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翼双飞

2019-10-22 13:15武明
安徽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万能村长

武明

高家村的千亩油菜花开了。

油菜地与麦田相互错开,铺排成一大幅锦缎,微风过处,绿色的和金黄色的波纹相互追赶着,传递着春的信息和沁人的芬芳。四溢的花香引来无数蜜蜂和许多不知名的昆虫在田间穿梭着,吟唱着。

但这热闹纷繁的场景,似乎只属于自然界,而那些织就和欣赏这幅图景的人,好像约好似的一起隐身了。

这几年,随着土地流转,释放出来的劳动力也相继外出务工去了,所以,田间地头鲜见扛锄荷担的农夫,更不消说横笛的牧童了。这儿有些偏僻,加之离中心县城远,因此,更难觅踏青寻芳者的踪影。

四周的田野,在昆虫吟唱声中透着几分静谧。蜿蜒在麦田和油菜地中间的一条乡间柏油路此时正静静地卧在晌午的春光里小憩。

在公路的一个拐弯处,一位头上包着红色头巾的年轻农妇,正蹲在路旁的一块麦田里,她手握一把小铲子,不是挖野菜,也不是打猪草,而是在取土。她约摸取了小半袋土后,便起身送到田头。田头停放着一辆红色电瓶车,电瓶车踏板上有只化肥编织袋,农妇将手中盛有新土的薄膜袋放进化肥袋里后,又走到另一块油菜地里取土。她刚蹲下不久,便听见公路边咣当一声闷响,紧接着,似有争吵声传来。

年轻的妇人立起身,朝公路上望去:一辆红黑相间的摩托车歪在路边的沟里,另一辆黑色小轿车,车尾朝沟,车头偏向路中间。

“哎呀,出车祸了!”女人心里一紧。她再细看,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与一个着灰色保安制服的壮汉,在两车之间比划着,争吵着,像是在互相推卸责任。西装男人不知是理亏,还是绅士,他的声音很小,听不真切。而那个制服壮汉则大声地重复一句话:“拐弯处,你为什么不鸣笛!”

看装束,听声音,年轻妇人认出,这个大声喊叫的壮汉与她同村,名字叫高虎。土地流转出去后,高虎并没有像大多数村民那样外出打工,而是凭借着拳脚功夫和残留的半身匪气,被镇上一家私人会所聘为保安,他这个时候骑车外出,应该是去镇上上班吧。想到这,女人心里又是一紧:这个混世魔王不会动手打西装男人吧?看西装男人的身板,高虎一定不会吃亏。但瞅西装男人的装束和派头,显然是个有来头的人。事情闹大了,日后经派出所处理起来,谁吃亏,就不好说了。虽说她平时也很讨厌高虎的匪气,但毕竟是同村人,而且这个高虎还是她丈夫未出五服的族中人。

这样想着,年轻的妇人手搭凉棚朝公路两端张望,她希望能冒出个过路人来调解这场争端,可她踅摸了半天,始终不见半个人影。于是,她只好硬着头皮上了田埂,慢腾腾地挪到公路边时,只听背对着自己的西装男人说:“修一只摩托车车灯,要多少钱?”

“2000块!”高虎伸出食指和中指,高声叫道。

“2000块!抢钱啊?!”西装男人也提高了嗓门。

“谁让你磨叽这么长时间,多出来的钱,就算误工费!”

“你这是得寸进尺,贪得无厌!”

“不赔也行,那我敲碎你别克轿车一盏车灯,咱俩就算扯平!”说话间,高虎弯腰捡起一块鸡蛋大的石头,扬手往别克小轿车后车灯上比划。

“高虎,有事说事,别砸车!”一直立在公路边的、不知该如何介入调停的农妇,情急之中喊了一嗓子。可她双脚却仍然像钉在地下一样,没有向前挪动一步。她打心眼里怕踏入这个是非场。

是非场里的两个男人同时侧过脸来,朝发声处瞧。来人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农村妇女,她头上包着一块红色三角形围巾,上身穿一件灰蓝白三色相间的长袖格子衫,袖口套着一对灰色套袖,手里攥着一只小铁铲,藏青色长裤多处已经起皱,一双带襻的绛紫色布鞋面上沾了一圈泥土。高虎看了几眼来人,他先放晴了脸色,问:“田香,你怎么来了?”

这位叫田香的妇人没有回答高虎的问话,她向高虎打问道:“你俩人都没伤着吧?”

“没有。”高虎确认一句后,立即自诩似的说,“就凭这半尺深的小阴沟,能伤得了我!”

