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淑云
隆冬腊月,胶东半岛的西北风肆虐地到处扫荡,随风飞舞的麦秸草在昏黄的天空中飞来飞去,二叔坟前的小树苗被刮得东倒西歪,仿佛要被连根拔起,刚刚点燃的烧纸在狂风的助力下,呼啦一下全都扬了起来,扑向脸庞,呛得我满眼满脸的泪。这是纸在欢笑,还是二叔收到了我的钱,像他在世時那样欢迎我的归来呢?只是这一次,他在地下,我在地上。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曾是二叔心心念念的故土,这儿是他的根,如今,他终于叶落归根了。看着眼前这一杯黄土,往事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现。
二叔今年虚岁60,外形有点磕碜,身材比例不太协调,个子瘦小、身子长腿短、手大脚大,一双青筋暴露的大手常年粘着胶布,家族遗传来的卷发温顺地贴在头皮上,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挂在黝黑瘦削的脸上,有点儿像演喜剧的憨豆先生,傻傻的可爱中透着一股隐隐约约的忧郁,常年穿着工装。
二叔十五岁成为孤儿后,便跟随哥嫂也就是我父母一起生活。当初他年龄小,长得又干巴,父母有意让他继续读书,初中毕业后,他自己坚持不再上学了,因为我家已经有5个孩子,大大小小的都在读书,而且全家8口人蜗居在工地上一间半的平房里,拥挤不堪。如果他工作,可以搬去集体宿舍住,给家里腾出一张单人床的空间,还可以挣钱贴补家用。于是,十六岁的二叔成为了一名临时工。
还记得二叔第一次带我参观他的单身宿舍时,只见他神神秘秘地从一个灰色的布包里掏出来一把泥瓦刀,一把钢钎子,神气活现地给我显摆他的工具,用他的话说,是他吃饭的家把什儿。还给我背诵一些口诀,虽然我至今也没弄懂那是什么意思,什么砖什么模数,几皮一收啦,灰缝要平整、饱满啦什么的,念念有词。曾听母亲说过,二叔屡次在单位举办的技术比武中摘得桂冠,“老二干活就是好,手起刀落中,又高又稳的墙就平地立起来了,灰缝干净平整,还不拖泥带水,天生就是块泥瓦匠的胚子。”这是我听过的严苛的母亲对别人最高的评价。
真正第一次现场见识二叔高超的瓦工水平,还是在我结婚时。十几年前我结婚,工地分给我一间房,本打算刷刷墙就搬进去住,可二叔坚持要给我铺地贴瓷砖,他怀揣着那把泥瓦刀从江苏徐州赶到了山东莱芜。下了公交车就直奔建材市场,买了瓷砖、水泥、沙子就开始忙活起来。一连几天,二叔屋里屋外、敲敲打打,忙个不停。和灰膏、筛沙子、打线、切瓷砖,时而蹲着时而站起来,时而弯腰时而眯眼,时而打量时而静思,他似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专注、享受的样子特别帅,看得我着了迷,专业的水准也让我赞叹不已!他不用尺子量,凭肉眼一看就知道瓷砖该割多大尺寸该切多少角度,而且墙边和踢脚线贴得整整齐齐,像是用尺子量过了一样笔直一条线;他找平过的地面像镜子一样光滑、平整,瓷砖粘在上面牢固密实,而且没有浪费材料,完工后只剩下了不到2块砖。二叔真不愧为一流的泥瓦匠!绝对是一个好工匠!
二叔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他把工作放在了首要的位置,无可撼动。他的技艺炉火纯青,他的徒弟一茬茬地成长为像他一样的匠人,然而,他从来没为自己、为家庭做过什么事情。
就在前年寒衣节,我们全家难得回去给爷爷奶奶上坟。二叔掏出钥匙来打开那把锈得就要掉渣的门锁时,全家人惊呆了。只见院子里的杂草足有一人高,那三间土胚房破败而衰老,在寒风中摇摇欲坠,整个院子显得格外荒凉。二叔站在门口,回头望着左邻右舍那些宽敞、时尚的新房子,眼含热泪对父亲说:“哥啊,兄弟我不孝!干了一辈子泥瓦匠,却没时间修葺自家的房子,我怎么对得起咱爹呢?”这一次,二叔留了下来,随后又利用休假时间,前前后后回了4次家,花了几个月的时间,重新翻盖了爷爷留给他的老屋,从设计、建造到内部装修,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全部都凝集着他的心血。心愿了却后,二叔一刻也不耽搁,重又背起了他的泥瓦刀,走出新居,走出齐鲁大地,走出了国门。只是,这次他走得太远,没有找到回家的路就倒下了,像一座大山似的轰然倒塌了。
二叔没有结过婚,长期在工地过单身生活,没有人照顾,生活毫无规律,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的,再加上抽烟饮酒这些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二叔的胃出现了很严重的问题。
