,兴工九千里。死人乱如麻,白骨相撑委。”[50]又王建《饮马长城窟行》:“长城窟,长城窟边多马骨。古来此地无井泉,赖得秦家筑城卒。”[51]因为年年的战争枯骨层层堆积,早已深埋地下,以致于长城下的泉水都散发着血腥气息,战马闻见也嘶叫不已。渗入骨髓的怨气,难以消散,长城一线似乎能听见呜咽之声。这是深刻揭露秦王筑长城给百姓带来的死伤。这一系列的诗歌直接陈述秦王修长城所造成的白骨遍野的惨状,白骨意象与长城意象的结合时可取得撼人心魄的效果,入骨三分地揭露秦王的暴行。

血泪的长城筑成之后,长城一线作为中原地区与少数民族聚居区的分界线,极易成为历朝历代征战不已的沙场。作为战场的长城一线,层层堆积起战死沙场的士兵尸骸。在诗歌中把长城与白骨联系到一起,一些诗是借以痛斥秦王无道,用百姓之骨修筑防敌长城;另一方面无意之中渗透出的信息是:诗人们对于战争的失望与恐惧已经到了极致,曾经的报国豪情早已随惨烈的战火灰飞烟灭,留下是更多的伤感与无奈。这使得长城沿线即使在血雨腥风的间隙,似乎也布满愁云惨雾。唐代长城诗描写的长城沙场,往往交织以白骨意象,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引发人丰富想象。如周朴《塞上行》:“秦筑长城在,连云碛气侵。风吹边草急,角绝塞鸿沈。世世征人住,年年战骨深。辽天望乡者,回首尽沾襟。”[52]苏拯《古塞下》:“百战已休兵,寒云愁未歇。血染长城沙,马踏征人骨。”[53]常建《塞下曲》:“北海阴风动地来,明君祠上望龙堆。髑髅皆是长城卒,日暮沙场飞做灰。”[54]

以上几首诗都在描写战争间隙的长城一线风光。永远的愁云密布,风急草枯,战骨累累,悲怆、惨烈、毫无生命气息,这就是这一带最典型的特色。盛唐人豪迈外表下是一颗颗有血有肉的灵魂。自战国开始修筑的长城,最初是一个保家卫国的工程,到这时候却成了一个如此令人恐惧的地方。原因何在?盛唐时期,唐朝内部矛盾不断激化,这时期的战争既有爱国主义的卫国之战,更有统治者侵扰少数民族或少数民族之间互相侵扰的不义之战。于是,当边地诗人的豪情被塞外的风沙吹淡的时候,人类厌恶战争的本性就会凸显。位于北部边境的长城本身所具有的苍凉,在战场白骨的阴影下,发出更凄怆的色彩。

(三)长城与风雪、黄沙

风雪与黄沙是地处中国北部边陲的长城一线最典型的自然气象,以黄沙与风雪入诗,既展现了长城一带艰苦的戍守环境,同时反衬诗人自己的报国豪情,是长城诗中经常与长城伴随出现的自然意象。

塞北的荒凉与粗犷,通过滚滚黄沙可见一斑。没有战争的时候,塞北的黄沙是长城一线最平常的景色,施肩吾《云中道上作》:“羊马群中觅人道,雁门关外绝人家。昔时闻有云中郡,今日无云空见沙。”[55]马戴《易水怀古》:“荆卿西去不复返,易水东流无尽期。落日萧条蓟城北,黄沙白草任风吹。”[56]储嗣宗《随边使过五原》:“偶逐星车犯虏尘,故乡常恐到无因。五原西去阳关废,日没平沙不见人。”[57]杜牧《游边》:“黄沙连海路无尘,边草长枯不见春。日暮拂云堆下过,马前逢著射雕人。”[58]崔湜《塞垣行》:“疾风卷溟海,万里扬沙砾。仰面不见天,昏昏竟朝夕。”荒凉的塞北,沙尘要比人更常见。黄沙滚滚,诗人难以分清晨昏,甚至难以找寻四季的痕迹,怎能不让人心生苍凉!

参战的士兵们更能体会黄沙之苦,沙尘已经不仅是一种自然景观,更是阻碍士兵们前进的恶魔!王贞白《拟塞外征行》:“长城威十万,高岭奋三千……风惊烽易灭,沙暗马难前。”[59]又于濆《塞下曲》:“紫塞晓屯兵,黄沙披甲卧。战鼓声未齐,乌鸢已相贺。”[60]此诗虽然短小,但意象丰富,启承有致,是一首成熟的五言绝句。“紫塞”,即指长城或北方边塞。清晨在长城边屯戍的军队,一夜之间被黄沙掩盖了铠甲。战鼓声尚没有奏齐,等待啄食士兵尸体的乌鸦已经在为一顿丰盛的午宴而欢呼庆贺。诗的结尾很含蓄,但含有不尽的惋惜与无奈。

