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哲 丁海斌
摘 要:以科技档案的语言学视角考察,“地图”一词至晚出于战国,是“版图”的拆分,版演变为“户版”,图演变为“地图”。“舆地图”一词出现于西汉,其形成方式“舆+地图”与“舆地+图”均可解。然而从与“括地图”相区别及后世沿用情况分析来看,以后者更为准确。“舆图”则并非以往认为出于南北朝末期,而是出于南北朝初期,為“舆地图”的缩称,以消解语义重复。三者义项相类似,但是“舆图”宋代以后增长了“工程图”等更多的涵义与外延。“舆地图”“舆图”多限于书面表达,从出现数量与使用频次来看,“地图”在三者之中最高,且至今袭用,显见在汉语言体系中有着久远且深厚的应用基础。
关键词:地图;舆地图;舆图;起源
Abstract: The evolution of “Ditu appellation” is equivalent to the starting point of “Ditu” related research in the histor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According to this article, the term “Ditu” was splitted from “Bantu” in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as “Ban” evolved into “Huban” and “Tu” evolved into “Ditu”. The word “Yuditu” appeared in Western Han Dynasty. Although it can be understood coming from “Yu + Ditu” or “Yudi + Tu”,the latter is more accurate for distinguishing from the “Kuoditu” and the subsequent use. “Yutu” didnt appeare in the late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as previously thought, but the early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as the abbreviation of “Yuditu” to dispel the semantic repetition. The three have similar senses , but the “Yutu” has more meanings and extensions than “Ditu” and “Yuditu”. “Yuditu”,”Yutu” are limited to written expression, as “Ditu” gets the highest among the three from the number and frequency of use and so far taken, obviously having a long and profound application in the Chinese language system.
Keywords: Ditu; Yuditu; Yutu; Origin
地图以及地图的发展,在文化史、科技史、科技档案研究中都占有重要地位。中国的图样,从金文“图”开始,历经“地图”“舆地图”“舆图”多种称谓,从语言学视角来看,关于地图称谓演变的研究,已有学者为之关注,如后文所引卢祥亮等,但是仍有一些问题需要进一步研明,诸如:“舆图”一词到底起源于何时?“舆地图”的构成是“舆+地图”还是“舆地+图”?“地图”是否必定由“地”与“图”组合而成词?“舆”为什么不是由“舁+车”构成?历时态而言,同类词是否可以互为替代?有无新增而被忽视的义项?计量语言学考察,各自在历史上出现数量与频次多少、形成影响若干?这些都属于亟待厘清的问题。
