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为本
六尺巷里没有风景,只有思想。
所以当你走进了六尺巷,你便开始思考。思考它的渊源、文化和那个时代的背景,思考那封家书的格局、立场和态度,当然,还有文学色彩。文学色彩与思想同时闪光,让那封家书流芳百世。直到今天,家书中最精彩的部分仍然光荣地影现在这里的照片墙上。
墙外是挺拔的香樟树和桂花树,它们都是常绿品种,枝繁叶茂,覆荫如盖,让人看不见苍穹。不时有长青藤从墙外爬过来,让巷内充满生机。巷的东西兩头是“懿德流芳”和“谦恭礼让”之类的牌坊和石刻,还有休闲广场、诗画照壁、假山奇石等,让人联想到官宦之家的气派和书香门第的高雅。路面上偶尔有从枝叶间洒下的阳光,斑斑驳驳,好像在说:“世上的巷道多得如同恒河沙数,唯有这儿可圈可点。”
这条建于康熙年间的六尺巷就是康雍乾盛世的一个缩影,也是传统文化在此处的一个备份。这个风景里的故事数不胜数,首先让我们走近张英。
张英来到大清王朝的时候,已满七岁,还未懂事的年龄。他从哪里来?他从衰落的明末而来。他在顺治年间读书长大,到康熙二年(1663)时中了举人,过了4年,中了进士。官做得够大了,被授予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入值南书房,进入皇权中心。虽仕途中也有过耽误,但影响不大。康熙是一代明君,他也是一代名臣。他见证了明朝灭亡的悲哀,享受着康熙盛世的荣耀,他懂得仕途的不易,也就更加“勤勉有加”,他不仅入值南书房,还常扈从在康熙左右。他是百姓眼中的大官,更是康熙心中的“要员”,这样一位“大官要员”的家就在桐城县。
我们不能还原历史,但我们可以拾起一些生活片段。张英这个官宦之家也是要过日子的,另一个富商之家吴家也是要过日子的,寻常日子里发生“撞膀子”的事情总会有的——他们在修墙的时候就“撞了膀子”。据说是吴家人想在与张家的分界线上修一道墙,这很正常,张家人也想修一道墙。可吴家人过了界,占了张家的地,张家人自然不同意,矛盾就这样产生了,直至打起了官司。地方官不敢轻意决断,只好拖,官司久拖不决。这让张家人很生气,于是写信给朝廷里的张英。
张英接到家书以后,完全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略施小压,问题就解决了。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修书到家,对着家人这样说:“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张英说“让”,张家人自然就让了,一让就让出了三尺。这一让,让吴家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吴家人也退让了三尺。各让三尺,六尺巷就这样诞生了。
张英这一让,让出了一个令他在南书房、文华殿都没有过的大手笔。他写过数不清的奏折、典章、圣旨,唯有这封家书,才是他的绝佳之作,让出了他后来衣锦还乡的荣光风采。他在60多岁时,便以“老乞归”的名义,回到了生于斯长于斯的皖西南桐城县。这个时候“桐城派”还在孕育之中。
张英回到了六尺巷,在这条巷道里来回走着,欣赏、抚摸、感叹这条巷道为他留下的一道道辉煌印记。他在这条巷道里怡养天年、教育子孙,在72岁时仙逝,享誉“文端”谥号,长眠龙眠山下。龙眠山与六尺巷组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长廊。
风景还在继续,让我们再说另一个人。这个人也走过了三个时代,从康熙到雍正,再到乾隆,成为大清内阁的“首辅宰相”,配享太庙,这个人名叫张廷玉。他正是张英的次子,在康熙三十九年(1700)中进士,入值南书房,先后任户部、刑部、吏部尚书。同样是晚年致仕归家,病逝家中,葬于龙眠山,谥号“文和”,他是清朝唯一一个配享太庙的汉臣。
于是后人众口交誉,给予了六尺巷这处人家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光环——“合家顶戴,满门朱紫”。当然,这还包括了张英的孙子、张廷玉的儿子张若霭。张若霭同样中了进士,只是来不及有更多的建树便英年早逝。
张廷玉在其父仙逝20多年后曾回家祭父撰诗:“昨向妆楼检遗墨,班昭犹有未残篇。”
不言而喻,这是在向我们昭示着,其父所写的家书和这条六尺巷犹如班固、班昭的《汉书》一样将永载史册!