躺在病床上的二叔,跟平常的沉默寡言截然不同,开始絮絮叨叨地跟我说着一些陈年往事,有些我以前听说过,还有一些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你说,我怎么那么相信她呢?”我在心里思忖,他这是说的谁呢?二叔上当受骗了吗?是因为什么事情呢?可二叔丝毫不给我思考的时间,紧接着又继续滔滔不绝:“她是不是真的爱过我呢?我那么一心一意地对待她,她竟然没有留下一个字,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你说她对我究竟有没有一点点感情呢?”哦,我听懂了,原来二叔说的是年轻时候跟他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的那个东北女人。二十多年过去了,二叔仍然没有忘记她,难怪二叔一直没有成亲呢!只是,一向倔强的有点一根筋的二叔,说起感情的事来,竟然眼底还泛着泪花,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一向坚强得如同大山一样的二叔,感情会如此脆弱、如此的可怜,如此认真!懊恼、悔恨顿时涌向我的内心,我开始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责骂自己,骂我自己简直就是个混蛋,都到不惑之年了,竟然还不懂得关心二叔,竟然忽略了他的感情问题,竟然能让他老无所依。二叔年轻时最大的心愿是挣了钱供我读大学读研究生,看着我能成才。而我从来没有真正为他打算过他的将来,哪怕是一天也好。如果不是二叔心里的创伤没有得到及时的抚慰,或许他身体的免疫机能就不会这么差,不会这么年轻就得了重病!我深深地自责,真是自私,真是无用,真是晦不当初!多么希望时光可以倒流!可是……
我知道我应该像个真正的女汉子一样冷静地接受眼前的现实:人这一辈子,生老病死,都有上天做主,人很弱小无能为力,可是我心有不甘啊!我能怪谁呢?我谁都不该怪罪,只怪我自己没能在二叔跟前尽孝道。谁让我自己也是一名电建女兵和电建人的妻子呢?我爱人也是一名电建职工,常年在国外施工,如今他所在东三区的那片撒哈拉沙漠,几乎每一天都是四十几度的高温,他在那儿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是用汗水浸泡过来的,他和他的同事们每一分钟每一秒都在体会着“血汗钱”这三个字的真正含义,真的是有血有汗哪!而他,在家庭里缺席的角色全部都加在了我的身上。于公,在单位里我要恪尽职守,还要起着传、帮、带的作用;于私,上有年迈的公婆和亲生父母需要照顾,下有青春期的儿子需要时刻陪伴、引导。我对得起工作,对得起我自己的小家庭,只是,我此生的确是辜负了最疼爱我的二叔。面对绝症,我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想留下来多照顾他一些时日,都被他振振有词地撵走了。生病的二叔虽然需要我,可他更希望我坚守在岗位上,用他朴实的话说,我这颗萝卜应该待在我自己的坑里。
于是,我抹着眼泪回到了自己工作的城市。在这座现代化的新兴城市里,一座座鳞次栉比的高楼,把城市装扮成了建筑的森林。每当我抬起頭仰望这些建筑时,仿佛在每一扇窗户里能看到二叔正挥汗如雨、忙忙碌碌的身影;试想,这城市森林中的每一砖每一瓦,每一道施工环节,每一个转角,每一扇门窗,有哪一处能离得开泥瓦匠的汗水呢?每当我行走在街上,看到那些穿着并不体面甚至有些寒酸,身上散发着并不好闻的气味的打工者,都会想起我的二叔,千千万万个他们也像二叔一样,也许只是—个最普通的泥瓦匠,每天从事着最繁重的体力劳动,可他们才是城市真正的建筑师,他们用最无私的汗水树立了城市里的一座座丰碑!他们理应是这座城市里最美丽的风景!他们当然应该受到人们的尊重!
离开二叔,我用忙碌填补着对他的牵挂。可仅仅过了四个月,二叔没有看到我最后一眼就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四个月,对于每一个在国外工作过的同事都有着深切的体会,这是他们定期回国探亲的日子。这四个月中的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是那么的漫长和煎熬!然而对于二叔脆弱的如枯草一般的生命来说,又是何其的短暂!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虽然他熬过了炎热的夏,却终究没能熬过难熬的冬;而我虽然等来了我的探亲假,却终究没能等来二叔的明天。
我知道,无论怎样埋怨,无论如何后悔,二叔是再也不肯出来见我了,我们爷儿俩今生的缘分已经走到尽头了。寒风中,大河边,田野里,再也找不到二叔孤单的影子;屋子里、场院中、槐树下,再也看不到二叔弓起的脊背。我无助、彷徨,心里空落落的,无处安放。
我跑回屋里,炕桌上、衣柜里、工具箱里,胡乱翻找。看到我像只无头苍蝇似的样子,父亲只好叹了口气拿出来二叔那把泥瓦刀。就是这把泥瓦刀,陪着二叔,从胶东半岛走到鲁西南,从齐鲁大地走到大西北、走到海南岛,最后还跟随“一带一路”的脚步走出了国门,走向了全世界。看着眼前的泥瓦刀,我仿佛看见二叔正弯着腰、弓着背,用他的泥瓦刀砌墙抹灰,筑基础、搞临建,用一砖一瓦建设着千千万万人们的生活,用一滴滴汗水为人们换来了光明和希望。二叔的泥瓦刀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我反复地追问,可二叔再也不能给我答案了。
我在寒风中呼喊:“二叔,你在哪里?”凛冽的寒风哭喊着回应:“在哪里?在哪里?”;
我奔向远处的大山,对着山峦呼喊“二叔,你在哪里?”,重重叠叠的山峰呜咽着回应:“在哪里?在哪里?”;
我在寂寥的田野里呼喊:“二叔,你在哪里?”,空旷的田野回应;“在哪里?在哪里?”
我跑回到二叔的安息地,薅了草,重新添了一杯土,在坟头上压上了一张崭新的纸钱。摆上了二叔生前最喜欢吃的工地食堂做的油炸花生米和熏鲅鱼,倒满两杯酒,想和二叔再聊聊天,再聊聊他关心的工程进度问题。
远处依稀传来大河冰面破碎的声音。毕竟,春天已经不远了,河水渐渐开始融化了。我抬起头,擦干眼泪,迈着坚毅的步伐踏着二叔的脚印飞奔起来。
我可以走二叔曾经走过的路,也可以到达二叔没有到达的地方。
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