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彭家煌小说知识分子形象

2019-10-23 03:44王粟玉
北方文学 2019年29期

王粟玉

摘要:彭家煌虽为乡土作家,但其一生所出版的作品中,都市小说却占据绝大部分,这不仅与作家的生活经验有关,也与作家文学理想有关,他并不将视野局限在乡土,而带着那个年代侨寓作家的激情,审视并批判一切不合理的社会现象,由此其筆下的知识分子形象也格外丰富。

关键词:彭家煌;知识分子形象;都市小说

中国知识分子阶层自古以来少有一种独立人格,即个体的自主性和社会批判精神,不依傍精神权威和现实政治势力,秉持独立判断能力,“依据内心准则自由行动”,这方面鲁迅永远是中国知识界的精神先驱,影响着一代代青年作家。作为30年代在鲁迅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五四作家群落中的一员,彭家煌的文学创作生涯虽短暂,却成果丰盈,他无疑是一位深得鲁迅真传,有社会良心和大同思想的优秀作家。其描写城市知识分子的小说独具纯熟的讽刺手法,契诃夫一般的幽默风致,带着那个年代侨寓作家的激情,审视并批判一切不合理的社会现象,由此其笔下的知识分子形象格外丰富。

在战争重创下,近代中国社会封建宗族体制瓦解,欧美新思想潮水一般冲开国门,与此同时各项制度体系纳入向现代化转变的历史进程,此时期成长起来的新式知识分子走出闭塞的中国乡土,处身大城市色彩纷呈的光与影中,精神上却经历着新旧思想的矛盾冲突。近代社会士人地位一落千丈,在物欲横流的城市环境中,欧美文化冲击着传统儒家伦理规范,失去崇高社会责任感和道德理想的新式知识分子化身为蝇营狗苟的灰色职员,正因此,深切感受到这一改变的现代作家笔下涌现了层出不穷的灰色小职员形象。彭家煌小说《改革》借一群活灵活现的小科员形象抨击了职场的灰暗,礼俗的虚伪。韦公和同事三人在旧历元旦冒着风雪赶到一位家住郊外的中央委员老爷家拜年,路上三人大谈革除拜年礼仪的旧弊,然而这故事“绝妙的下文”却是老爷还未起来,三人悻悻然失落地递交了拜年的片子,只好“渡着回头路”。虽然明知拜年的艰辛,但各人也清楚拜年的用意,在礼俗的“夹击”下,只好屈从,未达面见的目的,还仿佛有些怅然失落。彭家煌以圆熟的心理描写刻出了几位在衙门里混吃度日,无所事事,庸庸碌碌,唯唯诺诺的小职员肖像。《请客》里的楚声,是个贫穷又视财如命的人,常常从地上拾起橘皮拿来泡茶,无法得到满足的食欲和性欲来袭时,仰天骂两句“阿爸”便解决了困境,仿佛事情全不出在自己身上,精神胜利一番就心满意足了。此外,还有百无聊赖的劲草先生,在苦思冥想中打算酝酿一篇讲述兄妹乱伦的“伟大的著作”,希冀借助这篇小说青云直上,便可“名利兼收”。作者以劲草先生的意识流动,展现了他构思小说的全过程,以此揶揄了一个眼高手低、急功近利又无知可笑的小职员形象。

灰色职员形象体现了近代新式知识分子的依附型人格,即思想上泥古,政治上依附体制,现代知识分子虽取得了经济独立,职业自由,但失去经济安全保障使他们自然而然倒向市场需求,缺乏自由独立的判断能力使为数众多的知识分子沦为思想的弱者,行动的懦夫。

除了灰色知识分子形象,彭家煌笔下还涌现出一类青年知识分子形象。这批刚踏入社会谋生的青年智识者身上往往呈现了更为激烈的新旧思想的矛盾冲突,他们大部分来自闭塞的乡土农村,精神、物质上难以割断与旧式家族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所接受的新思想又使他们渴慕着更为自由、开放的发展空间,憧憬更加理想的爱情生活。从较纯净的校园踏入纸醉金迷的社会染缸,精神意志的薄弱以及物质的困窘使这一过程更伴随着青年人痛苦的人生观、价值观转变。