得知人没事后,田香才走上公路,隔着小轿车,问穿西装的男人:“你的车子有没有哪儿碰坏?”田香问这话的时候,她看了一眼西装男人的脸,这个男人正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哩!

田香在心里懊恼地叫了一声:“天啦!是他,邵道忠!咋会遇到这个家伙呢?!”

邵道忠与田香同村,两人读完初中后,因成绩不太好,便双双地回家务了农。回村后,因为是同学关系,两人走得亲近些,又加上两人 “金童玉女”般的长相,相互吸引着对方,情窦初开的两人便自然地恋爱起来。可交往一两年后,田香越来越觉得,邵道忠有些华而不实。说起外面的事,头头是道,干起农活来,却总是翘腿浪脚,不顶事。拿农村老一辈人的话来说,是装龙不像龙,装虎不像虎。交往观察两年后,务实的田香拒绝了邵家的订婚请求。后经堂姐介绍,田香与山外的、高家村的后生高爱田订了婚。高爱田虽说只有高小文化,但他为人忠厚老实,干农活更是一把好手。高爱田、田香,字头连字尾,“爱田,爱田……”每当田香默念起这两个字时,心头总会泛起无数的涟漪。

沉浸在甜蜜幻想里的田香,完全没有顾及到当时邵道忠的感受。

不久后,被晾在半道上的邵道忠负气参了军。入伍前,邵道忠在他与田香共同的同学万能仁面前发誓:“不在部队里混出个人模人样,绝不回来!”万能仁把这话当成了笑话,传给了田香,可几年后,脱下军装的邵道忠依旧是个农民,且依旧是个花拳绣腿的农民。万般无奈,邵道忠只好背起行囊,辭别了父母,下了南方。临行前,万能仁为他摆酒送行,几杯酒下肚,邵道忠又发誓了:“不衣锦,绝不还乡!”当然,这话又很快传到了田香的耳朵里。对于邵道忠这两次隔空的发誓赌咒,田香总是一笑了之。

田香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想着她与邵道忠之间的恩恩怨怨,她脚尖轻轻地蹭着地,想转身回去。可就这么走了,那显得自己多小气啊!田香立即否定了这个幼稚的想法。抛开那场有花无果的恋爱不说,邵道忠还与自己有三年的同窗情谊呢。局促片刻,田香摘下头巾,故作惊讶地说:“哎呀,原来是你啊!老同学,你这是从哪来?”

“从东莞回来。”不知是因为刚才的争吵,还是突然见到曾经的恋人,邵道忠的脸涨得通红。

“那你开了一夜车,够辛苦的!这儿到你家还有几十里盘山公路要走,中午到我家吃饭,歇歇再走吧!”田香从车子正前方转到邵道忠面前,善良的本性使田香发出了这言不由衷而又体贴的邀请。

邵道忠犹豫了片刻。到田香家造访,一定会遇到她的丈夫高爱田,高爱田会不会敌视自己呢?可他又很想与田香多待一段时间。于是,他提议道:“要不,我请你去镇里下馆子吧?哦,这位大哥与你也熟,咱们一起去!”

这时候,高虎已经将摩托车推上了沟畔,他扶着车把,脸色缓和了许多,说:“我没空,中午还得上班呢!”

田香走近摩托车,俯身察看了一下损坏的车灯,直起身后,对另外两人说:“邵道忠掏300元修车费,高虎,那误工费……”

不等田香说完,高虎很场面地说:“田香,这位老弟是你的同学,再提误工费,那不是骂人嘛!”

“那这修车钱,你得收下!”田香被高虎的敞亮话逗乐了。

“这摩托车是会所的,修理费可以报销,算工伤,算工伤!”高虎说完这话,便翻身上车,一溜烟地走了。

邵道忠手里捏着三张红票子,感激地说:“今天多亏你了!不然的话,我跟这家伙还真纠缠不清!田香,上车,这顿饭我一定要请你!”

“到我家门口了,哪能让你请客?再说,咱们农村人没有下馆子的习惯!”