寒冷的北方,常年的积雪是伴随征夫戍卒们的最常见景色,风雪兼来,使得战争更显激烈悲壮。柳中庸《梁州曲》:“高槛连天望威武,穷阴拂地戍今微。九城弦管声遥发,一夜关山雪满飞。”[61]冰天雪地里,士兵们或冲锋陷阵,或孤独驻守,体味着塞外的寒苦。王贞白《度关山》:“只领千余骑,长驱碛邑间。云州多警急,雪夜度关山。”[62]喻坦之《代北言怀》:“困马榆关北,那堪落景催。路行沙不绝,风与雪兼来。”[63]李端《度关山》:“雁塞日初晴,胡关雪复平。危关缘广漠,古窦傍长城。”积雪覆盖的长城,是北国最壮丽的风光,但对于士兵们来说,却只是难以忍受却不能摆脱的噩梦。但即使如此,诗人们还是充满的报国豪情的。雨雪、黄沙、险关、旌旆交织在一起,越是粗砺的意象越是充满战斗的豪情。如钱起《卢龙塞行送韦掌记》:“雨雪纷纷黑山外,行人共指卢龙塞。万里飞沙咽鼓鼙,三军杀气凝旌旆。陈琳书记本翩翩,料敌张兵夺酒泉。圣主好文兼好武,封侯莫比汉皇年。”[64]卢龙塞,长城上重要关隘。雨雪纷纷的卢龙塞边,一场激战迫在眉睫。“万里飞沙咽鼓鼙,三军杀气凝旌旆”,此联把战争前的紧张气氛渲染的淋漓尽致。又李颀《塞下曲》:“黄云雁门郡,日暮风沙里。千骑黑貂裘,皆称羽林子。金笳吹朔雪,铁马嘶云水。帐下吟蒲萄,平心寸心是。”[65]黄昏,黄云笼罩下的雁门,大雪纷纷。士兵、战马在享受着战前的片刻宁静。通过朔雪、风沙、旌旗与长城、险关的融合,长城诗形成了自己与众不同的意境:沙场气势雄放、战斗悲壮惨烈、环境艰苦卓绝却浇不灭将士们的报国豪情。

唐代长城诗中涉及到的这些地理、自然、动物、人物等种种意象,有很多并不是完全写实的。泛写、比喻等情况大量存在。如骆宾王《从军中行路难》一诗:“君不见玉关尘色暗边亭,铜鞮杂虏寇长城……阴山苦雾埋高垒,交河孤月照连营……阵云朝结晦天山……雁门迢递尺书稀”[66],诗中的玉关、阴山、交河、天山、雁门,这些地理意象都是古代边疆战争戍守之地,诗人大量排比地名,意义在于借地名引起人们的联想,以渲染战争环境的恶劣。这在唐代的长城诗中是非常普遍的。所以,过于条分缕析是有可能损坏诗歌原意的,我们需要了解这种泛指或借代的用法。有些地名,如玉门、雁门等,其意义几乎已经成为一个战争成语,可以为诗歌注入丰厚的韵味,取得不尽的言外之意。同时我们要注意,不同的意象所蕴含的内涵并非是一致的。如玉门关的遥远、荒凉;雁门关的险峻;胡雁所蕴含的思念深重……在长期的历史文化积淀中,不同的意象凝聚了诗人不同的情感,习惯上的沿用有背后共同的文化心理在支撑。

三、结语

唐代是诗歌的大繁荣时期,各类题材的诗歌在这一时期都达到了极高的水平。长城,作为中华民族的标志性建筑,其内涵极其丰富,承载着深厚的文化意蕴。长城题材一旦与诗歌相交融,必会迸射出耀眼的光芒,尤其是长城诗主题中大量使用的独特的与长城有关的意象,是诗歌文学作品中的瑰宝。无论是长城战争、长城风景还是长城故事等意象,都给唐诗带来了别样的色彩。

注 释:

①《隋书·地理志》北平郡统县一:卢龙。“大业初置北平郡,有长城,有关官,有临渝宫,有覆舟山,有碣石山。”《隋书·文帝纪》:“开皇十八年春二月,高丽王元帅靺鞨众万余寇辽西。以汉王谅、王世积为行军元帅,将兵三十万伐高丽。夏六月,汉王谅军出临渝关,值水潦,军中乏食。秋九月,引兵还。”《唐书·太宗本纪》:“太宗贞观十九年(645)春二月,上亲征高丽。夏四月丁巳,车驾至北平。秋九月癸未,班师。冬十月丙辰,皇太子迎谒于临渝关。戊午次汉武台,刻石纪功。”《资治通鉴·唐纪》:“贞观十九年夏四月丁卯(二十日),车驾至北平。冬十月丙辰(二十一日),上闻太子逢迎将至,从飞骑三千驰入临渝关,道逢太子。”

②安奇.萧关:秦长城之上的明月[J].六盘山.2005,(03);傅满仓.月明羌笛戍楼间[J].甘肃高师学报,2003,(03);唐詩中的“月”意象樜谈[J].语文学刊,2006,(10);唐诗明月情节探析[J].文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0,(02).

参考文献:

〔1〕~〔6〕〔9〕~〔16〕〔18〕~〔23〕〔25〕~〔31〕~〔45〕〔47〕~〔66〕彭定求.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2018.

〔7〕刘庆德.中国历代长城诗录[M].石家庄:河北美术出版社,1991.

〔8〕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7〕李延寿.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24〕崔豹.古今注·都邑[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32〕景爱.中国长城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46〕董诰.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

(责任编辑 徐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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