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弋枫
宋代是禅宗广泛传播的时期,从山林到都市、民间到精英、江湖到朝堂,禅学俨然成为显学。宋代也是中国古琴艺术发展史上之鼎盛期,宋型古琴的方方面面都达到了高峰。任何艺术总是会受到所处时代哲学、宗教的影响,宋代古琴艺术也不例外,这一时期的琴学,从理论到实践皆与禅宗关系密切。琴人好禅、禅师爱琴可谓宋代琴学、禅学的时代风貌,琴禅互融成为宋代文化领域的一个特出特质。
禅理即禅学义理,亦即禅学的根本见解。琴诗明禅理,即在诗中借琴以谈禅论理,仍是其“常住不凋性”禅学思想的开演。
禅宗讲“明心见性”。禅宗之“性”指自性,亦即存在之真、本体,亦居简所云“常住不凋性”。禅宗认为本体遍在、涵容万象,万事万物与本体不一不异,运水搬柴、诵经念佛皆是存在之真的显现。因而在居简看来,鼓琴弹丝当然亦是“常住不凋性”之显现。
居简“琴诗”以琴谈禅理,认为理体唯一、遍在,以此观琴,琴声乃本体之示现,琴不异禅,此亦即理事无碍、事事无碍。
居简以琴诗论禅理,认为吹竹弹丝皆“常住不凋性”之示现,此实为禅宗共识。
《五灯会元》载禅宗史上著名公案:
世尊因乾闼婆王献乐,其时山河大地尽作琴声。迦叶起作舞,王问:“迦叶岂不是阿罗汉?诸漏已尽,何更有余习?”佛曰:“实无余习,莫谤法也。”王又抚琴三徧,迦叶亦三度作舞。王曰:“迦叶作舞,岂不是?”佛曰:“实不曾作舞。”王曰:“世尊何得妄语?”佛曰:“不妄语,汝抚琴,山河大地木石尽作琴声,岂不是?”王曰:“是。”佛曰:“迦叶亦复如是。所以实不曾作舞。”王乃信受[1]。
《五灯会元》题南宋禅僧普济作,此公案反映了中国禅宗僧人所认可的佛家艺术观。禅以明心见性立宗,认为自性涵容万法,琴声舞姿皆真如禅道之示现。
居简之师佛照德光禅师亦曰:
诸天天鼓,常演苦空。弥陀国土,水鸟树林,皆悉念佛念法。傥正念现前,喧寂不间,则弹丝吹竹皆谭实相也。[2]
“正念现前”即禅宗之开悟,禅宗认为开悟体验是对“实相”(“常住不凋性”)的领悟。天鼓、水鸟、弹丝吹竹是俗音还是妙音,取决于心境是否澄明与开朗,故佛照德光言“正念现前,则弹丝吹竹皆谈实相”。
居简认为,人人本具真如自性( “常住不凋性” ),修行只是去除法我执与人我执,在随缘任运、自然恬澹中渐修,进而顿悟超越时空之真境、了彻宇宙生命之根源,获得形而上之解脱感与自由感。居简琴诗中,也常常表达了其禅修枢要。
众多器乐中,居简为何青睐古琴,偏爱以琴言禅?此与弹琴品琴所要求的审美心胸密切相关,更与禅修原则与琴艺“心法”相通有关。分言之:习禅、习琴皆有环“境”之择;习禅、习琴皆有闲“心”之修;习禅“顿悟”、习琴“妙悟”亦相通。
1.境能转心,山水“演法”
琴与自然亲和,这也是禅宗共识。北宋琴僧雪窦重显有“白云为盖,流水作琴”语, 其《赠琴僧》诗云:“太古清音发指端,月当松顶夜堂寒。悲风流水多呜咽,不听希声不用弹。”(《祖英集》卷五)道乃无为,道在山水。“超言、”“莫测”之“大雅”“清弹”不必尽在弦,“月当松顶、悲风流水”,“悠悠云出山,滔滔水行川”皆在示道,此与庄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知北游》)旨趣全同。所谓“天下名山僧占多”,中国禅宗僧人皆喜山居、山水游,并常以语录、诗文赞美大自然。净土惟正《山中偈》云:“桥上山万层,桥下水千里。唯有白鹭鸶,见我常来此。”(《五灯会元》卷十)此即山水“演法”,置身大自然中,少思虑、少机心,心易自然。
