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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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歌德活在200多年后的今天会怎样?这不算一个无聊的问题,因为歌德几乎是史上独一无二的“完人”,只招粉,不招黑。跟他齐名的文化伟人,比如莎士比亚、蒙田、塞万提斯,都由于所知的个人经历较少(像莎翁甚至身世成谜),因此没人黑。可是歌德不一样,歌德一生的创作、交往、情感、冶游、生死爱欲,在他生前都有丰富的记述,而且不少事情还有来自不同人的不同角度的记述;他写自己,写别人,别人也写他,在他身后读他、研究他,就是在被读、被评论、被研究的过程中,歌德逐渐从德意志一代文化名人上升为世界级伟人,同时神奇地豁免于所有消极评价。
其实歌德在其生前是不无争议的。文人最怕过气,歌德也如此,他并没能躲过“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的自然规律。在1770年代,他引领了“狂飙突进”运动,这是德意志文化史上至关重要的一次振兴,但是1776年,当歌德来到魏玛,成为卡尔·奥古斯特公爵的枢密顾问和交游伴当之后,他就让许多追随者倍感失望。再往下,尤其是当他来到后半生,即1790年代,德国进入浪漫主义时代,崛起的年轻人纷纷视歌德为一个老派文人;同时,法国革命的观念传遍了欧洲,歌德作为欧洲各地王公贵族的座上宾,也是摘不掉反动派的帽子。至于他的私生活,那也不无丑闻,70多岁时他还在追求年轻贵妇,写下了很多堪称色情的诗。
不过,随着歌德于1832年82岁高龄去世,争议很快便烟消云散了。19世纪后半程,德意志走上强国之路,其文化也进入黄金期。歌德的名字,成了统一后的德国的金字牌匾,德语文化中所有好的东西,都能和他挂上钩,而坏的东西则与他绝缘。比如有人想要探讨20世纪法西斯主义的思想源头,就算上溯找到黑格尔,但绝不会找到歌德的头上。
德语界的一代代文化名人,一说起歌德,口吻都有点夸张——
弗洛伊德说,他的精神分析学说要归功于歌德,在歌德著作面前,他只想读,什么都不想写,也写不出来;他甚至说过,歌德的名字对他而言意味着一种瘫痪,或一种绝症。
歌德有种魔力,会让人觉得自己“欠他的”,产生负罪感,比如瓦尔特·本雅明说,他做梦梦见歌德,然后醒来,眼泪汪汪的,仿佛受了莫大的荣宠。
尼采十分强势,颠覆一切也目空一切,可是对歌德,他也没有异议。歌德那种无限崇尚生命、自然,尤其是將死亡看作人达到更高的精神水平的必由之路的观点,同尼采的“超人”理论相当一致。不仅如此,歌德拥有一种尼采梦寐以求的真正的超脱:和尼采一样,歌德经常与友人决裂,痛苦时几乎自杀,但他总能很快走出来;尼采却做不到,他跟他妹妹的恩怨,跟瓦格纳的绝交,一直折磨着他的内心,直到他死。
歌德有些地方是可能招黑的,比如他摆老资格:1794年,歌德见到了荷尔德林,荷尔德林当时才24岁,歌德则已经四十多了,他读了荷尔德林的诗,很不客气地说,你写点别的吧,你这些都是垃圾。后来,荷尔德林的才华得到公认,但歌德并没有被打脸,因为他就是有资格讲这个话。另外,歌德24岁到了魏玛后,再也没有回故乡法兰克福去看望母亲,但无人诟病他的不孝,而是默认了他无需像凡人一样行事和表达,他理应把所有的情感都付诸文字。
可以说歌德证明了“颜值即正义”,他俊逸潇洒,追逐异性属于“寻花问柳”,跟“偷鸡摸狗”无干。但是,颜值也需要人格魅力做基础,而魅力则是后天养成的。在歌德身上,有一种健朗的自信,他总能以一种并非狂妄的姿态宣称“我是对的”。他从未陷入无成果的自我怀疑,这跟他家境优渥有关,但长辈对他的支持也许更重要。他在1773年发表了戏剧处女作《葛兹·封·伯利欣根》,其中不少台词有伤风化,母亲写信告诉儿子,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我为你骄傲,”她说,“那些老家伙看了你的戏要得心脏病的!”