1.1“地图”一词的早期文献及考辨。《周礼·地官司徒》“土训”篇中记载:“土训掌道地图,以诏地事。道地慝,以辨地物,而原其生,以诏地求。”此处之地图,属于农业作物分布图。郑玄注曰:“道,说也,说地图、九州形势、山川所宜,告王以施其事也。若云荆扬地宜稻,幽并地宜麻。”[1]按郑玄的解释,土训之职,其基本功在于“辨地物”,“训”,本来就含有讲解、解释之意,所以土训还要在能“辨地物”的基础上,负责“告王”,所谓“别其所有、所无,原其生,生有时也,以此二者告王之求也”——此“训”非凭空而言,在向“王”解释九州形势、山川所宜之时,即持或凭“地图”以说之。
《周官·地官司徒》“卝人”中还有这样一处记载地图之事:“卝人掌金、玉、锡、石之地,而为之厉禁以守之。若以时取之,则物其地图而授之。” [2]此处之地图,属于矿产图,由卝人负责绘制与平时保管。当需要“以时取之”的时候,则“把根据测量绘制的地图交给采矿的人,巡视并执行禁令”。[3]
上两者农业作物分布图与矿产图,从地图涵盖内容的角度而言,还可细分为总图与专图之别,如柳诒徵先生所言“周之版图,大别有三”。[4]其中农业作物分布图,是总图形制,周知九州,兼有物产统计;矿产图则为专图形制,专治一地一事。
《管子·七法第六》中,“故兵也者,审于地图,谋十官,日量蓄积,齐勇士,遍知天下,审御机数,兵主之事也”。[5]《管子·地图第二十七》中,“地图”一词两现,“凡兵主者,必先审知地图”“然后可以行军袭邑,举错知先后,不失地利,此地图之常也”。[6]其中对于林木所茂、道里远近、城郭大小等都要求“必尽知之”,此则可见当时之地图已经包含了道路、山川、林木、城郭等各种要素,以及能够明确将各种要素的不同加以区分的图示符号。
在《战国策·赵策》中记载,公元前287年,苏秦游说赵王,在外料敌国、内度士卒之际,“岂掩于众人之言,而以冥冥决事哉”,而如何不“掩于”众人之言、不以“冥冥”决事?则接下来又说“臣窃以天下之地图案之,诸侯之地,五倍于秦……”[7]云云,从中想见地图可为真凭实证,既增加论点的说服力,也表明了考察地图与决事于冥冥二者相区别的重要性。
众所周知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中也屡见“地图”一词,古籍《燕丹子》中有语“今愿得将军之首,与燕督亢地图进之,秦王必喜”。[8]《战国策》中亦有记载,如荆轲言“诚能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之地图”以及“谨斩樊於期头,及献燕之督亢之地图”[9]云云。战国时期“献地图”这一举动,约等于割地,具有极为重大的政治、军事意义,献某地之地图,即相当于将某地的统治权拱手送出,如韩非子便在传世名篇《五蠹》中言,“献图则地削,效玺则名卑”,[10]将地图与玉玺并列为一个等级,可见“地图”意义之重要。
有学者认为这“表明当时的地图为数极少”,[11]恐怕不妥,白寿彝先生在《中国通史》中使用的“详细而保密”[12]五字,较为精当。前文游士苏秦已经能“窃以天下之地图案之”,可见天下之地图并不极少,只不过各国属地之图,户籍、物产、山川、形势等更加精细详备,则非他国或常人所能见。
唯古籍的成书时间,学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故也给“地图”一词的断代造成某种困扰。上述“地图”一词出现的早期古文献中,《周礼》一书,历代经学家认为是周公所作,宋代以后认为乃刘歆伪造,这两种说法当下基本属于认可者寥寥,目前学界在诸说法中,多数认可为战国时期成书。《管子》一书托名管仲,学界共识为非一人之笔,非一时之书。今本《管子》为刘向整理编定,其中一共收集凡中外书“五百六十四篇”,目前学界多认可为稷下学士们集体所作,属于丛书或总集,成于战国时期,并且“只能是稷下学宫鼎盛时期的产物,而不可能是学宫初创时期和衰落时期的产物”。[13]《燕丹子》为佚名氏撰,其成书年代也是分歧较大,学者或疑为六朝时期成书,或断之为先秦古书,亦有推测为汉以前书,尚无定论。《战国策》由西汉刘向典校群书,编撰整理而成,但刘向必非《战国策》的始作者,其所用资料也不是出自一人之手,“战国时代许多人都在收集甚至于仿作纵横名士的言论,实际上就是《战国策》编辑过程的开始”。[14]
