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
赵普不会冷落任何人。
站在新书《掇珍集》发布会的台上,他花了很长时间介绍来宾,不需要思索,就能准确说出40多位来自政界、学界、艺术圈、媒体圈来宾的头衔、姓名、学术背景、职业建树,甚至此前交往中的微末细节。他穿着蓝色T恤,利落的平头,介绍他人时妥帖细致,游刃有余,展示出令人印象深刻的社交能力。
在赵普看来,这不是他曾经作为央视主持人的本事,而是为人的本事。
央视主持人李晓东是这场发布会的主持人,也是与赵普相识十多年的好友,他眼里的赵普有一种江湖老大的气魄,乐于成为团队中那个张罗事儿的人,但同时有着细如发丝的心思。参加活动前,赵普会了解清楚出席的嘉宾,有不熟悉的,他会做详细的功课,了解对方的经历和轶事,在现场时丢出对方在某年某月某日说的一句话,“一下就会击中人心”。这种能力常会留下长袖善舞之嫌,但赵普总是令人如沐春风。李晓东觉得,这是因为赵普对人没有分别心,他真的关心对方,才会去了解对方,“只要来的人他都会照顾到。”
赵普为大众所知,是在2008年5月,他在央视播报汶川地震新闻时哽咽落泪。一位70多岁的地震局老专家在他旁边内疚地哭泣,为自己没能预报出这场地震而自责,赵普也跟着落泪,这种感情的流露在央视克制的镜头中极为少见,大众从此记住了他的眼泪,甚至只记住了他的眼泪。
但在大部分朋友眼里,他是乐观而积极的老大哥,很少流露负面情绪,“你跟他说如果这个事情万一要不成怎么办,他会说哎,咱别往那儿想,咱一定要把它弄成。”李晓东说。
也许因为以上特质,赵普总是有很多朋友,遍布三教九流,有可以一晚上只喝酒不说话的朋友,也有交流诗词歌赋和文言文韵律的朋友。
很多朋友管他叫老大,这种“老大”气质在他年轻时就已经展现。念大学时,他爱管事儿,虽然不是班干部,但同学大事儿小事儿都爱找他。用他自己的话说,那是性格里的一种掌控欲,“你得听招呼,大哥给你兜着底儿(笑)。”
大哥除了号令江湖,有时也要为这个身份付出代价。“你要比别人更多思,还要多行。你心里要装着公义,讲理人家就服你嘛,要不然人家不服你,你凭什么当人家大哥。”
2012年4月,赵普从朋友处得知,国内部分老酸奶和果冻添加了含有强酸强碱的工业明胶,而非食用明胶。他发了一条微博:“同志们,不要再吃老酸奶(固体形态)和果冻,尤其是孩子,内幕很可怕,不细说。”这条微博发出以后,掀起巨大的舆论震荡,引发外界对食品安全的关注。赵普收到了恐吓信,被相关部门约谈,在央视的镜头前消失了4个月。
“我孩子也吃老酸奶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说。
李晓东见过那时的赵普,蓄着胡子,看上去有点沧桑。李晓东开玩笑地问:“你这是故作憔悴状吗?”赵普说:“没有,反正现在我又不用出镜了,不用刮胡子了。”李晓东能察觉到他的不安和焦虑,但展示给别人的依然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是能为大家扛住一些压力的老大,是能给大家带来帮助的老大,是能给大家舒缓紧张情绪的老大,甚至可以再说得大一点,是能给很多人鼓与呼的老大。这个观点、这个说法如果他觉得是正确的,他愿意承担压力。”李晓东说。
赵普强烈渴望成长,他对成长的定义就是今天的自己能比昨天的自己好一点。现在的他身处一个“震荡整理期”,正在完成从主持人到学者和商人的蜕变,最大的焦虑是时间不够用,因为要做的事情太多,而时间太少,“你要活着奔明天,你不能往回走。”
李晓东觉得,这就是赵普,永远在路上忙碌,“一个充满活力的大哥,像炭火一样希望不断地燃烧自己,发出光和热的人。”
(以下为赵普口述。)
我现在主要做两个工作,都跟文化相关,一个是文化学,就是文化学者的工作,第二个就是文化投资,文化类的投资。有人评价说,学者的身份是用来装的,投资的身份是用来用的,说你这个既务虚又务实,我说我不认为是这样,我認为都很实,这两个身份的目的都是保护和发展中国的传统手工艺。
匠人和手艺这件事情,我16年前就做了。当时我做一个纪录片叫《传人》,但是没有市场,做了几期,没经费,做不下去了。这几年其实有一个势头是好的,就是越来越多的人,特别是年轻人,他们喜爱传统文化,也包括传统手工艺,这是一个很好的势头。
中国手艺将来要图存发展,除了商业手段以外,一定要在文化上升维,就是把它的维度升起来。如果仅仅满足于日用,那就还是低维度对吧?一些老手艺的日用场景已经消失了,现在没人用了。