“我也是这儿人,怎能不知道这个习惯!就是到你家吃饭吧,你看,你这刚忙完田里,回家又得锅上灶下地忙活,我心里过意不去!”邵道忠站在田香的角度,设身处地说。其实,他很想去田香家看看,看看眼前这个曾经嫌弃自己干农活不行的人,现在到底过得怎么样?住上楼房了吗?还是像当年她在娘家那样,依旧住三间土坯茅草房,而且土坯房的墙壁上依旧挂着灰吊子,墙角处依旧杂七杂八地堆放着农具和空化肥袋。与此穷酸场景不匹配的是,院子里却不伦不类地养了十几盆不能当饭吃也不能换钱用的花花草草……

“什么时候学会关心人啦?”话刚出口,田香立即意识到,再讲这样亲昵的埋怨话,不妥,她改口道,“我请堂姐来家帮忙做饭。哦,我没带手机,借你手机用一下。”

邵道忠打开车门,拿出一只苹果手机递给田香。等田香安排完午饭的事后,邵道忠看时间尚早,他提议两人到田间走一走,赏赏油菜花之余,再活动一下踩了一夜油门的腿脚。田香也不好拒绝,待邵道忠将车子挪好位置后,两人便相跟着离开了公路,沿着田间小径,向油菜花深处走去。

邵道忠很想与田香并肩同行,无奈田间小路太窄,邵道忠只得跟在田香一步之后而行。邵道忠看到,昔日小白杨树般身材的田香,现在依旧挺拔婀娜,一身粗布衣服虽然暗淡了往日的美艳,却挡不住丰满、成熟的女人韵味。田香刚才拿在手里的红头巾,现在又叠成三角形,重新包上了头,仿佛是画家添上的点睛之笔。邵道忠忽然想起一幅油画,油画里的那位村妇的装扮像极了此时的田香,是哪位画家的作品呢?邵道忠一时记不起来了。正当邵道忠这样浮想联翩的时候,二人来到一块油菜地的田拐处,可能田香已经意识到,跟在后面的邵道忠在打量自己,她快走几步,转到田拐一侧站住,隔着齐腰高的油菜花,问:“老同学,这次家来是看望父母吗?”

“不是。九年前,我在东莞买房后,就将父母接去了,这是我九年来第一次回家。”

“哦。那你这趟回来是?”田香的好奇心来了。

“回来招工!”邵道忠故作轻声地说。他说完这句话后,不自觉地盯着田香的脸细看。此时,田香任何一点脸部微表情,他都不想放过。

“哎呀呀,老同学,那得改口叫你邵老板啦!”田香隔着油菜花,惊喜道。邵道忠深吸一口气,心中暗道:“香啊!为了这一刻,我等待了十五年,打拼了十五年,值了!”

心花怒放的邵道忠又深吸了几口香气后,谦逊地说:“小打小闹,小作坊,小作坊!”于是,在田香恭维似的追问下,打开话匣子的邵道忠,克制地讲述了自己的创业经历。

2003年,邵道忠背着复原时部队发的迷彩背包,只身来到东莞,辗转几个工作后,他在一家手机配件厂谋到了一个市场代表的职位。他的个性和特长非常适合做销售员的工作,入职半年便跻身为工厂业务骨干。其间,他的订单不断,销售业绩逐年提高,业务提成羡煞旁人。他干了五年销售,便在东莞买了房。三年前,资金、客户资源成熟后,邵道忠在工厂里高薪挖了一位技术人员,另起炉灶,当了老板。

邵道忠没有全盘复制他曾经供职的母厂的全部生产线,他只开了一条流水线——生产智能手机贴膜。由于他手里握有稳定的客户资源,这三年来,工厂效益逐年递增,操作工人的人数也由三年前的十几人增加到了四十五人。可是,今年春节过后,车间工人只回来了十几人,流失了三分之二。四处张贴招工广告,劳务市场租台招募……忙活了近一个月,才抢了六名农民工。要完成今年的订单任务,这点工人远远不够。怎么办?万般无奈,邵道忠只得回老家来碰碰运气。

听完邵道忠的讲述,田香感叹道:“唉,旁人看老板风光得很,可谁知道,老板也有老板的难处!”

邵道忠听着田香的感慨,他不仅想起了他当年的誓言:“不衣锦,绝不还乡!”现在,自己碰到了困难,才回家,是不是有悖于当初的豪言呢?可邵道忠又一想,眼下,他遇到的困难是体面的困难——回到家,请乡亲们帮忙口口相传,或在村口扯起一幅招工横幅,自己端坐在桌子后面,与曾经看不起自己的人谈论工资待遇……哎呀呀,风光着哩!邵道忠心里得意萬分,口里却说:“田香,你能不能在你们村里帮我物色几名工人?”

