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修远

2019-10-22 13:15刘玲梅
安徽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堂叔水泥路村子

刘玲梅

初夏时节好还乡。周末,带着小儿在高速公路上驰骋。下了高速是宽阔的省道,再拐个弯,就是通往村里的水泥路。百里回乡路,洒满欢欣。家乡是一个人的心结,每次回家触及旧物,心里总会念着儿时的世界,那些场景犹在昨天。

乡村的夏夜是从村子东边的那条土路开始的。

日头刚隐到河坝背后,就有人陆续把软床拎到路边占位。路边有水沟,暑热消得快,要比自家门口的晒谷场凉快多了。躺在软床上的劳力们,聊天气,聊年景,有一搭没一搭的。孩子们玩够了,挤进软床的一角,不一会便香甜入梦。青黝的水面,凹凸的路面,隐没进夜色里。繁星满天,蛙声一片。

白天,这条路是最热闹的地方。上学的,赶集的,走亲戚的,寒暄声洒了一路。遇到雨天,泥泞的路面再也无法顺畅行走了,唯见和我们一般大的孩子嬉戏玩耍。穿着父母或是哥哥姐姐的大胶靴,怎么也挂不住脚,走得步步惊心。有时候脚抬起了老高,感觉咋这么轻快呢,回头一看,胶靴被粘在了原地,只得左摇右晃地金鸡独立,喊别人帮忙把胶靴给拽起来。孩子们只知道玩得开心,他们不知道大人的愁苦:啥时有一条宽宽的水泥路就好了。

村后那条通往向阳乡的路是走出村庄唯一的主干道,看起来像是被冷落的孩子,路面委委屈屈的,这里高那里洼,没几段是好走的。去粮站缴公粮的平板车只能走走停停,前面大人拉着,后面孩子推着,遇到个坎半天过不去,几家人一起过来搭把手。七八里的路,走出了长征的味道。孩子们期盼的货郎挑也是每隔一两月才来一趟。

真要修路了!这可是村里的头等大事,大家奔走相告。每户按人头数交砂礓,这好办,村子两面环河,河边多的是砂礓。全村男女老少齐出动,推着板车,背着粪箕,挎着柳条筐,浩浩荡荡地开赴河岸。很快,家家门前堆起了一座姜黄色的小山。可到底也只够铺几段主要的路,到底也只是铺了薄薄的一层。几场雨雪过后,那些砂礓已嵌入了泥土深处,仅路沿还有些不甘心的砂礓探头探脑。

路不好,村里通不了客车,进趟县城还要跑几里路到乡里去等车。有时也能搭堂叔的车。堂叔在村东头摆个猪肉摊,堂婶一边卖猪肉一边开杂货店。堂叔除了杀猪就是每隔几天到县城进货进菜。每回进城,他的小面包车里都满满地载着进城的人。村后铺了石子的路也通了客车,可没过多久石子就松散了,路面很快变了模样,客车嫌路太难走,又把我们村的这条路线取消了。在外求学和工作的、远嫁别处的掰着指头热切切地往回赶,到镇上下了车,却不知如何回村,给出租车加钱人家都不愿意送。要么早早和家人约好骑着三轮车来接,前提还得是这几天没下雨。近乡情更怯,回家的兴头却是被最后那段路败坏不少。

一九九八年的那场洪水,给河湾里的村庄带来的杀伤力是毁灭性的,多年后忆及仍心有余悸。当运送救灾物资的卡车摇摇晃晃开进村的时候,带来的不只是我们没见过的衣服,没吃过的饼干方便面,也带来了村人走出这个村子的冲动。

村里第一拨外出务工的人就是沿着那辆卡车的轨迹走出去的。他们背着简陋的行囊,怀揣着温热的煮鸡蛋,走在黎明前的夜色里,小草上的露水打湿了沾满尘土的布鞋。他们要赶到乡镇公路边,等候第一班进城的客车,然后去一个未知的远方。这是一种积极意义上的背井离乡,启程却已风尘仆仆。

路是村庄的骨骼,无路可走是村庄的痛。那满仓的稻谷小麦,玉米大豆,家家门口小山一样的芦苇,没人愿意进来收购。偶尔来个粮贩子,把价格死命往低里压,无非是拿路难走当说头。

那一年,我踩着泥泞的小路,离开了村庄,流入打工的热潮。在异乡,常常向往家乡泥土的气息。可是一条条泥泞的村路,总会隔阻我返乡的脚步。

多年后,村里通了大马路,水泥路铺到了家门口。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跟我母亲一样,赶紧打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知远方的孩子。母亲告诉我去舅舅家的水泥路修好了,通往三叔家的也是宽宽的柏油路。还经常有外地老板开车到村里考察,要在咱们村搞旅游开发。村庄变了样,乡村公路两边盖起一栋栋新式小楼。堂叔的杂货店早已翻身成了像模像样的小超市,货架上陈列着城里商场同样的货物。堂叔已经不用起早赶黑地去城里进货了,手机一划拉,需要什么果蔬百货家电都有大货车送过来。

我现在居住的小城与我生长的村庄相距百余里,高速公路、省道、县道直通乡村,我回去的频率越来越高。我常沿着笔直交错的水泥路在村子里行走,在微风暖阳里走,在蒙蒙细雨里走,在纷飞的雪花里走……树木高耸,枝桠斜斜地插向云霄,守护着那些有着年代印迹的一排排房屋。依稀忆起谁家门口搭过戏台,哪块空地放过电影,我和小伙伴倚在哪棵树下看没了封面的《天龙八部》。

路好了,平常跟我一样回家看看的人多了,不再等着春节才回家。父母一个电话,当晚就能看到孩子的车停到门口。到了年底,各地牌照的轿车飞驰而来,停在小楼前,老屋后,停满了交错的水泥路的各个细枝末梢,黑白红蓝黄,与路边绿色的垃圾筒,灰白的路灯杆,木门上大红的春联,夜晚绽在村庄上空的烟花一起,构成了别样的乡村年画。

一个人对外面世界最初的向往,可能是通过一条伸向村外的路生发。一个人对村庄的怀想,也可能是順着那条路逐渐清晰起来的。无论辗转漂泊,还是安居一城,每当踏上故乡的那条村路,心头涌起的,往往还是旧时滋味。

路宽了,心也宽了,世界更大了。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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