那怎么升维?我常常举例子,桌上摆着陶瓷杯子,你拿一次性的塑料杯或者是纸杯,一样不妨碍你把水喝到肚子里边,但是感受会不一样,那你说这中间的差别是什么?我认为这个差别就是美。我们看待一个事物,用是第一重,如果在用之上还有美,这个美其实就是无用的,没有它也可以,可是你为什么还要有?因为可以使这些东西的内涵丰富。
如何把这个内涵丰富起来呢?我们做的事情就是把文艺家和手艺人联系起来。我在新书里提到四个字,叫“器外重旨”。竹刻大师范遥青寄了一个竹板子给王世襄先生,说我准备刻两只斗蟋蟀的东西送给你,王世襄先生说这两个蟋蟀我都很喜欢,让两个蟋蟀斗,就必然有一个要残,有一个要死,不如让它们隐而不发,所谓双雄对垒。这就体现了艺术上的生命观,表达出蟋蟀的隐而不发的战斗状态,意气风发,这就行了,不一定得看到厮杀。这种价值观,手艺人一般不会过多考虑。
这是非常好的故事,一个从传统而来的知识人、学者和艺人交往的故事。我们这个机构叫中国手艺发展研究中心,名片背后的Slogan是每一条长河背后都有一座高山,高山就是文化,长河就是生生不息的日用之美,正因为有了文化的孕育和滋养,日用之用才产生了超然于实用功能的“美”。
我希望知识人不要断了和手艺人来往的这个传统,实际上过去几十年是断掉了,大家跟手艺人不往来了。过去老的知识人都有自己的印花笺,信纸他就会写一个“××用笺”,刻个章,用水印印好,很漂亮。这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也不用花费很多,但是它是不一样的东西,比如说我有一个堂号叫“匠奴营”,一看堂号就是我的,是我的办公室出来的东西,它会不一样。印花笺用的是一种木版水印的技艺,如果大家现在都不做了,这个木板水印的应用场景就少了,这也是很可惜的。
手艺就是历史的证据。我不能坐视历史证据的消失,因为历史证据的消失很可怕,一代一代的人他看不到自己的先民是怎么样的,先辈是怎么样的,上一代是怎么样的,他就没坐标了,就会进退失据,这就是不可分割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个人认为从文明演进来看,往往我们对历史越重视,对历史遗存保护越好,往往这个文明体越健康。但是历史太宏大了,你不可能做所有,但我想手艺这样一个特殊的门类,我来去做。
赵普主持《朝闻天下》
明胶事件发生时,我在广西,外甥读硕士,我去送他。消息是从一个朋友那儿得来的,发完微博以后我就睡觉了,第二天起来发现炸锅了,相关的老酸奶和果冻企业已经报案,说要到电视台抓我,说我造谣。
这里面其实有个简单的算术,明胶这个产业不大,发达国家早就没有明胶的工业和非工业的说法,中国把明胶分成工业明胶和食用明胶,但这个根本是难以分辨的。工业明胶是什么呢,就是老皮鞋酸奶,用强酸强碱的方法,把那些旧皮子恢复成一块新皮子,然后来提取这个胶质。那正常的这个食用级的明胶是从哪儿来的呢,是从海藻这一类东西提炼出来,胶原很丰富。你查一下海关的数据和我们食用明胶的产量,就很快得出结论了,根本没有那么大的量,进口的没有,本地产的也没有,剩下的比例它怎么满足的呢?这事多简单啊。
回北京以后,台领导让我避避风头,说现在舆论太关注了,你先避一避。其实停职停错了,不应该停,越停身价越高(笑)。有人问过我,如果知道被停职你还做这个事吗,我说毫无疑问的,这个事是我人生的财富,军功章。
当时也有准备可能永远不能出现在屏幕上了,不出现就不出现了呗,为人民说真相,怕什么呢,为老百姓说真话,怕什么呢,不怕的。
我当初讲了一句话,就是舐犊之情,动物都有的感情,你人怎么能不舐犊呢。因为我孩子也吃那个果冻,也吃那个老酸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覺得做新闻报道的人,作为记者的人,就是当你看到这个事情有风险,如果做风险提示都被封杀,我认为封杀就封杀好了,没什么关系。
我最近看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就职时候讲话,他说我希望你们永远不要在你们的家里和办公场所挂我的照片,我希望你们放上你们孩子的照片,你们这些在座的国会议员,这些参政的官员们,你们在做决策的时候,应该盯着你们孩子的眼睛去做。他讲得多好,对不对?咱们也是一样,其实基本道理都是一样的。
没工作那段时间就是到处跑跑颠颠,天天骑个自行车在北京市跑,参加了一些书画界的活动。
并不焦虑自己的前途,因为你知道有点名气就是因为舞台,你下来做别的也是舞台。我焦虑的是这件事情的走向,好在后来央视播出了明胶的调查节目,这个节目拿了内部的一等大奖,其实这节目2011年底就做出来了,一直没有播出,因为我的曝光,搂不住了。
