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向来无本钱

斗小筲

宋江剌配江州，戴宗来讨人情银子，黑三郎道：“人情，人情，在人情愿！”钱锺书《谈交友》言此语有“恕”道，“真正至理名言”，且生感叹：强盗反比士大夫明白道理;然明白道理，而不免放火杀人，言行不符，所以为强盗也！

强盗要懂人情，宋江是千古榜样，若非漫天银子洒出个及时雨，江湖好汉岂能望名而拜。上溯千载，同是山大王.孙悟空的觉悟就差了很多。想猴王东海索宝、地府勾名，全是恃强为胜的无本买卖，满天神佛皆知其神通，却无人受其实惠。即令盗了蟠桃仙酒，其分润所及，只在花果山猴子猴孙，结义兄弟全抛诸脑后。一朝天兵打来，宜其无人助拳也。有威名而无德望，置诸《水浒》，不过黑旋风之流而已。故西游路上妖魔，闻猴王驾至，有惧之者而无敬之者，有笑之者而无拜之者。悟空竞不自知，招摇旗号，徒增是非。比如有次行至西梁女国，唐僧与八戒误饮子母河水，腹痛怀胎，悟空去解阳山找如意真仙取落胎泉水。先遇一老道，乃如意真仙大徒弟，大徒弟遇见大师兄，便要花红酒礼，大师兄道：“人情大似圣旨，你去说我老孙的名字，他必然做个人情，或者连井都送我也。”不通人情而偏卖弄人情，痴人说梦，有类此者。对方既不肯通融，结果还是舞棍一番，明抢了事！

“處世须存心上刃，修身切记寸边而。”猴王素来不懂这种庸人的哲学，也不晓得官场的法则，无怪仕途坎壈。初受招安，是个不入流的弼马温;竖旗反天，自称大圣，又着了人家的道——徒加空衔。太白金星算得巧妙：名是齐天大圣，只不与他事管，不与他俸禄，且养在天壤之间，收他的邪心，使不生狂妄，庶乾坤安靖，海宇得清宁也。近读张怡微《情关西游》，论及“没有薪水的孙大圣”，别有心得。大圣之闹天宫，始于搅闹蟠桃会，而蟠桃会不请悟空，则因其“乃无禄之人”。猴王不了解俸禄品级的含义，一心求封大圣，要名而不要钱，殊不知俸禄就是名分，不跟待遇挂钩的职务、职称都是空衔，旁人压根瞧不上，发请柬自然轮不到你。传说当年有位著名武侠作家做客某城，接待方订了四星级酒店，作家夫人蹙眉娇斥：咱家到哪都是五星级！接待方匆忙换场，转到五星酒店。闻者或蔑然不喜：大侠岂如是乎！殊不知这正是作家的高明，看似质疑酒店，实是自重身价，有此下马威，接待方又安敢怠慢？若无此抗议，则此后接待，处处四星，江湖上身价公然低落。大侠之深于世故，胜猴王远矣。

大圣毕竞成熟了。第九十二回斩三犀得六角，正好六人在场，是悟空、八戒及二十八宿中的四木。悟空分得清楚：“四位星官，将此四只犀角拿上界去，进贡玉帝，回缴圣旨。”把自己带来的二只：“留一只在府堂镇库，以作向后免征灯油之证;我们带一只去，献灵山佛祖。”然而下文并无府堂留角的记录，及至灵山见佛祖，亦未敬献，二僧索贿拿了钵盂，那是玄奘的家私。然则另外那四只进贡玉帝了么？书中写四星“心中大喜”，“心中”二字用得真好。六人六角，看大圣此番着落，已非当年猴王。网传所谓李嘉诚名言，内有一句：当你放下面子赚钱的时候，说明你已经懂事了。

大圣已死，新佛将成。

摘自《今晚报》2019年6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