《周礼》《战国策》《燕丹子》书中还只是出现“地图”一词,《管子》中却不仅于此,不但行文中出现“地图”一词,甚而有《地图第二十七》单独成篇,以此推之,“地图”一词在《地图》篇创作之前,或已经是那一时代较为成熟的双音节合成词,其成词时间似可更早亦未可知。综而观之,以现有资料计,“地图”一词可断为至晚于战国时期已经出现。
1.2“地图”一词起源的理论分析。按照汉字发展规律,单音节词的发展要早于双音节词。在先秦时期,“图”字单用、义项为地图是极常见的用法,如《尚书正义》:“我卜河朔黎水,我乃卜涧水东,瀍水西,惟洛食。我又卜瀍水东,亦惟洛食。伻来以图,及献卜。”[15]其中的“图”,即是标明洛水、涧水、瀍水各自位置及洛邑选址的地图。
不过上古时期的单音节词虽然指称丰富,却因为其词义较为宽泛,常常一词而多义,难免有表意不够精准、清晰的缺憾。因此,复音词随着汉语体系的发展从而大量增长,以使词语外延缩小、特指加强,就成为语言发展的必然。汉语单音词发展到先秦时代便迎来了第一个向复音词转化的扩张期,“地图”一词的由来即受此影响。
首先,“图”除了名词词义外,还有动词词义:计议、谋划等,比如“图天下之事”“图存”等。因此,一些早期文献中便将“图”(名词词义)写作“土地之图”,使表意更为准确。例如《周礼·地官司徒》中即有“以天下土地之图,周知九州之地域、广轮之数”。[16]土地之图,便渐而可简称为“地图”。
其次,先秦时期,作为名词的“图”从单音节词向双音节词转化,其转化方式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图”字在先,如图法、图籍、图书[17]等;另一种是“图”字在后,如版图、地图。“版图”一词亦在先秦时期即形成,如“内宰掌书版图之法”“凡在书契、版图者”[18]等。不过“版图”的形成应早于“地图”,因为版图是“版与图”的全称,联合结构,表达两个意思;而地图是“地之图”的偏正结构,只表达一个意思,指称的明晰程度有显见的提高。
在联合结构的“版图”一词中,是户籍+地图,二者并列而合的意思,所谓人之多寡在“版”,地之广狭在“图”。《周礼·天官冢宰》“司書”中即有“司书掌……邦中之版、土地之图”。[19]单音节词“版”,是名籍、户籍的意思,其使用方式如《周礼·夏官司马》“司士”中“掌群臣之版,以治其政令”。[20]《周礼·天官冢宰》“宫伯”中亦有“掌王宫之士庶子,凡在版者”。[21]郑玄注:“版,名籍也,以版为之,今时乡户籍谓之户版。”[22]版图中的单音节词“版”渐而向双音节词“户版”演化,“图”亦向双音节词“地图”演化,从而使得专指性更为加强,表意也更为精准。
最后,单音节词“图”除了前述动词词义外,还有一个特殊的名词词义,即专指“河图洛书”中的“河图”,如《尚书》中“禹自临河受图”、《春秋命历序》中“后禹坛于河,受龙图”[23]等。因此,“地图”一词的逐渐使用,不但使之与动词词义相区分,亦使之与特殊而专门的“河图”相区分。
1.3“地图”的历代使用频次统计
从图1可看出,“地图”一词就其发展整体而言,几乎在各个朝代都有出现,但是并不属于高频词汇。在“地图”一词出现的早期,其使用频次最低,因为此时还是单音节词“图”的使用占据绝大多数,而“图”在先秦时期的使用频次达到了中频次(1.0)以上,[25]所以这一时期可算“地图”一词的萌芽期。综合来看,“地图”一词属于低频次词汇,整体使用数量与频次呈起伏式发展,随着“舆地图”“地图”的使用上升,“地图”的使用一度有所下降,但是该词通用性极好,几乎历朝历代都在使用。
从图2可以看出,“舆地图”一词在出现初期,整体使用状况的曲线因为使用数量与频次均较低而显得比较平稳,到清代才有大幅跃升。从使用数量与使用频次来看,属于低频词汇无疑,这恐与其多局限于正史的书面正式表达方式有关。
从南北朝以迄元代,“舆地图”使用数量远少于“地图”,与“舆图”的使用数量却相差不多,所以这一时期可以看作是“舆地图”“舆图”这两个词汇在历史上的酝酿期。
从明代起,“舆地图”的使用状况被“舆图”拉开较大差距,到清代,虽然“舆地图”自身有了长足增长,但是“舆图”使用数量的增长更快更迅猛。在“地图”“舆地图”“舆图”三词中,可以说,“舆地图”无论是使用数量还是频次,都是最低的那一个。尤其在清代,“舆地图”使用数量与频次远低于“舆图”“地图”,亦因为这三个词汇相比而言,“舆地图”恐怕是最为官方、最为正式的表达方式,这显然限制了它的大众性。