2.琴爱自然清雅,再现灵山秀水
自然景象使人心自然无执,易了悟禅心,亦有助于涵养琴心。禅者爱自然,琴人亦爱山水。
古人弹琴讲究环境自然清雅,中国文人画常绘琴人在月下林间、处白云深处、临潺潺细流、对飞瀑万丈,呈现的便是琴弹奏的环境。题司空图所作《二十四诗品》〈典雅〉云:“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荫,上有飞瀑。”可知环境清幽。明《文会堂琴谱》里总结琴有“十四宜弹”之说,其中后八宜都是讲自然环境:“坐石上、登仙阜、憩空谷、游水湄、居舟中、息林下、值二气清朗、当清风明月。”可见习琴环境重要。
自然山水中,琴心更易空灵,琴音更显韵致。桐木、杉木、梓木制琴,蚕丝为弦,古琴取材自然界,在山水中“自然”无违和之感。弹琴环境清、幽、雅、静,易使琴心不受外扰、心平气和,进而超然物外、琴人合一,亦即“心不外驰,血气平和,方与神合,灵与道合”(《弹琴杂说》)。
琴爱自然山水,亦最善表现自然山水。近代琴家杨宗稷先生在其《琴学丛书·琴话》中列出他与“三五同志,竭数年心力”考校的历代琴曲目录,略一翻检,便知其中泰半曲目与大自然相关。[3]
琴音清、和、淡、雅,风格优美,极易再现自然清灵、林泉清音。宋代隐士魏野有诗云:“琴里休夸石上泉,争如此处听潺湲。爱于琴里无他意,落砌声声是自然。”(魏野《留题滻川姚氏鸣琴泉)宋人孔武仲亦言:“所谓琴者,独处士逸人取为嬉好,故其寓意多在于山高水深,风月寂寥之间”。(孔武仲《说琴赠元志》)
琴再现灵山秀水,人随之而博大、高远、清净、澄明,故文人士夫喜之、道人隐士乐之,以居简为代表的禅僧青睐之,亦在情理之中。
1.无执禅心与忘我禅心
境能转心,乃客观情势。心能转境,为主观态度。禅门更重转心,所谓“境由心造”。
退步放舍、清闲自在为居简修行论原则,“闲”是居简琴诗的关键字眼之一。
当然,在有事、无事间,无事更易无执。悠闲、闲适之中,轻松自在,更易万虑消沉、物我两忘。
2.清闲琴心与忘机琴心
清净恬澹、闲逸无执是禅者心法,亦是琴人心胸。习琴之人尤重审美心胸,亦即“琴心”。
此处居简“琴心”是美学意义上的审美心胸。居简所追求的琴心是“闲心”,即平淡天真的审美态度,亦即徐上瀛《溪山琴况》“和”“静”“清”“澹”“恬”“雅”之审美心胸。
居简认为,习琴操缦时保持心胸虚静、清净、纯一,摒除杂乱、思虑、功利之念,心静心澹,无执无求,渐达超逸忘机。
3.“琴心三昧”
不难看出,禅者之修行工夫与琴人之审美心胸甚为一致。
“无执”是佛家、禅宗一贯的修行原则,故牟宗三先生言佛家是“无执的存有”[4]。《金刚经》言“信心清净,则生实相”,诗僧皎然云“身闲始觉隳名是,心了方知苦行非”(皎然《山居示灵澈上人》),德山宣鉴说“无事于心,无心于事,则虚而灵,空而妙”(《景德传灯录卷》卷十五)。这些佛言禅语,均示清净无执之修行原则。
“无执”在《坛经》表述为“一相三昧”:“若于一切处,而不住相,于彼相中,不生憎爱,亦无取舍,不念利益成坏等事,安闲恬静,虚融澹泊,此名一相三昧。”细究之,“一相三昧”即习禅之“禅心”安闲恬静、虚融澹泊,而习琴亦要求“琴心”清闲清素、悠然无执,此两者岂不“心法”完全一致吗?因此,笔者将清闲“琴心”称为“琴心三昧”。广言之,“琴心三昧”是平常心、自在心,清闲心,清净心、轻安心、轻松心、无我心、无执心,时时习琴,时时“安闲恬静,虚融澹泊”。据此可知禅心与琴心的高度一致,即是说,琴心乃禅心之一种,习琴亦是习禅的法门之一。