于是,无数后来者走进了这幅历史的画卷。
现在,回首这条六尺巷,虽然只是一个复制品,但依然挤满了游客和瞻仰者。他们觉得六尺巷之宽,不只是宽在六尺上,更是宽在人们的心灵上。也不局限于张家与吴家的个人道德层面,更是一个时代处理官民关系的范本。
离开六尺巷,直奔孔城而去。
孔城于我,就是一个“局”。30多年前,我被困在那里,直到今天,才破“局”而归。
孔城那条长达2公里的老街,据称是安徽省最长的老街。印象里它有些破旧,先富起来的人家又盖了新房,使老街有点不伦不类。后来看了朋友笔下的《老街》,让我有了另一番情怀。
1984年的一场大雪覆盖在文都桐城的大地上,安庆行署的伏尔加小汽车在覆满积雪的路面上艰难爬行。年前的送温暖活动把我带进了孔城,来到孔城区公所的所在地——老街。这是一片普通的街面,看不出城的样子来。
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孔城大概与孔姓有关,甚至与孔子有关,认为这里有不少孔姓人家是孔氏的名门望族。然而,找不出这样的答案来,甚至连一户姓孔的人家都没有。送温暖是工作任务,忙碌得很,我没有时间擅自离队,去探究孔城的源头。孔城就这样与我匆匆晤面,留下了一个谜。有幸的是我们得以在桐城八景之一的“孔城暮雪”里向孔城挥手道别。
人在旅途,这样的胜景可遇而不可求啊!
一般来说,每个地方的名字都有它的起源。但随着历史的变迁,沧海桑田,名字便难以得到正确的诠释。一种说法是,孔城由“空城”演绎而出,诸葛亮用“空城计”吓退了司马懿,留下传奇。可能是这里的人们艳羡这种传奇,也曾演绎过类似的故事。还有一种说法是,这里习惯将河渠的出口称之为“孔”。孔城有大量的水道南通长江,东连菜子湖,“孔”确实是够多的。不管怎样,孔城的形象在我的心中逐渐明亮起来。
孔城,现为一个镇的建制,在桐城市的东部。与庐江、枞阳县接壤,是桐城市的第一人口大镇。宋代有志载:“淮南路舒州九镇,孔城即九镇之一……”这么说来,它始于宋代,有近千年的历史了,是安徽的千年古鎮。而老街上的人说:“老街有1800年的历史了。”这就更早,1800年前是三国时期。无论始于三国还是始于宋,它都承载着历史的苍茫与厚重,一路走来,确实老了。
老了就称为老街,这很拙朴,又很高雅。这让我想起了别的古老城市,如南京的新街口。南京,六朝古都,却冒出一个新街口,确有新鲜味,让古老在新奇中“出彩”了。
老街,确实很老,1800年前,三国的烟云早已“折戟沉沙”。即使拉近到宋元丰年间,还是很老。所以,说它千年古镇,应该是名副其实的。我想再拉近一点,1840年,当鸦片战争的烟火使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时候,这里诞生了桐乡书院。桐乡书院,已经跨越了一个半世纪,够老的。与书院相对而望的太平天国白果厅,与此同期的李鸿章钱庄,当然也就同样老了。李鸿章,晚清重臣,合肥人,却将钱庄开在了孔城老街,是不是他看好的正是这个“老”呢?
还有倪知府大宅,建于光绪年间,系江西抚州知府倪延庆老先生告老还乡定居所建,是孔城老街最大的官宦府邸。大宅古色古香,与街面上的石板路和青砖黛瓦粉墙互为印证,述说着这条老街的沧桑。
知府大宅算是老街上最年轻的建筑了,但也有百年历史。我走进大宅的客厅,坐在知府的太师椅上,似乎听到了书院那边朝阳楼上的书声。那书声穿越古今,送来传承光大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朗朗书声,这书声让这条老街、这方古镇陡然间年轻起来。
你看,在大厅的主立柱上,分明写着“期寸心无愧不鄙斯民,与百姓有缘才来此地”。这是怎样的情结,又是怎样的胸怀啊!
坐在倪知府的太师椅上,我们想起了另一个应该坐在太师椅上的人,他叫戴名世。戴名世是与张英差不多同时代人,可他没有张英那么幸运,虽然文章盖世,可直到56岁才考取进士第二。而在四年之后,又由于《南山集》案而走向了生命的尽头。这让我们想起了方苞,方苞也因《南山集》案而差点丢了性命。方苞、刘大櫆、姚鼐成为散文“桐城派”的三大鼻祖,以“义理、考据、辞章”三者不可偏废和起承转合的章法结构让文风大振,积极地影响了康乾以降二百多年的清朝文坛。从此,桐城有了“文都”之称。
一个县,在并不多长的历史里,如何就诞生了那么多的文坛大家,甚至形成了桐城流派?这是有历史渊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