“这个……”田香皱起了眉头,想了想,说,“你来的不是时候,农活马上就要抬头,要是搁农忙后,我可以帮你找些人。”

邵道忠热烈地望着田香,希望她再想想办法。田香被邵道忠的目光灼红了脸,她迈步转过田拐,朝电瓶车方向走。田香一边走,一边对跟在后面的邵道忠说:“你离开农村久了,对农村的情况不太了解。眼下,咱们这儿的劳力多是五十岁以上的人,三四十岁的壮劳力要么外出打工,要么随着城镇化一起到镇上定居了。农村像我与高爱田这样四十出头的人,很少!”

“城镇化去的人口,他们靠什么为生呢?”邵道忠问。

“他们一般在临街开一个杂货铺或小吃店。”

“都去开店做买卖,卖给谁?没有实体经济做基础,长久不了!”

“谁说不是呢?”田香感叹道,“这些人当了一两年城镇居民后,他们也发现,风光和面子不能当饭吃!这不,不少人又回村哭着喊着要毁约,想要回已经流转出去的土地,麻烦得很!”

“一些农民合约意识比较淡泊!”邵道忠总结道。

二人谈讲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电瓶车旁。邵道忠指着电瓶车踏板上的化肥袋,问:“你在施肥吗?还剩半袋呢!”

“不是化肥,是我挖的土。”

“挖土养花吗?”邵道忠嘴上这么问,心里却想:当年,你嫌弃我干农活不行;你现在还不是依旧与当初在娘家一样,养些华而不实的花花草草。

田香笑笑,算是回答了邵道忠的提问。

“这样吧,电瓶车丢在这,你坐我的车一起回。”邵道忠提议道。

田香点了点头。于是,两人各攥着化肥袋一角,搭起袋子走几步后,邵道忠忽然提醒道:“你忘了锁电瓶车!”

“没事。咱农村民风淳朴,收割季节,粮食堆在公路边,也不会有人偷!”田香说。

两人坐上车后,邵道忠问副驾驶上的田香:“你爱人高爱田在家吗?”

“他不在家。在工地上给人家拉沙石呢。”

“哦,那有些遗憾了,我本想借这个机会,与高老弟认识认识!”邵道忠口是心非地客套后,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有可能的话,你想不想到东莞去发展?”

“我就一个农村妇女,注定要一辈子拴在土地上喽!”田香自嘲而又坚定地说。

车子行驶得很慢,邵道忠将车窗降下来两厘米,阵阵花香袭来,令人陶醉。更令邵道忠陶醉的是,田香坐上车后,便摘下了头巾,披肩秀发被风一吹,有几绺总是时不时地够过来撩拨他的右脸颊,痒痒的感觉似过电般传导到他的心头。邵道忠情不自禁地说:“如果你担心初到东莞人生地不熟,可以先在我厂里落脚。我工厂有个食堂,食堂做饭的大姐是上海人,她做出的饭菜偏甜偏淡,很不合我们北方人口味。你要是不嫌弃我庙小,我回去就……”

“谢谢你的好意!我真的走不了!”田香客气地打断了邵道忠的话头。此时,田香心里暗气:这家伙变着法子诓我去为他打工,以便满足他那虚荣心。哼,尽想美事!为了打消他的这个念头,是时候说一下自己的情况了。

田香打定了主意,以拉家常的口吻说:“十几年前,我和高爱田也动过去南方打工的念头,可那时候,女儿还小,丢给公婆带吧,不放心。带着一起去南方吧,一个人打工养活两个人,余不下几个钱不说,孩子上学的学籍也是一个大问题。一番权衡后,我们决定留下来,边种责任田,边带孩子。”

“女儿快上高中了吧?”邵道忠见田香打开了话匣子,虽然,此时他心里有些失落,但还是适时地发问,装出极其关心的样子。

“今年上初二。”田香接着上面的话题,继续说,“种责任田,解决温饱没问题,可要想快速致富,有难度。”

“高爱田是种田能手,庄稼一定比别人种得好,产量高了,收入自然就高了。”邵道忠笑嘻嘻地恭维道。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咱家只有六亩三分地,即使水稻亩产两千斤,又能怎么样?”田香感叹着反问一句后,说,“天无绝人之路。像你这样的能人下了江南后,口袋挣满了钱,势必要回老家给妻儿老小盖房子。盖房子就需要大量的砖头瓦块,运输砖头瓦块,一定前景不错。看准这一点后,我们家借钱买了一辆四轮拖拉机,高爱田干完农活,就去跑运输。几年下来,不仅还上了借款,还买了运输卡车。”

“不错!那当时发现运输商机的,是你吧?”

