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江
喜爱一切绿色生命,尤其喜爱家乡江淮分水岭上遍地而生的野花野草。
青青野草,从我的一双光脚丫间顽皮地拱出来。柔韧的蔓,顺着我的脚踝爬呀爬,爬满我整个漫长的童年岁月,覆盖我生命的春秋四季。
乡间长大的孩子,从小就在泥土里滚爬,从小就结识了许许多多的野草野花。一朵素淡细碎的野花,我能感受到它吐露的芬芳气息;一簇无名无姓的小草,我能感知它蓬勃旺盛的生命力。草木有灵,它们就像我儿时那些相貌不同、性格迥异、活泼好动的玩伴。
飞蓬、小蓟、艾草、苦苣、荠菜、野苋、白茅、红蓼、荸荠、芦苇、茵陈、青蒿、枸杞、蛇莓、巴根草、马兰头、紫云英、车前草、半枝莲、益母草、碎米莎、婆婆纳、看麦娘、野豌豆、野燕麦、四叶草、灰灰菜、拉拉藤、苍耳子、苘麻子、灯笼草、野薄荷、野蔷薇、乌蔹莓、马齿苋、鸡冠花、鸭舌草、鹅肠菜、牛毛草、牛筋草、猪牙菜、鱼腥草、蛤蟆草、黄花地丁、狗尾巴草、打碗碗花……这是一个多么杂芜、多么庞大、多么兴旺的野草家族啊!这些亲切熟稔的名字,这些充满乡土气息的名字,这些曾无数次温暖我心灵的名字,一直在我记忆的深处蓬勃葳蕤地生长,从没有枯槁,也不曾老去。
多年以后,当我回望故乡时,我还差不多能够一一记起它们的绿色身影和鲜嫩脸庞。而此刻,当我坐于电脑前,打开文档敲击键盘,眼前出现长长一串野草野花的名字时,我仿佛看见它们正一个个站在故乡的田野上,向我招摇着纤纤小手,和我挤眉弄眼呢。幽幽草香,亦仿佛随风弥散而来。于是,浮躁的心绪渐渐平复。
孤村芳草远。这些曾经生长在《诗经》里的植物,一直在我的村庄四周郁郁葱葱地生长,疯狂肆意地蔓延,自由自在地开花结穗,为大地织就一件柔软漂亮的锦衣。悠悠经年,青草从来没有背弃故乡的阡陌田野,也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青春容颜,依然鲜妍如初,美好如初。
这些野草野花,安静闲适地生长在田野一隅,无数次地让虫蛇攀爬过,让蜂蝶光顾过,让鸡狗践踏过,让牛羊啃噬过,也让我柔和的目光一次次在它们身上停留过。
乡村野地,碧草连天,鸟飞虫吟,永远是乡下孩子不离不弃的生命乐园。村童三五成群,不分丫头小子,成天在田野里东游西荡,消磨无尽的时光。渐渐地,我记住了眼前这些野草野花的名字,并且知道哪些草是能够当菜吃的,哪些草是喂猪的好饲料,哪些草是牛羊最喜爱的,又有哪些草是可以作中药材为人祛病疗疾的。
挖野菜,打猪草,放牛放羊……这些对乡下孩子来说,一半是劳作,一半是玩耍。当竹篮里盛满肥胖的野菜,当柳筐里装满鲜嫩的青草,当吃饱的牛羊安静地卧在温软的草地上,我们的大戏才刚刚开始。捉蚱蜢,抓蝴蝶,扑蜻蜓,挖荸荠,摘浆果,提茅缨,找鸟窝,甚至刚刚从泥土里拔出的嫩生生、甜滋滋的白茅根放在嘴里也嚼得津津有味……在旷阔无垠的野地里,在深深浅浅的草丛中,孩子们总会有一次新奇的发现,总能寻找到一份属于自己的乐趣。
一群野蜜蜂,在繁密的花间草丛振翅而飞,发出嘤嘤嗡嗡的闹嚷声。孩子们怕被蜂蜇,一般不去招惹它们。而一只伏在草尖上色彩斑斓的花大姐(七星瓢虫),便立刻勾住一双双充满童稚的眼睛。随手扯一根细草棍子逗弄它,不停地对它围追堵截。当把它逼得落荒而逃时,我们显得异常开心。
我们最喜欢玩的游戏是鼓腮运气,使劲地吹,把捏在手里的蒲公英那毛茸茸亮晶晶的羽状种子吹散开去,吹向空中,比赛看谁吹得更高、飞得更远。我们还经常半躺半卧在田埂上,认真而专注地玩一把类似占卜算卦的斗草游戏。这种游戏的玩法是,各自掐一棵三棱草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撕扯着,根据草被撕扯出的不同形状,预测将来生男还是生女。更多的时候,孩子们在草地上互相追逐嬉闹,摔跤打滚,释放出身体里那些多余的力气。疯累了,疯够了,就那么顺势一倒,四仰八叉地躺下来,脑袋枕在一蓬松软的荒草上,痴痴地遥望天上的飞鸟和云影。
相比之下,村里那些女孩子显得文静多了。干净的绣花鞋,轻盈地踏在弯弯曲曲的草埂上。她们时不时地采摘喜欢的一朵野花别在发卡间,或编成一枚环状的草戒指,戴在纤细的手指上,满足一下少女爱美的天性。
现在,怀想起故乡那片生机盎然的绿色原野和那段早已逝去的快乐童年,我心灵的田园,立刻变得芳草萋萋了。
我发现,现代人一旦闯入钢筋水泥的灰色丛林,误入车水马龙的喧嚣城市,可能就再也无法调转回头,再也无法停住来去匆匆的脚步。现代人的生存方式和竞争法则,就是永远让自己处于一种杂乱无序、身心交瘁的忙乱之中,似乎还有点乐此不疲。于是,在不知不觉中,疏离了乡村田园,疏离了清风泥土,疏离了田头地畔的野花野草,也疏离了那片用来放逐思想灵魂的精神牧场。
忽然,想到那些生活在城市高楼里的孩子,想到那些被娇宠着永远走不出父母视线的孩子。陪伴他们的,多是动画片、电子游戏,多是变形金刚、芭比娃娃、泰迪熊、電动小汽车、遥控机器人之类的一些毫无生趣的毛绒玩具和塑料玩具。有多少孩子,还能蹦蹦跳跳地走进广袤无垠的绿野仙踪,感受阳光、清风和泥土的爱抚;有多少孩子,还能在他们的童年生活中感性地获得植物知识,辨识花草之名,体味自然之趣;有多少孩子,还能从古诗文中真切领会“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么美好的意境呢?我不知道,缺乏绿色滋养的孩子,是否为自己的童年感到孤独、不幸和无奈。
我记住了当代著名散文作家鲍尔吉·原野说过的一句话:“和树在一起、和草在一起,人也有了一些植物性。”我以为,具有这种品质的人,他的内心,一定碧绿葱茏,干净透明。
有一段时间,我的案头摆放着皖籍散文作家许俊文的一本新书,书的名字叫《回到草中间》。那一篇篇散发着青草幽香的文字,读来质朴感人。
可是啊,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像许先生所祈望的那样,接受大自然的深情召唤——回到草中间!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