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兆基
一
七里,展示板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官志上也这样写着,标定“山塘”。
十里,长街,《红楼梦》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最是红尘中一二等风流富贵之地”,姑苏城,阊门外。
有着:甄士隐和女儿英莲过小日子的小院;贾雨村吟诗抒怀的葫芦庙;薛蟠买过胭脂花粉、捏就小像的摊头;芳官、藕官签下卖身契的茶馆;林姑娘启程进京下船的码头。
江南风雪夜,人间四月天。曹雪芹料必来过,就住在桥北面的京奉会馆吧。不然,怎会将一本大书的发端放在这里?
有道是:堤上春暖,白太守,执定玉勒,白马缓缓停住,顾盼身后的油壁车,河上笙歌甫歇的画舫。不知其中有没有叫作蛮、素的小女子?
有道是:栖居半塘,董小宛,病恹恹走下河滩,汲上一壶水,浇灌将开的黄花。飒飒秋风,冒郎是否记得盟誓、归期?深宅高墙,红氍毹上,陈圆圆,轻歌曼舞,檀板轻叩,摇落半庭星斗。凌波不断,归去也,卞玉京,了断尘缘,和那个叫做吴梅村的诗人,伴着青灯黄卷,但仍记得“姑苏城外约黄昏”。
云在水流,月到风来。红粉山塘,能有几多留存在金石纸墨之中?
二
长街。望不到头。身形,凹凸有致,河居,顺应河势。
街上走,犹若河中行。市声:评弹、昆曲,轻音乐、手鼓跳荡——从店铺传出,河声:橹声、桨声,船娘轻唱,——从水上飘来:诸声应和。
冰糖葫芦、奶茶,甜味;星巴克咖啡,苦味;火锅、麻辣烫,辣味;松鼠桂鱼、雅诗兰黛,香味;长沙臭豆腐,汗气,臭味;——山岚、清雾,水味,虎丘那边流淌来:五味杂陈。
水乡古街,彼此间没有太多差别。一式,进街牌坊;一式,石板路;一式,水磨门墙、雕花门楼;一式,马头墙、青砖黛瓦;一式,路标,电子灯箱;一式,店铺连绵,但见不到薛蟠买过,贾琏买过,送给宝丫头的笺纸笔墨、林姑娘的姑苏土仪;一式,面貌一新的古刹、故居、会馆、戏台:修旧如旧,建新如旧。
千里江南,片刻行尽。街边,一对倦怠了的小情侣坐在路边条凳上,偎依着,喃喃耳语。
三
破空一笔,饱蘸水墨,宣纸上漫漶开去,不见笔踪,八大、石涛的泼墨;凌空一笔,洒落长痕:“大马路”,旱桥,——将长街截为东、西两段。不知出自哪位大家之手,张之洞欤,盛宣怀欤,抑程德全欤?
东端,承受旧城改造的福泽,接上公交、地铁,游人如织。
西段,有待开发,或曰,有待整治。无序,甚或紊乱、嘈杂。房子,祖辈、父辈、自己一辈的,着意经营和胡乱搭建的。屋面,衰草瓦苇,摇曳在西风里;夕照,勾起家族兴衰的记忆。
商铺连绵。但也有住户——原住民相间。广告手写的、打印的:百年老店,货真价实,假一罚十,甩卖清仓——不必当真。
远方游客,头探一下就缩回去了,“还有不少景点要去,快点转来。”导游在喊。
驻足的,多是本城的、附近街坊。品尝《桐桥倚棹录》中的美味,苏帮菜带点鲁菜底子;河头茶馆沏一壶茶,和老朋友、老搭档谈古论今;暖阳下,水亭中,倚着吴王靠,发呆。
长于算计的好婆,工于心计的阿姨,善于打小算盘的打工妹,会到这边来淘便宜货。山货:新鲜的石斛,花木:刚吐蕾的白兰,果品:水淋淋的红菱,清供:水仙、山石盆景,古玩:钱币、玉石翡翠,衣裳,贴牌的、冒牌、无牌的,应有尽有。
不过多跑一个桥洞,“铜钿要贱交关!”去问底细,操着苏北、安徽口音的老板会告诉你,地段不同,房租不等,价钱自然不同。
脉脉温情,浸润物欲。现世的《姑苏繁华图》,唯不见與马、纤夫、酒旗风。
四
西行山塘,商铺绝少,住户,一家挨一家。
墙外点缀着小花坛,山茶花怒放着;桃花偷偷越过矮墙,灼灼如火;河边垂柳,骀荡东风;几个戴着遮阳帽的学生仔在写生,对着青山桥、绿水桥、抹不尽的水色山光。
甚少人行,唯闻风声、水声、鸟声,间或从身边穿过电动车,外卖小哥的,——看着他绝尘而去。
没有十里朱楼红袖招,有的是望不断的牌坊:忠臣、烈士、贞妇、孝子。有的是贤杰名祠:张公祠,史曰:张公国维。应天、安庆十府巡抚,明亡,投园池,殉国难。广袤千里的江南,为何只有方寸山塘栈留先生?有的是古刹:朱天庙:神主,不在三教中,而是吊死在歪脖子树上的明朝末代皇帝,神州陆沉,还有几多子民还记得这曾经的国君?有的是义冢:葛贤墓、五人墓,素不闻诗书之训的市井小民,为何能激昂大义、蹈死不顾?有的是血脉偾张的义士:“孟冬十月,朔日丁丑”,陈去病、柳亚子诸人“买舟山塘”,“止于张东阳祠”。南社雅集,吟:“国魂乎,盍归来乎!”诵:“国有魂,则国存”,哀:“国无魂,则国从此亡矣!”
