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春雨石门高

李曙生

落花时节，一个细雨飘萧的日子，我从千年古村石门高的一条巷子里走过。铺巷道的青石板两头，奢华地镶着一道铜锈绿的苔藓花边;恰可驶过一辆牛车的深长巷弄，两边高可没人的石坝都爱惜地披覆了一张湖绿色的木莲罩毯。分明从巷弄的那一头瞥来历史老人严峻而温情的目光。风雨中一脚踩上乌篷船船舷般的石门高古巷道，我的思绪蓦然奔驰到这座山野村落的久远往昔。

皖南的深山老林中这一类的村落其实也很平常。她们有着差不多结构的名字，地名加族姓，如源头李，诸湖姜，毛坦杜，石门高。陌上相逢，寻根问祖，一听是宗家，不禁两目瞿然。“我是源头李，贵处是？”“箭头李，箭头李！”于是握手言欢，涕泣交并。

公元4世纪，五胡乱华，中原陆沉，大批衣冠士族从中华民族摇篮的黄河流域播迁到江南。他们如漏网之鱼，在一夕数惊中，一口气渡过黄河，渡过淮河，只等过了长江才敢稍作喘息。高家的先祖们来到江南的贵池、石台、青阳三县交界的地方，像一丛被荆棘挂住的飞蓬，再也飞不动了。他们就安顿下来，四处卜宅，竟发现乱山合沓中，一条山冲两壁巨石对开如门，一不留心，就迷失了入山的道路。于是他们颔首称庆：“天赐也！天赐也！”于是名其地曰“石门高”。察究山水，鸠工庀材，画图营宅。高辛氏的苗裔从此在江南深山的怀抱中铺枝散叶，荒山野地里就有了一座新的桃花源。

地当几条古道交叉口的石门高，曾有许多烈火喷油的繁盛时光。李白漫游江南的日子，几次经过石门高，就在今天石门高的桃花坞，李白握着村中友人高霁的手，吟出了“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的诗句。负笈去九华求学的杜荀鹤也曾多少次来去在我正漫步的石巷中。村南不远处有一座建于明代、跨度在十米以上的石拱桥，据说是石门高一个大户人家的少奶奶用节省的脂粉钱修造的。站在已经淹没在榛莽中的胭脂桥上，扪着那些巨大的石条，看着那用一块块青石条拼接的宏伟的拱券，在惊叹我们祖先的智慧和坚韧的同时，你会寻思，千八百年前，造这座桥一定花了巨资。你更可以想象，这条石道上曾奔驰过多少如带的车马。明嘉靖年间，石门高氏一族就同时有十四人在朝为官。那时的石门高，“三里人家数学堂，灶烟百二起村庄”，也算得一二等的富贵风流之地吧。

寻思间，我忽然在一条侧面的巷道里看见一个穿着银黄色旗袍的女子的背影，她撑着那种非常精致的湘妃竹伞骨的油纸伞，像许仙借给白娘子的那一把。我随着她走去，也许她知道我跟在后面吧？不然為什么飘飘忽忽地不让我走近看看她呢？从她那里不断飘来丁香花忧郁的气息。

我又走过一家两边有着马头墙的徽式庭院，庭院里有高大的冒出紫红新叶的椿树，也有箭镞一般翠色挺秀的萱草。在一棵花儿已经被鸭绒似的新叶挤走的桃树的掩映下，我看见一个妆饰新奇的粉艳少女，口中正喃喃有词。她穿着微露锁骨的品青的唐装，赤脚穿着一双平头绣花鞋，额上贴着一个闪闪发亮的窗棂状的花黄，一看就知道这是有身份人家的闺秀。她反复念着：“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冒昧惊讶地问道：“刘禹锡先生难道也来过这里？”她说：“他没有来过，但我很喜欢刘先生这首诗啊。”我还想和她多说几句话，不料她没有一丝忸怩地问我：“老先生，您远道而来，一定口渴了，要我打点井水给您喝吗？”我才恍然想起，一个头发像苹果树花一样的老者站在夭桃下是不相宜的，于是我向她道了谢，黯然离开了。