我在北京台也被停过职,就跟人较真,你说A我说B,但是人家官大一级,就给我停了。当时是一个制片人停了我的职,那个停职对我影响比第二次实际上要大,它直接就给我打回原形了,当时我一个月能挣几千块钱,都租房子了,一停职什么钱都没有了,一个月200块钱,我又住到地下室去了。
这就是性格造成的,我会跟人抬杠,较真,不圆融不变通,不那么城府,这是年轻时候付出的代价。长期地看并不是个坏毛病,但是短期看会有风险,有时候耐性不够,有的时候你可能多跟人交流一下也就好了。事实证明,尽管也都证明我并没有错,但是你吃眼前亏。
我还被解雇过,这说起来是个悲惨的往事(笑),1994年,那时我还没来北京,还在安徽省体育馆当文员。当时我是人事科的副科长。我这个人不太会掩饰自己,假使说我是一个有才华的人,我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才华,但这样的坏处就是不会做人,无意中得罪了人,结果就把我停职了。
这个事情对我没构成多大刺激和影响,但是让我看到成长是有风险的,现在看,它是好事,直接倒逼了我必须走出安徽,走出安逸。那个时候其实我有一点小舒适区了。什么叫小舒适区?业余爱好能满足,我在电台做业余主持人,这边单位工资也开着,我已经是副科长。停职这一下迫使我逃离舒适区,到北京来上学,那时候很苦啊,租房子,到处搬家,我大概搬了19次家。
虽然经历过很多挫折,但都没有改变我,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我是个超级自信的人。我是非常喜欢我自己的,跟自己很容易自洽,但绝没到自恋的程度,我的界限就是在自恋之前结束喜欢。
这种自信来自于经历。从合肥电台的业余主持人,安徽气象台的业余主持人,然后再杀进北京电视台,从默默无闻的配音员做起,一路做到北京台一哥,我用了10年的时间。2006年又去参加《魅力新搭档》考进了央视。比赛是很残酷的,因为比赛一定会有失败,失败就丢人,事实上我也丢人了,最后第三名,尽管我后来成了《朝闻天下》创始(主持)人,但你是第三名,那时那刻你就是没有人家表现得好啊。
我极少得第一名,金话筒金奖我没有得过。我拿到的真正的国家级大奖是中国广播电视一等奖,那是金奖。我只拿过这一个第一名,其他都没有过。不是我不想,我想要争取,又争取不到,就意味着你必须继续努力,所以这个自信是慢慢这样一点一点培植起来的,是在一个努力去证明自己的过程当中累积起来的,所以一般人打不倒我,一般人很难打倒我。
挫折是一个人成长经历里面必须付出的代价,我把所有这些挫败都当垫脚石往上走。
我的性格受父亲影响比较大,他会拉二胡,也会读古文。他是个工程师,最早是军校里的数学老师。他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认真、严谨,因为搞工程的没法不认真严谨。
16 岁的赵普
父亲对我的期待是在锅炉房做一个(拥有)高级职称的锅炉工,他在死之前对我的最大期待就是这个,他从来不冀望于我成为什么名人当个什么作家,没有,他从来没有。
他认为我应该脚踏实地拥有一门技术,这门技术就是烧锅炉。
我初中毕业就去当兵了,当时學习不好就考不上一流的高中,我这人心高气傲,考不上最好的就算了,换一条路。
在初中毕业、没当上兵之前,我爸还送我去学修汽车,他说将来是个汽车社会,你应该学会修理汽车。我修了一台车,修了一个多月,大修了一辆212,他觉得挺好,但是后来入伍通知书来了。其实当兵的都知道我是初中生,可是他们为什么带我走呢?我一手好字,他们说这家伙可以带回去出板报,会讲普通话,将来可以当播音员,去了果不其然我就干这个事。
1994年被安徽体育馆停职的时候,我父亲已经重病,随后去世。他要不去世我走不了,因为锅炉工的使命没完成,真的,我父亲很固执,我也很孝顺。
但他不知道我的梦想,他总是矮化我,他就觉得你做锅炉工就行了。他不是一个鼓励的角色,我妈妈是(鼓励的),她总认为你行的,觉得你可以。所以我现在对我的孩子从来不矮化,我说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去尝试,没关系。
从过去到现在,我所有路上排在第一位的烦恼都是成长的烦恼,就是如何成为一个更好更完善的人,这是成长,这是一辈子的事情,到死都会烦恼的。
我从来没有给自己的成功定义过,但我对成长有非常强烈的渴望,就是今天的我要比昨天的我好,日日新我,每一天都是新的我,我觉得这就是成功。
(非非荐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