3.1“舆图”的历代使用频次统计。有学者认为“舆图”一词“最早见于《庾子山》卷七《为齐王进白兔表》”,[40]南北朝晚期的庾信,确曾使用“舆图”一词:“臣闻舆图欲远,则玉虎晨鸣。辙迹方开,则银獐入贡。”[41]在《周大将军司马裔神道碑》中,又再次使用“舆图”一词:“帝系极于舆图,中朝至于江表。”[42]然而“舆图”一词的出现恐怕要更早。
唐人徐坚于其著作《初学记》中屡次提到“后魏”的《舆图风土记》,“后魏《舆图风土记》曰:太原郡山有石室”“后魏《舆图风土记》曰:黄山在壶关县东”[43]等等,后魏即南北朝初期的北魏,由此或可见南北朝初期即出现使用“舆图”一词的情况。《舆图风土记》书文已佚,后世称谓杂多,如《魏土地记》《风土记》等,《太平御览》卷四十四、卷四十五,《太平寰宇记》卷七十、卷七十一,《路史·余论七》,宋敏求《长安志》卷十六等多处,[44]皆可见此书描述。若后魏即有《舆图风土记》,则“舆图”一词的出现或可上溯至南北朝初期。
“舆地图”一词西汉时期已经出现,而“舆图”一词相对后起。从词源考察,似并非由“舆”与“图”二字相互吸引,从而逐渐靠拢乃至固化成双音词。“舆图”一词恐怕是由“舆地图”省略语义重复的“地”从而形成。
3.2 对《赵文》商榷意见的答复。赵志强、马玉杰、王冬梅等在《“文档”“舆图”“文件”词源考证》(以下简称《赵文》)一文中,对笔者《中国古代“舆图”一词源流考》[45]提出三点质疑,笔者对这种学术争鸣非常欢迎,并为拙文能够对词源、演变等方面的研究起到某种抛砖引玉的作用而高兴。现谨就《赵文》的三点质疑答复如下,与几位作者再商榷:
①关于“舆”字早于“舁”
首先,拙文认为“舆”字出现较早,“舁”为晚出字。而《赵文》则以为有误,并判断“舁”字早于“舆”出现,复以金文、方言等为佐证,其论述如下:“按照造字法可知,汉字的构件出现得会早一些,没有构件就没法组合成合体字,没有‘木就不会有‘林、森……同理,‘舆由‘舁、车构成,没有这两个构件没法组合成字。”——此中有六处可堪探讨:
第一,“舆”并不是由“舁、车”构成。拙文中曾引李孝定先生“契文从 从舁,不从车”,《赵文》作者览阅时恐有所遗漏、忽视。现代人以简化字视“舆”,显然会直观地认为以“车”为部首。然而“舆”字造字之初,四手合力于中间之“物”却并非“车”,而是 。这个 亦并非现代人认为的繁体“車”字,因为现代的“车”字,在文字历史上写作“車”,要到金、篆文之后。所以这个 只能意会为车轮的象形——这就是李孝定先生所言“不从车”的缘由。拙文虽认为李孝定先生“从舁”可商榷,但对“从 ”“不从车”却是赞成的,并未有异议。
第二,由于“舆”并不是由“舁、车”构成,所以也就不存在《赵文》所谓“组合成合体字”。对于合体字,王力先生《汉语史稿》中做过定义:“汉字的构成有两种类型:第一是单体字……第二是合体字,合体字又可分为两类:(1)用两个以上的单体字的意义结合成为一个新的意义(会意),(2)用一个单体字表示意义范畴,另一个单体字表示声音(形声)。”[46]因为“舆”字“从 ”“不从车”,所以完全不符合“合体字”的定义。“舆”亦并不是两个单体字结合,其所从之“ ”,尚不是字。关于这点,石定果教授的界定更为清晰易懂:“仅包含一个成字部件、或包含有非字部件的字叫独体字;包含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成字部件、且不包含非字部件的字叫合体字。前后两个条件是互补的,应同时满足。”[47]“舆”中之“ ”显然是非字部件,故此,不应亦不能误以为“舆”是所谓“组合成合体字”。
第三,《赵文》所谓“同理,‘舆由‘舁、车构成,没有这两个构件没法组合成字”,此亦不确。汉字构字并不是只有组合这唯一的一个途径,亦可有拆解。例如“行”字,一些工具書中或谓从彳、从亍,这同样是《赵文》中“没有两个构件没法组合成字”的思维误区,其实,“行”字甲骨文即出,而彳(chì)、亍(chù)二字乃后由“行”字拆解而来,所谓的“两个构件”,反而是晚出后起。
第四,拙文有“‘舁乃后起字,多见于汉魏六朝时期文献,远晚于舆,则舆之‘从舁从何说起?”这样一句话,但《赵文》似乎理解为这是在定义“舁”的字源,其理解有误。拙文并没有说“舁字初始于汉、魏、六朝”,而只是在表述“舁”字比“舆”字出现得晚,所以并不是早出字“舆”去“从”晚出字“舁”。