居简所倡导的清闲琴心、忘机琴心就是“琴心三昧”,这与其无执禅心与忘机禅心内涵一致。“琴心三昧”之琴悦中,轻松洒脱,实践着禅门无心无执、退步放下之修行原则,这也是宋代禅宗在修行论上的拓展。
1.顿悟禅心
在禅宗看来,一切修行的门径、方法、过程,其最终目的都在于“明心见性”,其核心就在于禅心“顿悟”。禅心“顿悟”,不是领悟理性逻辑知识,而是直觉洞察“常住不凋性”,是一种瞬间永恒的超越性体验,是心的澄澈与解脱。正如铃木大拙所说:“开悟就是在一个人的内在意识中体会常恒不变的究极真理。”[5]59铃木大拙所言“常恒不变的究极真理”就是居简所体悟的“常住不凋性”。铃木大拙更指出“顿悟”的直觉性,他说:“悟可以解释为对于事物本性的一种直觉的察照,与分析的或逻辑的了解完全相反。”[5]96
2.妙悟琴心
严羽曰:“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沧浪诗话·诗辨》)事实上,琴道亦在于妙悟。禅宗之顿悟,超越理性思索、刹那间豁然贯通、直觉直观而心灵神会,这与音乐创作中灵感忽来、豁然心动,欣赏中不言而喻、了然会心极为一致。若言禅者经长期工夫修养后,“向上一路”之关键在于顿悟,则琴人在审美心胸之基础上,创作与欣赏古琴艺术之关键则在于琴心妙悟。
一切艺术之创作,皆须灵感忽来、意在艺先,琴艺亦复如是。
苏轼琴词《减字木兰花·琴》曰:“神闲意定,万籁收声天地静。玉指冰弦,未动宫商意已传。悲风流水,写出寥寥千古意。归去无眠,一夜余音在耳边。”郑板桥曾用“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来概括绘画创作的全过程,此也适合其他艺术门类。以此解苏坡词意,亦颇贴切:“神闲意定,万籁收声天地静”是审美心胸,是琴人长期的心法涵养,如同禅宗之渐修。“未动宫商意已传”是“胸中之竹”,形成胸中审美意象,“意”在音先。以“玉指冰弦”示“悲风流水”“写寥寥千古意”,是“胸中之竹”到“手中之竹”,将胸中意象以娴熟琴技表现出来,便是古琴艺术。当然,艺术门类有差别,音乐是时间性艺术,其“手中之竹”是转瞬即逝的“声象”,不像绘画的“手中之竹”可留下相对稳定的空间中的“形象”。
从“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是意象忽来,是艺术创作的关键;是长期精神,涵养后,灵感忽来之直觉妙悟,触景感兴之意象相契,具有非理性、瞬时性、不确定性,亦如禅门之顿悟。不仅古琴的弹奏和创作需要妙悟,古琴的打谱、作曲都需要灵感忽来、直觉妙悟。
琴艺之创作在于感兴而妙悟,琴曲之欣赏亦须琴心妙悟。
《列子·汤问》载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故事,后刘勰将之引申为审美鉴赏,《文心雕龙·知音》曰:“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高山流水”传为佳话,知音之难能可贵,在于艺术欣赏要透过所“秀”之象知所“隐”之意。亦即欣赏琴曲要透过音声之“象”会取其中所蕴含之“意”,知“音”实为知“意”。“意”即琴人之“心”、琴曲之内涵。
与禅相似,古琴之“意”亦离却概念文字。“意”不在言传,在于妙悟会心。可见,顿悟禅心与妙悟琴心天然相近。不同在于,禅心顿悟万法之本源自性(“常住不凋性”),而琴心妙悟审美意象所含之意蕴,曰道、曰德、曰情,内涵有层次之别。然妙悟琴心之直觉感兴、灵感忽来、不在言传、心领神会与禅之顿悟极为相似。故曰,禅道在于妙悟,琴道也在于妙悟。