芳草萋萋,苍山无语。有谁能解,这亦今亦古、又幻又真、绝雅绝俗的山塘?
路傍依河面,紧紧地铰链,相厮相守,不知有过多少世纪。路口亭子里的《平江图》,或许可作见证。不过那是后来打造的谱牒,在那以前,河与路也许早就缔结了姻缘。是开辟鸿蒙的年头,还是伍子胥建立吴大城之际?
傍水而居的原住民,用脚踩出路——通向北面的鹿囿、南面的田圃,菁菁少女用骨簪——隔河邻寨男孩子精心打磨的,挽起披散的青丝对河临妆,投下俏丽的面影。
面影,河水永远记得;骨簪,如今在河西北那端的博物馆的玻璃橱窗里躺着,歆享着女生们投去目光的惊艳。
国家历史文化街区,历史的那端何在,历史的这端何去?
长街倘佯,在微缩版的《清明上河图》,抑或《姑苏繁华图》中,寻找旧时明月、笙歌、朱户、红栏、绮窗,悬想着冯梦龙《古今小说》中走出的故事。
有多少记忆痕附丽的:鲁殿灵光,破壁残垣?
有多少着录历史的:废祠乔木,断碑颓碣?
平整整石板铺就的长街、短巷;齐刷刷粉墙黛瓦的民居、商铺;杏黄酒旗、电子字灯市招,应和急管繁弦,潇湘水云。
顺应商业大潮打造,历史匠心拼接,修旧如旧,尽可能少些斧凿痕。
一位老外坐在河边的石条上,对着斑驳的露出点砖块的门墙发呆,捏着半瓶可乐。
几个来自天南海北的少男少女,出没于太湖雪,集古轩,打量着缤纷绚丽的丝巾,款式出挑的旗袍,别致晶莹的耳坠,带着土痕苔绿的铜尊。
一对手挽手的情侣,走近星巴克,挑上临窗的座椅,边品拿铁,边赓续在飞机上、火车上、汽车上,没有说完的喁喁情话。
一群文化寻根者踱进了小巷,进入评弹博物馆,听絮絮叨叨也未必能听明白的弹词,品一杯香茗,享受香糯娱心的乐音。
浮世现版的即景,浪游者的抓拍。
河水记得;
南北东西,三百六十座红栏桥上,白使君,——微醺,双颊酡红,略略蹒跚,临水照影,犹如玉山之欲颓。
胡相思桥畔,小男女殉情的故事,凌濛初失收了,好不可惜。桥,成了苏州最美的桥,是因为桥影流虹,还是因为那故事的凄清?
画舫,载来风尘女子,官船,送走六国公使夫人,先是称作傅彩云,后来叫做赛金花的,顺着码头下船,袅袅婷婷,鬓边,招展的花枝跌落——河心。
官史乡志,顾不上琐细的这些;野史口碑,桥头,卖糕点的老人会如数家珍。
河水无语,总是惦念那临河照花影的女子。
夕阳下,默默,幻化为金色流晖,糅合着杨柳和合欢的倒影。
都市乐章
从主体方面来看:只有音乐才能激起人的音乐感;
对于没有音乐感的耳朵来说,最美的音乐也毫无意义。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城市该有自己的:乐章,犹如一张名片,音乐印就的
正如约翰·斯特劳斯《春之声》之于维也纳,德彪西《月光》之于巴黎,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乐》之于列宁格勒
在乐曲里,会嗅到到金色大厅曲终人散,鬓影衣香留下的落寞;会听到夏夜塞纳河边小草露珠最初的坠落;会见到干瘪的奶头塞进哭不出声孩子的嘴里,清泪挂在妈妈的眼边。
乐章蕴含城市的种种元素
存在与不复存在,时间之流的源头、这边与流向的那边
硝烟、断壁残垣与篆香、凤管鵾弦,血和火的呼啸与壁炉里蟋蟀的低吟
百丈红尘、宝马香车与静谧道院、青灯古佛,焦灼的操盘手与心如古铜的居士
王公、豪绅与平民、不第秀才,贵族、食利者与打工仔、卖浆引车之徒
熠熠生辉的玻璃幕墙与霾迷天桥、PM2.5爆表,干净的水、不含抗生素的鱼与农夫山泉、激素催熟、迫不及待走上餐桌的鸡
乐章有赖于种种
除了自己城市的舒伯特、施托克豪,金色大厅、歌剧院、交响乐团之外,还得有“音乐感的耳朵”,否则,“最美的音乐也毫无意义”——马克思说的
打着领结穿着正装、化着淡妆穿着夜礼服的男士、淑女,款款地走进包厢,度过的是无味的夜晚,还不如来个“葛优躺”,在沙发上看肥皂剧
二泉映月、高山流水、霸王卸甲,春天里、打工者之歌、开往家乡的列车,小城故事多、月亮代表我的心、何日君再来。古典的、小资的、农民工的,不同人等的音乐正餐
“走啊走,走啊走,依依别离家乡柳,披星戴月,食风饮露,苦海无边甘承受,人生贵在有追求,哪怕脚下路悠悠。”和着吉他,行吟歌手的一曲,激动得卖“放心早餐”的、送外卖的、扫马路的、在脚手架上的,潸然泪下,尽管他们没有“求大道”的理想,但也有塞饱肚子、养家活口,乃至改变生存状态、超越自我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