村中高氏宗祠前有块两亩大小的池塘，祠堂高高的前檐清晰地倒映在池水中。据说这是早年村中为防备火灾特地挖就的。池中几尾红色的锦鲤悠然往来，似乎从未被城门失火殃及过。祠堂正在修缮，从前厅到后进都搭着脚手架。那支撑着梁木的敦实的方形石柱上还残留着土改标语的痕迹，几块石板已下陷的天井上飘落着腐烂的皂荚树叶。许多迁徙到遥远地方的高氏枝叶每年都要到这座宗祠来，在宗祠的两厢或天井朝上跪拜的先人。哪怕他们远涉重洋走到地极，这里都是他们的精神家园，就像雅典人的帕特农神庙。

石门高的风是绿的，和淡淡的天光一同从天空飘落的细雨也是绿的。绿风绿雨染绿了石门高的山林和田野，走在山野间，你就被紧紧缠缚在一片巨大的翡翠磁铁里，你呼吸的气息也会搅起一片微微抖动的绿色涟漪。紫燕剪开乍现的春寒在翻飞呢喃，蛱蝶振动沉重的翅膀在追逐离去的芳菲。在苏醒的水洼，我听见一只慵懒的青蛙在抑制不住的哈欠中赞美复活的土地，赞美春天。

石门高的田野，有一个巨大的石头，像一个粗劣木工三两斧随便砍出的一座房子，孤零零一无依傍，煞是蹊跷。村民说，这是一颗陨石。光绪《贵池县志》载：“去桃波不三里有二石，孤蹲田间，相传星所堕化也，不知几千年矣，事无可考。顾四山辽远，蔑所连接，而闯然见石焉……”这段话仿佛记的就是石门高的这块石头。同行者告诉我，这只是一座大花岗岩，不可能是陨石。但在空旷的野地里突兀的一块小房子一般的巨石，来历也很令人琢磨。也许围着这块巨石曾有一座山丘，时间把周围的土层剥去了，有意把这块在盘古时代就诞生了的石头留在这里，考问一下“寄蜉蝣于天地”的世人吗？

我们走在被雨清洗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古道上，同行者仿佛成了在古道这个T型台上走秀的，穿着各个时代奇装异服的时装模特，时光倒流，我们得以荣幸地一同穿梭在古往今来的隧道中。石门高的旷野很宁静，大批人口都转移到城镇中去了，繁华时代的语笑喧哗、车马杂沓只能停留在想象中。但石门高的土地依然在耐心等待，缓慢蠕动……

古道把我们引到村子后面的老山顶上，石门高的先祖最初营居的地方，如今，这里已是怒生的草木渐次遮蔽的一片残垣断壁。那些高大的孤零零竖立的石柱和偃卧的石墙在丰茸草木的映衬下愈见荒废，高踞在那些荒废的石柱和石墙之上的春天也愈显葱茏。

在一块空地上，有个老人正躬身劳作。在地块一边，几株桃树还灼灼如霞地开着花。同行的朋友们都拍手大笑，不约而同地朗诵起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接着都到桃树底下留影。我独自在那些睡下的石碑边搜寻，在一块石碑上，扒开落叶和青苔，我读到了这样一首诗，它记载的无疑是石门高曾经梦幻般的美景：“花村春日好，又见使君来。芳草茸茸茁，风枝故故开。碧深迷燕翅，红绽润蜂腮。谁是断魂者，应教倒载回。”一幅美景而今徒然留在断残的石碑上，令人怀念，又令人唏嘘。

那位老者告诉我：“叶王到石门高来打了一仗，住在这高山顶上的高家人都逃走啦。从那以后，石门高就衰落喽。”问了半天我才明白，他说的“叶王”是指太平天国的翼王石达开。看老者的表情，他对石门高的衰落并没有多少怅惘，也不见对过去盛景的追叹。仿佛他比埋在草木丛中的那些断碣残碑还要古老，经历过更多的劫难，对沧海桑田须臾改的变迁已见惯不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