《赵文》以“翻阅金文资料”,来证明舁字早出——但是“舆”字甲骨文即出,即使“舁”如《赵文》所言始于金文,众所周知,仍要晚于甲骨文的——《赵文》所引质疑之资料,似乎在印证拙文观点。
第五,《赵文》复引《汉字源流字典》之甲骨文字形 ,以“这就更早了”来证“舁”字早出。《汉字源流字典》属工具书,而工具书并不是完全没有疏失之处的,以 为舁的原始字形,有个明显说不通的地方需要引起思考,即:如何解释四手合力中间的 形?能否将 形完全视如不见,而只取“四手”为“舁”? 其实并不是“舁”,或为“興”之早期字形,《赵文》此一论据恐怕有误。
第六,“舆”并不是形声字。《赵文》认为:“舆释为形声字更合理……舁是声旁,车是形旁,整体表示车厢,相关例证也有很多。”其一,若“舆”为早出,“舁”为后起,则有“舆”之际尚无“舁”,“舆”如何以“舁”为声旁?其二, 是非字部件,连字都不是,则实在无法去认定“车是形旁”。其三,《赵文》以“相关例证也有很多”一句带过,但却并没有举例,所以我们也就无法就“例证”而继续探讨。
②关于“舆图”的词义
拙文认为“舆图”的早期词义之一是地图,并由地图进一步喻指疆域、领土等,而《赵文》讲“吴哲、丁牧羊把‘舆图的先后意义弄反了,论文中列举的最早的也是北周庾信的例子”。
首先,拙文中并未认定庾信最早使用“舆图”,反而明确指出“然而‘舆图一词尽管在庾信的作品中出现,却未必一定为庾信首倡”——这恐怕又为《赵文》作者览阅时所遗漏、忽视。
其次,《赵文》所据资料仅为《汉语大词典》一处,便推导出“所以,‘舆图的‘疆土义较早,‘地图义较晚”。假定某年版《汉语大词典》(因《赵文》并未标注文献,故暂以“某年版”称之)确实将“疆土”释为原义,但仅以一种工具书的“孤证”,恐怕并不能“充分”论证《赵文》观点。并且,与《赵文》意见不同,以“地图”为第一义项的工具书,在所多有,如《辞海》《中国历史大辞典》《中国方志大辞典》《当代汉语词典》《古代汉语大词典》《现代汉语分类大词典》《古代汉语常用词词典》《新华汉语词典》《逆序类聚古汉语词典》《汉语同韵大词典》等,如何皆视而不见?
最后,如《赵文》所说“‘舆图的‘疆土义较早,‘地图义较晚”,似亦不合常理。观“舆”与“图”二字,哪个能译成疆或土?而若“舆”与“图”二字,没有哪个字能译成疆或土,则“疆土”反而是早于“地图”的义项又是怎么成立的呢?
③关于羡余
拙文认为“‘舆图这一双音节词的形成,似并非由‘舆与‘图两个单音词相互吸引、相互靠拢而合成,更大的可能是由‘舆地图这一复音词简化而得”,并且前面还曾举例:“例如我们说‘马驹甚至‘小马駒这样的复音词,驹的本义即为小马,本来单言驹字就已经足够表达完整含义,再以辅词素‘马去修饰、限定,便是羡余现象在汉语中的习用。”这些恐又为《赵文》所遗漏、忽视。
先秦时期,“图”字单用、义项为“地图”是极常见的用法,“地图”即“图”字的原始义项之一,并由“地图”渐而引申出“描绘出的形象”等义项,如“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之类。《赵文》所言“图有很多种,如山图、女图、战图……”等等,多是后世在引申义“描绘出的形象”这一角度使用的“图”字,但是我们考察“舆图”一词中的羡余,并不是以“图”的引申义去考察的。《赵文》的举例与本问题关系不大。就如我们举例“马驹”,之所以羡余,是因“驹的本义即为小马”——“图”的原始义项之一即为“地图”,则“地图”与“马驹”相类。我们似亦不能因为后世有千里驹、白驹过隙、幼驹、名驹、虎豹之驹等,便认为“驹有很多种”云云。
首先,“地图”在三词中成词最早,追根溯源,双音节词“地图”是由单音节词“图”发展演化而来的。春秋战国时期,汉语言系统中多音节词大量增加,“地图”便在这一时期应潮流而生。因为“图”一字而多义,涵义较为宽泛,某些疆域类专指之图便称为“土地之图”,以与“图”的其它含义相区别,“土地之图”进而则可缩称为“地图”;又因为当时的疆域类图样上,每每需要标注户数人口,所谓“邦中之版、土地之图”,二者合于一处即“版图”,“版图”为联合结构,实为“版+图”,其中的“版”渐向双音节词“户版”演化,“图”渐向双音节词“地图”演化,以使表意更为精准,专指性更为加强。因此,随着时间与使用数量的增加,“地图”一词便逐渐在汉语言体系中固化了下来。