“我动的嘴,他动的手。”

“运输跑得这么好,有没有考虑过,将责任田流转给种田大户?”邵道忠本想给出自己的建议,可开口后,却变成了试探性的问话。

“流转了。不过,不是向外,而是向内!”田香少有地以少女般的口吻,俏皮地说道。

“哦,哦……”邵道忠哦了几声,才明白过来,“你们成了种田大户!”

“嗯,主要是他舍不得離开土地!”

田香每次说“他”的时候,其暧昧的神态,羡煞得邵道忠醋意渐浓。现在,又听田香提到“他”,邵道忠调侃道:“也是。高爱田嘛,离开了田,就得改名字了吧?”

田香闻出了邵道忠话中的酸味,她也不介意,也以调侃的口气说:“还有啊,离开了田,我‘田香也得改名字!”

车内一阵大笑。

邵道忠笑自己莫名其妙地吃哪门子醋啊?时隔多年,该释怀了。田香的笑既不动声色地回绝了邵道忠不怀好意的“邀请”,又维系了友谊。

笑毕,邵道忠问:“你们流转来了多少土地?”

“五百三十六亩。”

“我听说能承包土地的人,不是混事的,就是有靠山的。像高爱田这样老实巴交的农民能承包到这么多田,你们比较幸运啊!”

“你说得一点不侃空!”田香认真地说,“混事的人,有靠山的人,他们承包土地,一般不是为了种好田,而是想拿种田的各种补贴。他们哪懂种田啊!种几茬庄稼荒几茬地,要不了两年,他们拿足了国家种田补贴后,就会拍拍屁股,抬腿溜人,溜走时,往往也不向农户兑付承包款。吃了几次亏后,万能仁村长才主动找到我家,谈土地流转的事。”

在田香的指引下,小车在一栋粉墙红瓦的二层楼小院前停下。院子前方一大片桃树林,桃花开得正浓正艳。邵道忠下得车来,便啧啧赞道:“世外桃源!快带我参观参观!”

“普通农家小院,没啥特别的。”田香见邵道忠热切的样子,只好领着邵道忠从前院往后院走。

进了院子,田香先拐进院子左侧的平房里,邵道忠看到房顶上有烟囱,知道这是厨房。在田香与做饭的堂姐打招呼时,邵道忠看到,餐厅很开阔,摆放了四张八仙桌。

“你家只有三口人,怎么摆了四张餐桌?”邵道忠不解地问。

没等田香回答,从厨房里出来的堂姐一边撩起花布格子围裙擦手,一边快人快语地说:“刚听田香说,咱们村来人了!小邵,还认得我吗?”

邵道忠端详了片刻,热络地说:“认得,认得!您是田香的堂姐。田姐好!”

“好,好……就是……当初我把田香介绍到高家村来,对你有点不好!”

“您是田香的姐姐,您这么做,也是为田香好。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不提这事了。”邵道忠轻描淡写地带过旧事后,言归正传,问,“田姐,这里为什么摆四张吃饭桌?”

“田香现在当地主了,农忙时,要雇二十多人来家干活,这四张桌子是留给长工们吃饭用的。”堂姐半开玩笑地说,“我吧,是田香雇来做饭的老妈子。农忙时,给长工们烧饭,农闲时,常来帮田香收拾收拾家务。爱田吧,不干农活时,就带人出去拉沙子,老不着家,田香一个人忙里忙外,忙不过来哦!”

“您这样照顾田香,跟亲姐姐一样!”在堂姐连珠炮似的间隙,邵道忠插了一句。

“那是。”堂姐得意之后,笑着说,“不过,亲姐姐归亲姐姐,田香每月也得给我开工钱哦!”

“姐,你先忙着,我带道忠到后面看看。”田香趁堂姐笑声稍歇,赶紧说道。

来到堂屋,田香也不央邵道忠就座,她在家堂柜上捡起手机和一串钥匙,打开堂屋后面的角门。田香提溜着一串钥匙,叮叮当当在前,邵道忠跟后,两人来到后院,欣赏了一会儿田香养的上百盆的盆景。之后,田香推开后院的一扇单扇铁门,带着邵道忠又穿过院后的一片梨树林。走出梨树林,邵道忠看到,在一片空地上,突兀着头十间用蓝色彩钢瓦搭建的似厂房一样的简易房。田香蹲下身,将一间间宽大的卷闸门一一打开。原来这里是存放农机具的库房。旋耕机,收割机,插秧机,烘干机,谷物传送带等各式农机具,应有尽有。不仅如此,旋耕机,收割机,插秧机还配备了大中小三个型号。田香介绍说,这儿是丘陵向平原的过渡地带,田块大小不一,地势虽然没有大的起伏,但也不平坦,为了便于生產作业,农机具必须配齐各式型号。

邵道忠一边看,一边听,嘴里不停地“啧啧”地赞叹着。当他随着田香来到库房最北头时,他发现库房里又建了一间玻璃房,玻璃房内,几张乳白色的长条桌上,摆放了不少玻璃器皿。邵道忠好奇地问:“这是间实验室?”