书信集《皮克的情书》描写了一对恋人互通鱼雁的恋爱历程。皮克与恋人涵瑜由于是师生关系而无法发展他们的爱情,皮克在信中鼓励涵瑜“大胆起来”,不必在乎旁人的眼光,但后来随着“教务主任”的异样检查,嘴上虽然说着“管他妈的礼教”,内心却又渐渐“像贼一样心虚害怕”。皮克诚实地袒露自己的力弱和贫穷,“夫妻间相互的义务,除了快乐的晚上同眠以外,其余是不必谈的。”首饰,誓言,锣鼓一概取消,没有这些“礼教缠住她”,将来便可让她“自由地他去”……《离家之前》中,失去生母的穷女,常感意志薄弱,“什么都像无关轻重”,“无一不是昆虫的活动,无一不是蚯蚓的反抗,无一不是孤雁的悲啼,一切都觉得琐屑平庸,无意义,无价值”。生活的折磨不断地袭来,被学校解聘的穷女发现家庭也已无法回归,恋爱方面也无可无不可,一面愤恨自己时时的情欲和懦弱,一面又激励自己超脱一般妇女苦闷的心境,努力于事业。然而由于愤恨纨绔子弟,对于朋友推荐的工作力难胜任。唯一的生之希望便是父亲终于拿出三四十元的川资,于是忙忙地收拾停当,计划着离家了……细腻的心理描摹充分展现出一个在社会上争出路的青年人,在生活的打击、人生道路的抉择面前内心的苦闷和挣扎,小说凸显出娜拉式的新女性与家庭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一面急于脱离家庭,向往自由平等,希望不被婚姻、爱情、家庭关系束缚,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因为经济问题而与旧家庭妥协,压抑情欲的自然喷张而对婚恋采取迟疑、彷徨的态度,从而陷入更深刻的自我反省、自我谴责之中。

《破恶声论》有言:“伪士当去,迷信可存。”伪士即投机、钻营的流氓知识分子,失去了基本道德伦理约束的知识分子,就像鲁迅笔下的假道学四铭,道德的幌子下一副贪婪丑恶的嘴脸。小说《劫》中的底层堕落知识分子何先生是个色鬼,不识字的女工张妈思念远在家乡的丈夫而无法寄送书信,无奈只得求住在亭子间的何先生来帮她读信写信,但色鬼却一心想“占便宜”……《莫校长》描写了一位只会“办校”敛财,支使父母的十足自私自利的莫休先生。“要显赫便显赫,要兔子装老虎便装老虎,有门路可钻,干吗不去钻?”“彰明的自私算不了自私,一个人始终不改变其固习的不真实,也仍不失其为真实。”把这种人生哲学“豁然贯通”的莫校长永远前驱在办校的路上,“女子中学”、“平民夜校”、英算补习科、“国文专修科”……以惊人的精力行着彰明的欺骗,满足着自己无休止的金钱欲望。这一形象颇像张天翼笔下的华威先生。莫校长无疑是满身官商气的知识分子形象代表,暴露出知识分子在现代中国迅速被权钱腐蚀的社会现象。

彭家煌笔下的知识分子形象序列渗透了作者农民小说的笔法——“含泪的微笑”,作者不仅抨击嘲讽这些小职员们的蝇营狗苟、精神胜利、意志力软弱,并以同情的目光注视他们进行深刻的内省,赤诚地剖析其精神的困顿和转折,作者与其笔下的形象融为一体,人物无一不凝聚着笔者深刻的自我反思:楚声怪异可笑的举动,劲草先生在绞尽脑汁的构思中做着名利兼收的幻梦,无休止、琐碎的家庭争吵中苦恼度日的“他”……这是一群从士阶层的高台上跌下,失去理想,在生活的泥淖中挣扎的“羸马”,展现着种种丑态,但其理想之羸弱、身处困境之疲态却令作者不忍再口诛笔伐,只好在深有同感的无奈中嘲讽着他们的存在现状。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西方思想科技广泛影响下快速崛起的国内商品经济环境并未给知识分子留下一方缓冲之地,失去仕进之途的知识分子并未完全摆脱对体制的依附性格又重新投入市场的怀抱,身处生活和理想的夹层中,忘却身为知识分子的责任和使命。

鲁迅说:做“真知识分子”,“做杂感,发议论”意味著在弱势者的立场上保留抵抗的姿态,拒绝快速现代化对精神和理想的侵蚀,鲁迅韧性的战斗精神作为一个理想始终激励着青年知识分子的成长,二十年代乡土小说作家群也是在鲁迅精神影响下发展起来的一个青年作者群,彭家煌作为一分子,其小说的圆熟、白描、幽默的笔法深得鲁迅的真传,彭家煌更追随着鲁迅的文学之路,成为一个革命作家。“他的小说的一个重要特色,就是没有虚伪,没有矫情,充满着真诚、友善和温馨”,他以为数不多却手法纯熟的乡土小说成为二十年代乡土作家中的佼佼者,在他以切身体验写成的都市小说中,更出现了以自己为原型的知识者形象并真诚地袒露他们的精神世界。这是一个赤诚的作家,彭家煌真正继承了鲁迅的批判精神,实践了鲁迅做“真知识分子”的呼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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