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余味定输赢”——论电影《刺客聂隐娘》的声音美学

2019-10-21 13:06程征
黄河之声 2019年21期
关键词:聂隐娘电影

程征

摘 要:电影自从有声以来,就由一种纯粹的视觉艺术变成视听一体的新艺术,声音的意义不在仅仅使影片更加热闹,而是在丰满人物形象、加深戏剧冲突、深化戏剧主题、升华美学意境等方面精益求精。在自然声响、人声以及音乐之声的相互交织,共同参与之下,侯孝贤电影《刺客聂隐娘》中的人和故事有了一种新的美学意味。

关键词:聂隐娘;电影;声音美学

2015年5月,侯孝贤执导的《刺客聂隐娘》(以下简称《聂》剧)获得第68届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这部武侠电影没有按照武侠片惯有的招式——“尚武、炫技”出招,而是以“静默无声”、“一击致命”、“滴血未见”的方式对话了现代武侠电影。在21世纪纷繁斑斓、刀光剑影的武侠电影中,拍出具有“含蓄飘逸”东方美学意味的“人文武侠”电影。侯孝贤以他一贯去“内容”和少“叙事”的表达方式,引发了影评者与普通观众的反响不一。但无论侯孝贤式的“去戏剧化”是否适合《聂隐娘》的故事,也无论侯孝贤想拍怎样的武侠电影,这个故事以及它所负载的中国传统侠义精神,通过电影的表述准确的传递出来了。

影片中侯孝贤用其擅长的叙事铺陈手法、精美的水墨画面、华丽的服饰场景带给我们强烈的视觉冲击,同时,各种声音和配乐的巧妙融合打造的声音场域,为塑造人物形象、推动戏剧矛盾、渲染艺术情感,赋予电影鲜活的生命,丰富完善电影的内容起到了独特的作用。这其中包括自然声响、人声以及音乐之声。

一、自然声响

电影作品中,“声音的表层作用是用来表现故事的地域性特征,提示情节,推动叙事等,但是声音的作用又不仅限于表层,不同的声音与画面相配合,可以有隐喻、象征、暗示等深层意义。”[1]《聂》剧开始的场景以黑白两色为基调,“一黑一白”的隐娘与道姑师傅伫立在斑驳的树影之下,仿佛来自地狱的“黑白无常”,凝重肃穆的画面将人们引入“生与死”问题的叙事情境。周围萦绕的风声、树叶声、驴叫声以及由远至近的马队声形成颇有意境的音画配合,反衬出二人“静”、“冷”、“狠”、“酷”的刺客情绪基调。穿行于树林、悄无声息的隐娘,突然间的纵身一跃、一招毙敌,动静之间的瞬息变化将一位身负绝技、冷酷果敢的杀手特质表露无遗。

在剧情进展中,为了呈现视觉的唐朝风貌,声音想象也成为营造氛围的重要因素。聂隐娘奉命刺杀大僚,见大僚与小儿嬉戏,不忍下手,扬长而去。大僚与小儿嬉戏的戏,初看觉得惊疑,画外蝉鸣炽烈,室内轻声细语,只觉得银幕上有空气流动,似“古代的空气”,又似隐娘矛盾焦灼的心境。隐娘归家后,侍女为聂隐娘沐浴取水撒香料、自然界的水汽氤氲、茂林修竹蝉鸣,甚至风撩动纱幔的场景再现,均成为剧组的“唐代生活的日常想象”,这些有关隐娘回归家庭后的氛围塑造,对唤起隐娘的回忆,促使她人性的回归起到了合理的铺垫。

《聂》剧中,常有大量的以“静”为美的长镜头、空镜头。很多人会惊异侯孝贤这种极少干预的影片处理方式,摄影机仿佛被安置在某个角落,静等够必要的时间和真相的出现,银幕上的事件自然而然的发生,如同观影者正身临其境的感受全过程。期间,耳朵充斥着各种自然的声响,鸟鸣、蝉鸣、马嘶、羊咩、风声、水声、树叶声……营造出一种自然的生活空间氛围,与侯孝贤所追求的电影时间和空间表达的极致,也与道家所说的至高境界——“道法自然”极其吻合。如:影片中打斗的场面之前都会有长时间静默:宁静漆黑的夜晚或是静谧辽阔的原野,然后画面会忽然“动”起来,在真实无虚幻的几招“实打”后,却又迅速结束,恢复到画面最初的“静”。长久的静默、聆听、虫鸣裹挟下,影片中“动”的力量一再被擊退,观看“动”的欲望也被不断消磨殆尽,使得人的视觉和听觉感官都经历了一场很不寻常的体验。这种“静”与穿行在隐娘内心深处“杀与不杀”之“动”,互相关照,投射出人物内心渴望回归自然、回归自我、回归本真的诉求。有学者认为:“在侯孝贤电影所提供的想象域中,自然景物始终是作为某种自我认同的对象化自我展示的,作为物我合一的契机,提供对社会现实的超离。”[2]