“是实验室,化验土壤成分用的。”田香见邵道忠依旧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她进一步解释道,“前年,我在咱们县农业技术推广中心学习了半年,与县农技中心结成了帮扶对子,这间实验室是他们帮着建起来的。及时掌握土壤成分,农作物施肥就有的放矢了,避免了盲目,同时,也降低了生产成本。”

“现在听你说话,像个农业技术专家!”邵道忠真心地恭维之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拍了一下脑门,问,“你刚才在田里取回来的土,是拿来检测成分的?”

“嗯,我准备调整一下种植结构。今年午季后,我想抽出五十亩地种植鲜切花,如月季什么的。”

“原来如此——”邵道忠意识到自己误会了田香取土的初衷,他拉长声感叹一句后,分析道,“好项目!目前在国内,鲜花种植还属于朝阳产业!现在的人们生活水平越来越高,也越来越讲究生活质量和品位,对花卉的需求量也越来越大,听说咱们国内的不少花卉供不应求,常常需要从国外进口。”

“这些情况,我也有所了解。去年冬季农闲时,县里组织全县部分种植大户到苏南参观学习,县农技推广中心也给我报了名。在参观对象中,就有花卉种植大户,我趁机了解了不少市场行情,也得到了不少启发。”田香走进库房后,她说话的口吻越来越像职业女性了。

“看来县农技中心对你的帮助很大!”邵道忠略微停顿一下,说,“我有个战友在咱们县当副县长,分管农业,姓李。这么多年来,我与李县长一直保持着联系,关系不错。田香,如果你愿意,回头我引荐你们认识一下,或许对你会有所帮助。”

“李县长是你的战友?”

邵道忠听出了田香语气里的疑问,他解释道:“当年,李县长是高中毕业后参的军,他后来在部队里考上了军校。另外,李县长的叔叔曾在咱们市里当过市长。”

“哦,我说呢!”田香明白后,热切地说,“谢谢你!县官不如现管!你这层关系能不能引荐给万能仁,他今年想再进一步——当村书记。”

邵道忠心里咯噔一下:我说呢,在当下这个人情社会里,高爱田,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田香,充其量是位有点头脑的漂亮农妇,他们夫妻俩能把家业做得这么大,靠什么呢?看来,田香与万能仁之间的关系不寻常!

想到这,邵道忠说:“可以是可以。不过,这要看万能仁自己的意愿。或许,他有更好的门路呢?”

“他能有啥门路?据我所知,他的老岳父是他最大的靠山,可惜,早已不在岗位。他要知道你来,又有这门路,十分钟准到!”说话间,田香掏出手机,拨通了万村长的电话。

果不其然,当田香与邵道忠转回堂屋,刚坐下喝茶,便听见万能仁在院子里喊:“田香——道忠——你们在哪儿呢?”

田邵二人闻声迎出来。站在院里,万村长拉住邵道忠的手,热络地寒暄着。万能仁的手肥大而有力,原先的四方脸现在已经长圆了,脑门晶亮亮的,似抹了一层油。万能仁体型已经微微发福,在他的全身上下,邵道忠找不到任何一丁点当年体力劳动的痕迹——活脱脱一个脱产机关干部的模样。这时,田姐出来喊三人进餐厅吃饭。饭桌上,万能仁侃侃而谈,气场十足,显然,他成了引领饭桌话题的主角。

在介绍农村目前的大好形势时,万村长发现,邵道忠、田香、田姐三人听得漫不经心。于是,他三言两语便将话题转换到田香家。万村长说:“田香家不仅是机械化、规模化、集约化种植大户,而且还拥有全乡闻名的运输车队……”

“全乡闻名的运输车队!一辆卡车就能号称是车队?”邵道忠放下筷子,惊讶之余,他立马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里含有讽刺万村长夸大其词的意味,于是,邵道忠笑了笑,弥补道,“我不太了解情况……”