禅宗认为,修行所要追求的是一种形而上的永恒体验,即有限而无限、即瞬间而永恒,即是禅宗所谓的清净现量、不二道境。在琴诗中,居简以“天籁”“逸响”表达顿悟“常住不凋性”之禅境。
“天籁”一词原出《庄子·齐物论》:“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天籁为何,庄子并未明言。正如牟宗三先生言:“庄子讲天籁时,用的就是非分别说,他并未正面地告诉我们什么是天籁,他只是暗示。”[6]依字义,石上之音为地籁,焦桐之音为人籁,而居简“石上天籁”是何意?庄子并未正面告之何为天籁,只是暗示。庄子将天籁喻“丧我”之道境,“丧其耦”即自明。也可以说,天籁非美音、非无音、非噪音,天天籁是绝对待之自由无限,是绝对待之不二禅境。天籁境界中,雅音俗音、有音无音、地籁人籁皆天籁,物物、声声、人人咸在“其自已”,一切逍遥、绝对待、大美。
概言之,居简之“石上天籁”乃不二禅境,就是庄子的“大美”道境。
“天籁”“逸响”,皆为禅悟之境,乃冯友兰先生所谓之天地境界,庄子“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庄子·逍遥游》)之逍遥无待之境与此相通。
水流花谢皆声色,云淡风轻天籁音,说的便是禅之悟境。居简以古琴为媒介,示悟禅之境,恰如庄子以“大美”“天籁”为喻,说悟道之境。禅悟之境是天地境界,是超越之境,借用美学范畴表达,禅境就是中国音乐美学、古琴艺术所追求的最高艺术境界——意境。
古琴之意境如何?宗白华先生曾用唐代诗人常建《江山琴兴》论艺术意境:“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黄金。”艺术(琴声)净化人心,深化宇宙,正如他说:“艺术的境界,既使心灵和宇宙净化,又使心灵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脱的胸襟里体味到宇宙的深境。”[7]静远超逸之“宇宙的深境”,这是中国艺术的最高理想境界——意境,当然亦是琴之意境。
徐上瀛《谿山琴况》以“古”“逸”“远”三词,专论琴之意境。“远况”曰:“远以神行……盖音至于远,境入希夷……求之弦中如不足,得之弦外则有余也。”“古况”曰:“音澹而会心者,吾知其古也。一室之中,宛在深山邃古,老木寒泉,风声簌簌,令人有遗世独立之思,此能进于古者矣。”“逸况”曰:“形神并洁,逸气渐来……有一种安闲自如之景象,尽是潇洒不群之天趣。”琴之音质、声象并无“远”“古”“逸”之自然属性,言琴“古、远、逸”,乃论其意境,超越、无限、永恒。正如朱志荣先生所言:“意境超然于意象之表,具有超越性、层次性特征。”[8]“古”是对时间的超越,亦即永恒;“远”是对空间的超越,亦即无限;“逸”即超逸、超然、超越。虽“远”“古”“逸”分论,实以“逸”为核旨。就此而言,“古”“远”皆“逸”,“超然无累”则逸。“逸”,即空灵、澹远,超“逸”有相有为之格局,破主客对立之思虑,“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省试湘灵鼓瑟》)。遗世独立、超然忘我,得“声外之音,弦外之意”,于有音处妙会无音之音,即有限而契无限,是为“逸”。
总之,居简琴诗表达了现量禅境,以琴作为意象表述禅境。禅境是中国古琴艺术所追求的至高理想境界,琴境与禅境相通相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