当然,倘若歌德活在今天这个“人人无隐私,个个有观点”的时代,恐怕也经不住无死角的检视和评论。我们不相信完人的存在,我们也不需要一个全方位“无黑点”的楷模人物,我们会嫌这个人太无趣。好在一两百年前,人们还没有这么复杂,还相信人可以通过看向更优秀的人而变得优秀。
艾克曼是歌德晚年的秘书,1823年之后他就追随歌德,朝夕相处,直到歌德去世。他辑录的《歌德谈话录》第一、二、三卷先后出版。艾克曼13岁才开始读书认字,后来写诗,他本想请歌德指点一二,登门拜访后就改了主意,决定鞍前马后追随歌德,为他效力。谈话录里的艾克曼是标准的“人蜜”,歌德说什么他都加上着重号,歌德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被他渲染到近神的高度。歌德的每一次开口,哪怕是开个小玩笑都富含深意,每次说完后的缄默则都是意味深长。歌德谈他的一篇小说,刚说完一些相关的创作理念,艾克曼便“预感到这篇小说的奇妙布局多么出色”——这样的记述俯拾皆是。
也曾有人怀疑谈话录的真实性——歌德真说了这些话吗?艾克曼还负责编辑歌德的稿子,歌德精力不济时,艾克曼帮他整理那些没写完的作品,建议他完成这个,放弃那个。这是不是意味着,在一定程度上,艾克曼参与塑造了歌德那种无比高贵、无限风雅的“完人”形象?可以问,但答案并不重要,因为,我们需要知道的是一个高贵的人是什么样子的,他日常思考什么,体验什么,如何待人,如何评论别人,如何得体地接受和拒绝,如何对天文、地理、音乐、建筑、社会、政治怀有至死不渝的好奇……而不需要了解,这个高贵的人是否就是现实中的歌德本人。
艾克曼住在歌德别墅外的一个小屋里,养了40多只猛禽,它们经常把他正在写的稿子抓烂。歌德對艾克曼的使用,严重点说有“囚禁”之嫌,因为艾克曼将自己完全交给了歌德,放弃了个人自由,而歌德对此似乎很坦然。有一次,艾克曼告诉歌德说他喜欢一个女孩儿,歌德回答:“你跟她谈恋爱没问题,可是我们没时间!我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愿望让你结婚。我们也没时间让你写你想写的文章。我们不需要钱。”
对弗洛伊德来说,歌德与艾克曼的关系是他关于无意识、压抑、父权等概念进行思考的上佳案例,艾克曼像儿子成就父亲那样,牺牲自己,成就歌德——人们通过《歌德谈话录》记住歌德,却少有人关心艾克曼是何许人也,后者只在书封上露一个小小的名字而已。人们说起歌德的种种好处,其依据大多出自谈话录,而不是歌德的日记、书信,或者那些很少人读的代表作,如《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
《歌德谈话录》把歌德变成了一个偶像人物,如果不是它,单凭《浮士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乃至再加上自传《诗与真》,歌德的名声也不可能达到如今的高度。“完人”是制造出来的,艾克曼的笔,犹如美颜镜头一样美化了歌德,然而我们不可忘记,艾克曼是歌德的门徒,他的美颜技能正是来自他常年对歌德的追慕和效仿。他是用歌德的笔法来记录和描写歌德的。可以相信,如果歌德本人想写一部谈话录,他也会这样写,他很清楚,最值得存世的书是什么样子的。
《歌德谈话录》的封底写满了赞词:尼采说,这是用德语写作的最好的著作,没有之一。海涅说,他要在临终的床头摆上这部书。请注意这两句话,尼采和海涅并没把赞美送给歌德或艾克曼,而是送给了这部书:人寿有限,书却长存以滋养后世。最初把Goethe翻译成 “歌德”二字的中国人,是否也是受了此书的感染?比起“康德”而言,这个翻译的意境是太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