“运输队吗……”万村长欲言又止,他也放下筷子,递支烟给邵道忠,并捡起一直放在自己桌面前的镀金防风打火机,将两人的香烟点着,神仙般吐了几口烟雾后,说,“十年前,高爱田在田香的建议下,借钱买了一台四轮拖拉机,为盖新房子的农户拉砖瓦。分田到户后,农民手里只要有点余钱,第一件事就是盖房子。所以,不用一年,田香家就还清了借款,并在第三年处理掉拖拉机。不是我当田香面夸她,当年,田香真有魄力和远见!赚了第一桶金后,田香两口子没有捂住口袋过小日子,而是又负了三成的债,买回来一辆运输卡车。之后,田香家几乎是一年添一辆运输卡车,现在,田香家已有六辆卡车。高爱田带着雇来的五名司机,一到农闲就出去搞运输。农忙时,高爱田又领着五名司机回来干农活。有了这六个大男人做主劳力,农忙时,田香再请十五六个一般劳力,她家流转回来的几百亩土地的劳力问题就解决了。”

“田香不仅前瞻性强,而且还低调得很——午饭前,运输队的事,她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嘴!”邵道忠半责怪地说。

“老同学,你这趟回来,也给我不少惊喜啊!”田香笑着说,“你看你不仅企业做得大,路子也很广!哦,你的那个战友县长关系,能不能给万村长引荐一下呢?”

“没问题。”虽然邵道忠的心里对田香的提议充满了灰暗的想法,但嘴上却爽快地答应了。

万村长听罢,立即端着水杯站起,说:“道忠,非常感谢你帮我牵线搭桥引荐李县长,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邵道忠也赶忙起身,亲切地拍着万村长的肩膀,请他坐下后,话中有话地说:“咱俩谁跟谁?要感谢的话,你得感谢田香,她对你的事非常关心!”

“道忠提醒的是!田香,咱俩也走一个!”万村长这次没有站起来,他端起水杯,在菜盘上方与田香伸过来的水杯碰了一下。

两人刚碰完杯,一直笑盈盈地看着三人说话的田姐又开了口:“能仁村长啊,田香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不图那个‘谢字,只图呢,你的雨伞撑得久些、大些,给田香家多挡些风啊雨啊什么的!”

“田姐尽管放心!以前,咱们村委会准备在村里物色承包户时,我第一个就想到田香家。去年,一些农户反悔,想要回已经流转给田香家的土地,我第一时间把他们带到村委会,苦口婆心地做工作,打消了他们的念头……”万村长表功似的说,“以后,我还会一如既往地扶持田香家。”

“心里想着就是了!扶嘛,算了吧!再拉拉扯扯的,村里人更好嚼舌头根子喽!”田姐笑着说,“咱们三个从一个村来,你就好比是孩子的舅舅,小舅子帮妹夫家,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天经地义!”万能仁与邵道忠同时应道。万能仁想说,村干部帮助村民,天经地义。但他又怕说这样的官话,田姐不买账,所以,只好这么省事地说。邵道忠释然了——看来自己误解了田香。

“能仁,道忠这次回来是想在农村招些工人。你看,你們村委会能不能出面帮着物色些人选……”田香将邵道忠的情况简要地说了。

万村长吸了几口烟,想了想,说:“道忠啊,情况是这样的。土地流转后,一部分人外出打工去了。另一部分离开土地的农民搬到了镇上住,他们一般会做些小生意,我可以在那些做小生意做得不景气的人里,帮你找些人手。但这不是长久之事。这些人眼高手低,这山望着那山高,他们一旦到了东莞,头一年兴许会在你的工厂里干,往后他们寻到待遇更好的去处,你还是留不住他们。我有个建议,道忠,你有没有考虑过将工厂迁回来呢?”

“这个嘛……”邵道忠沉吟着,不置可否。

万村长又适时地劝道:“回来后,我可以帮你租赁廉价的厂房。其他的,如水、电、气和交通等基础设施,我们村委会也会提供便利。工人嘛……”

没等万村长说完,田香插话道:“常年在我家做活的那十五六个工人,农闲时,我就介绍到你工厂上班。到你厂里上班,总比他们到工地上提灰桶轻快些,体面些。”

“而这些工人的工资要比你们东莞的低一半。”万村长补充道,“如果田香一家工人的数量不够,我再帮你多联系几家新型农户,这样几家错开来统筹安排劳动力,即便在农忙时,你的工厂也不用担心人手问题。”

万村长与田香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邵道忠心动了,可他还是有些顾虑:“硬件问题解决了,可还有些软件问题,比如,社会治安啊经商环境什么的,咱们这儿似乎不太好!”