三音节词“舆地图”却并非由“地图”而来,可视之为亦由单音节词“图”发展而来。因为“舆地图”的构词形式不似“舆+地图”,而应为“舆地+图”(疑其最初或可受“地图”一词影响,但“舆地图”一词的固化却是以“舆地”+“图”)。其成词缘由:
①修辞手法的运用是双音节词产生的重要原因之一,“舆地”一词中即体现了借喻,“地”为本体,“舆”(借指车厢)为喻体,大地与车厢皆有承载之能,故以车厢喻大地。
②《易经·说卦传》中,“坤为地……为大舆”,[48]“地”与“大舆”同时与“坤”相通,通过“坤”的转译或中介,亦可见“舆”与“地”互通。
③现代人提起“地图”,多与“纸质”相关联,而原始地图却不是画于纸上,而是绘于木板、铜板等之上,此与车舆(车厢底板)更易形成通感。
“舆图”一词则并非由“图”而成词,而是显由“舆地图”简化而来,“图”的主要含义之一即是“地图”,实质上“地图”便如“马驹”一般,构成汉语言体系中的羡余现象,“舆”又借喻“地”,“舆地图”因此形成语义重复,为消解这种语义重复,便渐而可演化为更简洁的“舆图”。
其次,从词义角度来看,三词为近义词,其中“地图”与“舆地图”的语义基本相同,三词之中较特殊者为“舆图”一词。
“舆图”一词的词义与“地图”“舆地图”虽大体仿佛,然而因为省略了“地”字,所以,亦可视之为不受“地”字所限定,即:从“地”图发展为“舆”图,便不再只局限于地理、疆域、地上物产等。
《中国科技档案史》指出“在宋以前……其他工程图档案的材料很少”,[49]现代的各类工具书中多将“舆图”的释义直接等于“地图”或“疆域图”,对于“工程图”却似有所忽视。考察宋代及之后,“舆图”的涵义中,“工程图”实已成为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组成分支。
发展到清代,出现了一个朝廷的专职机构叫作“舆图房”,几乎各种门类的图样都归之于这一专门机构,也就代表着各类图样(不止于地理疆域图)皆可称、可视为“舆图”,“舆图”一词的外延业已远超“地图”“舆地图”。
再次,三词出现按时间顺序排列,应为“地图”“舆地图”“舆图”,“舆图”为三词之中最晚出。早期“舆图”多由政府部门的工部虞曹掌管,然而其官方语言绝大多数仍称“地图”,南北朝晚期,“舆图”转由职方司掌管,并为隋、唐等历代所沿袭,至宋代,除职方外,枢密院与皇室内廷亦保存有一定数量的舆图。唐以后历代“地图”“舆地图”“舆图”存世并行之际,三词皆多用为统称,而少用为专指。所谓专指,即具体的某个图样,一般称为某某图,如《稽古图》《边防图》《吴郡图》等,而统指之际的书面表达则常为“舆地图”“舆图”。宋代以后,一般在称述前史、描述故事、引经据典的时候,多称“舆地图”,而愈到后期,“舆图”的使用较之“舆地图”愈见广泛。
相对而言,“舆地图”与“舆图”略偏重于书面表达或正式称谓,多出于学者之手,而“地图”一词的使用更为大众化,在各类日记、平话、小说、家训、话本中亦习见。
最后,从三词各自使用数量上看,“地图”一词获得较大优势,原因不外有二,其一是出现得更早,其二是语义较通俗,导致通用性更好,后世使用仍多。
在“舆图”出现初期的南北朝隋唐时期,“舆地图”使用数量略高于“舆图”,宋代以后“舆图”使用数量上升,到了明清时期,已经远超过“舆地图”。至清代乾隆年间,天文、舆地、江海、河道、武功、巡幸、名胜、瑞应、效贡、盐务、寺庙、山陵、风水等业已尽入“舆图”。相对而言,在宋代以前,“地图”的使用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明清时期,“舆地图”与“舆图”的使用开始有显著上升,尤其到了清代,“舆图”一词的使用更是有了爆发式增长,只不过即便到了“舆图”使用数量剧增的清代,“地图”的使用数量与频次仍略微高于“舆地图”与“舆图”二者的使用数量、频次之和。
现代中国“舆地图”“舆图”二词除考据类文章外,已经少見,但“地图”一词仍然具有良好的通用性,其中,当然也有清末西风渐盛而由英语“Map”等翻译词汇流通的原因。只是除西风东渐原因以外,“地图”一词从中国上古沿用至21世纪,其主因还在中国自身,从历时态使用数量与频次来看,其影响力亦最强,在中华文化中存在着深厚且经久不息的应用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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