二、人声

侯孝贤的电影风格常常是刻意削弱戏剧性的表达、将说明性的人物对白删减到极致、甚至连对话场面都少的可怜。《聂》剧的台词处理方式仍然延续着侯导的这一风格,导致影片极大程度地诉求于观众主动、积极地观影参与。“观众只有尽力发挥主观能动性,一边看一边琢磨《刺客聂隐娘》里连续不知道多少帧的空镜到底想要表达怎样的玄机。”[3]甚至将这一过程延伸到观影之后。进而,整个观影历程恍若一场参禅顿悟,叙事越来越淡,但又让人“余味无穷”。

《聂》剧一如既往的惜词如金,最繁复的一段台词就出现在嘉诚公主一边抚琴一边讲述的长镜头中,这段“青鸾舞镜”之典故无疑成为全剧的核心要义,并在此后的影片得到繁复强调,直至最后磨镜少年为隐娘疗伤,隐娘道出“一个人,没有同类”的内心独白,与嘉诚公主“青鸾舞镜”的典故形成呼应,传递出隐娘从嘉诚公主的言行中所领悟“舍小我,护大局”的真正侠义精神,也隐射了嘉诚公主、隐娘乃至导演自身一种隐形的自我表意。

与其他崇尚激烈打斗的武侠片不同,整部剧中,刺客隐娘多数镜头是在暗处“看”或“凝视”,但无论是作为杀手的伺机静待,还是隔着纱幔“凝神关注”,“看”而不动的这一行为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正是因为“看”这一行为,主人公通过反复“凝神关注”,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地意识与反思、选择与取舍,直至得以实现自我意识的回归。这一过程中,被关注者的声音,哪怕是极简短的一句话,都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例如:大僚与小儿嬉戏手上的蝴蝶,大僚阻止小儿“别捏它”,表露出大僚怜惜弱小的人物性格,令隐娘第一次违背师命,未杀大僚;田季安与瑚姬在房中私语,回忆往事,瑚姬一句“替窈娘不平”;足以唤醒隐娘作为女性的恻隐之心,并在瑚姬遭遇巫术袭击时,出手相救,完成从杀人者向保护者的身份转变。并在田季安追杀隐娘不成后,道出“瑚姬已有身孕”,隐射出幕后真凶。影片以极其精简的台词,几近空白的沉默,完成极度克制的表达,留给观众无尽的想象。

与以往的侯孝贤电影里不太追求隐喻和象征不同,这部电影里却蕴含非常丰富,比如磨镜少年的象征意义。剧中对这位男一号的描述并不多,他的出现已经是在影片中后段、剧情转折的那场戏中了。他为了救田兴、聂锋与杀手追打成为全剧中唯一一段表现较为充分的武打段落,这段长镜头动作虽不甚漂亮,甚至有些连滚带爬,刻画了一个功夫不高,但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磨镜少年形象。这种遇人有难、不问事由、挺身而出、仗义相助的原始侠气精神,恰恰是侠客隐娘身上可能已经消失的,也可能是隐娘为之动容的重要原因之一。之后,隐娘一行人入驻山村,磨镜少年为村中老幼磨镜时,与老人孩童嬉笑欢乐的声音场景塑造,体现出一派其乐融融、和谐安宁的田园生活,也正是磨镜少年单纯、本真、善良个性另一种表现,包含着另一种象征含义,即映射出了聂隐娘心中一个更理想的自我意象。

三、音乐声

“一部好的电影音乐,一定是配乐者跟导演对一件事有统一的看法”《聂》剧配乐林强如是说。正是配乐林强与导演侯孝贤的心意相通,才使配乐在影片中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将导演意图表达得准确到位。该剧中虽然只有几处不着痕迹的配乐,却极其出彩,点明了主题、渲染了剧情矛盾、深化的影片内涵。

音乐点明主题。影片中嘉诚公主抚琴的长镜头画面,精心铺陈了“青鸾舞镜”的典故,点明了整个故事的主题。曾有学者认为,就营造唐代的历史场域而言,琵琶比古琴更具有代表性。但在此处,嘉诚公主借助“青鸾舞镜”的故事表达自己只身来到魏博,为了维护一方和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政治理想与抱负。似乎只有古琴这个乐器,更加契合主人公“孤独无类”的人生宿命。古琴所奏之《广陵散》一曲,本身就蕴含的一种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也恰恰隐喻了嘉诚公主“曲高寡合”的情感诉求。