田香稍一琢磨,便明白了邵道忠在担心什么。于是,她将上午邵道忠路遇高虎,被高虎“讹诈”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

万村长听完,拍着胸脯,说:“乡派出所所长是我哥们。道忠,以后,你再遇到这类事,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

“不能全靠你,要靠法制。”

“咱们这毕竟是偏远的乡下,慢慢来。”万村长实事求是地说。

接下来的几天里,万村长以招商引资为由,全程陪同邵道忠考察办厂基础设施和用工情况。在得知邵道忠有回乡投资兴业的意向后,乡里相关领导也出面热情地接待了他,并承诺许多优惠政策给邵道忠。之后,邵道忠又引荐李副县长给万村长认识,并告诉李副县长,自己之所以想回乡办厂,万村长在中间做了许多工作。李副县长得知情况后,首先肯定了万村长卓有成效的工作。随后,他鼓励邵道忠,尽管放心大胆地回来投资兴业,在建厂和经营期间,遇到任何棘手问题,村里解决不了的,尽管来找他。

就这样,邵道忠回到东莞后,与爱人以及厂里中层以上的干部开了一个会,决定将东莞的工厂一分为二,即搬迁三条流水线来高家村。两个月后,邵道忠在高家村的工厂便揭牌生产了。田香也兑现了她的承诺,午季一结束,她就将她家的工人悉数领进了邵道忠的工厂。从此以后,邵道忠再也不用为用工发愁了。田香的花卉种植园建立起来后,在邵道忠的帮助下,花卉远销到南京、上海、杭州等地。

之后的一年里,高家村在已经当上村书记的万能仁的带领下,又引进了几家工厂,这些工厂与田香等新型农业经营户之间,在劳动力、原材料等方面互为补充,解决了农村剩余劳动力外流和闲置问题。同时,也让某些趋于空壳化的村庄人气又渐渐地旺了起来。

这日上午,村书记万能仁捧着茶杯到田香的花卉园来“布置工作”。走到一间塑料大棚门前,只见田香请来的一名园艺师正领着几名妇女,在稍远处修枝剪叶;邵道忠端着一只长焦距相机,田香举着反光板,在园门近处为花草拍照。只听邵道忠说:“照片上传上去后,最好要标个备注:‘亲,宝贝以实物为准,图片仅供参考!”

“好,我回头弄个温馨提示,把一些容易产生纠纷的事项一一注明。”田香补充后,建议道,“道忠,咱们休息一下,这灯光一打,还蛮热的。”

田香将反光板靠在一丛玫瑰花旁,挽起红黄花布格子衫的长袖子,一抬头,看见门口站着的万能仁,她笑道:“万书记来视察工作,不事先打招呼也就算了,到了门口也不吭声,太低调了吧!”

“你俩正撸起袖子加油干呢,我怎好打搅!”万书记走近后,说明了来意,“明天,村里要接待一个外县考察团,他们这次来,主要想了解、借鉴咱们村实体企业与种植业齐头并进、“比翼双飞”的经验。田香,你回头准备一下,你负责介绍农业这一块。哦,道忠,我本想从田香这儿出来后,就去你厂里。正好你也在,省得我跑一趟了。道忠,明天你也辛苦一下,帮着介绍一下工业方面情况吧!”

“一切听从万书记调遣!”邵道忠与田香同声笑着应道。

万书记安排完工作后,问:“道忠,什么时候学会摄影的?”

“以前我在部队里学过。后来到东莞有了几个闲钱,就买了这个长筒炮。”邵道忠扬了扬手里的相机后,又说,“田香开了一个卖花卉的网店,图片不够丰富,也不够清晰。这不,我就过来帮着拍几组。”

万能仁听罢,开玩笑似的说:“你俩现在合作得亲密无间,跟一家人似的。我是你俩的另一个媒人。”

“瞎说!”田香绯红了脸,捡起一只喷壶,追赶着就往万能仁身上射水。

万能仁反手挡住脸,跑开几米后,解释道:“别生气,田香!我是说,你俩虽然在婚姻上没连成枝,但在事业上却比翼双飞了!”

“哦,这么讲还有点新意!”邵道忠帮着圆场道。

“你们两个,”田香情急之中,突然话锋一转,一本正经地说,“要这么讲,我还是咱们村委会与邵道忠的媒人哩!”

三人互相看着,不禁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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