音乐烘托出场景。唐代是中国封建社会经济和文化高度开放的时期,中外音乐文化的双向交流达到空前高度。唐朝音乐吸收了西域诸民族和中亚各国的音乐成分,呈现出多元新颖的特质。影片中,最热闹的一场配乐是田季安观赏瑚姬等众舞女表演《胡旋舞》,文献中记载此舞出自康国乐(古代康国位于今新疆北境和中亚地方,巴尔喀什湖附近,乌兹别克斯坦撤马尔罕东北部),此舞急转如风,具有浓郁的异族情调。然而,现实中唐代真实的音乐演奏场景已经成谜,《胡旋舞》的音乐究竟如何,无人知晓。此处配乐是由“Aashti汎丝路”乐团编曲演奏,充满着异域风情的想象力,具有巴尔干乐风格的音乐,配上唐代特有的羯鼓、答腊鼓等打击乐器,还原了一场唐代宴飨乐场景。这一音乐风格特点,也与影片中魏博作为唐国境边陲藩镇的地域特征相吻合。

此外,碎片化的音响处理,也很好地推动了情节发展。剧中,来自西域的法师实施纸人巫术,纸人在水中消失之后,画面伴随着低沉的背景音乐切到了夜宴后的田府,近处潺潺的溪水与呜咽着的西域笛声伴随着鬼魅般的烟雾缓缓升起,渐渐延伸至阁台立柱下,营造出一种阴森恐怖的场景。侯孝贤曾经期望用特效的形式将巫术纸人显现出来,可惜没能做到,但是这里断断续续、如诉如泣的笛声却很好地弥补了这一遗憾,将情节渲染得诡异神秘。此时,喧嚣的夜宴刚刚散去,灯影昏黄的阁台长廊尽头,结束舞蹈的瑚姬与众人归来,四下夜色静谧,唯有未成曲调的琵琶声,似在有意无意间,嘈嘈切切衬托女子们的打闹嬉笑,仿佛戏曲中的紧拉慢唱,铺设出紧张的气氛,暗示着瑚姬的中伏。果然,随着琵琶节奏越来越密,在众人恐慌尖叫声中,瑚姬被烟雾所围困,抱住廊柱的那一刻,怪异的拉弦乐器声响起,极不和谐的音乐错综交杂将音乐的紧张气氛推向顶点。音乐声如同一根提线,时刻牵动着观众的心,推动着剧情的发展。

影片的结尾处,音乐的运用更是一种剧情的升华,让人回味无穷。电影画面中,隐娘要送磨镜少年远行,一行人穿行在原野中,当人群渐行渐远的长镜头出现时,远方山峦间的雾霭似乎预示着前程的不确定性,配乐先由响起明亮的筚篥声,辽阔高远,混杂着期盼、喜悦的情感。之后,低音筚篥缓缓进入,低沉委婉,又仿佛参揉着不舍与忧伤。两支筚篥先是平行吹奏,后又以和声相契,乐声如诉如答,似乎预示隐娘与磨镜少年彼此纠缠的命运羁绊。乐曲中段,逐渐进入辽阔背景中欢快的韵律节奏,此处,强有力的鼓声响起,使人精神振奋、心扉洞开,如同那一缕穿过浓雾的阳光,给人带来未来的希冀。这首由法国“Bagad Men Ha Tan”乐团与塞加内尔非洲鼓教Doudou NDiaye Rose(1928~2015)合作《Rohan》的片尾曲,用在此处,与叙事中地域文化的含混性质发生了特殊的契合,如神来之笔,留给人以无尽的想象空间。让人想起朱天文援引小津之说:“电影与人生,都是以余味定输赢。”[4]

电影从无声进入有声时代以来,就不在仅仅是单纯的视觉艺术,而成为融视听于一体的综合艺术,声音的意义不在仅仅使影片更加热闹,而是在丰满人物形象、加深戏剧冲突、深化戏剧主题、升华美学意境等方面精益求精。在自然声响、人声以及音乐之声的相互交织,共同参与之下,侯孝贤电影中的人和故事有了一种新的意味。《聂》剧中,不绝于耳的自然声响与镜头语言形成巧妙的互补,不著痕迹的配乐与电影情绪之间形成张力,有限的声音背后隐藏着无声的叙事,声音与画面相互依存、互为补充,在当下大行其道的武侠电影和古装电影繁复化、奇观化叙事浪潮中另辟蹊径,以东方质感的“真实美学”,赋予了中国武侠电影不同以往的风貌,也带给观众不一般的观影感受。影片虽然已经散场,然而内中的滋味确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参考文献]

[1] 朱洁.“静物”有声?—论贾樟柯电影《三峡好人》的声音美学[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5,03:111-116.

[2] 杨小滨.在镜像自我与符号他者之间:侯孝贤电影的精神分析学观察[J].文艺研究,2014,12:26.

[3] 康一雄.刺客聂隐娘《视觉华丽的反女性主义电影》[J].电影艺术,2015,04:32-35.

[4] 卫西谛.聂隐娘与侯孝贤都是以余味定输赢[J].台声,2015,09:50.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教育学一般课题《新媒体时代网络音乐对青少年审美的影响及对策研究》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编号:BLA140064)

作者简介:程征(1977-),女,安徽芜湖人,博士,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艺术教育部,讲师,主要研究方向:艺术学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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