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越南女人来到村子几天了,看着二十来岁的样子,或许该称她女学生、姑娘?但在我们村子里不称呼一个即将过门的女性为女人,似乎会显出对男方的不尊重,所以我只好继续称呼她为“那个越南女人”了。
那个越南女人长得很好看,相貌是形容不出来的美,虽然都是亚洲人,却很有种异域风情的味道。她皮肤黑黑的,准确来说有点偏棕,仿佛只有吃很多巧克力才能长出这样的肤色。越南女人站在那里,也只是站在那里,婆婆说来没几天,怕生。我仔细看着,确实有些瑟缩,可是那眼神,分明——是敌视。
等我再回到村子的时候,那个越南女人已经结婚了。听说没怎么声张,只是在男人家里摆了几桌宴席,几家亲戚聚在一起喝过酒就散了,这不得不令许多人失望了,毕竟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没有见过这个从外国来的新娘子。令我感到吃惊的是,在村子已经待了几个星期,我却再也没能见过这个越南女人,这不得不使我去四下打听了。要知道在一个汽车还不多的小乡村里,有一个外国老婆是很稀奇的事情。可现在任我问谁,他们都支支吾吾的不肯说,还是一个表姐看不过去,把我拉到一边说“在家里面看着呢,守得紧紧的!不让出来。”“啊!”我不禁叫了出来,她终究是失败了吗?表姐眼里流露出了作为知情者的骄傲来,“听说是趁着和她婆婆一起出去买菜,逃跑了。跑出去三四十里地呢,这人生地不熟的,也不会说咱们这里的话,你说能跑到哪里去?这不,还是给捉回来了。”我的心倏地一沉,“那她现在…他们家把她带回来后,现在对她怎样?”“好的很啊,天天好吃好喝的待她,也不打不骂的。就是怕她再跑,家里人整天守着呢。听说啊,一三五是婆婆守,二四六是小姑子守,寸步不离呢!”“啊,那就好,那就好…”我也不知道是怎样回的家,脑袋晕沉沉的。心里到底在期待什么呢,她怎么可能会成功。她应该也会像村西大片麦地里为数不多的那几棵树,在漫无边际的时间里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然后忘记家乡,忘记自己…
我又要离开村子了,出去求学,可能再回来就是明年。爸妈送我到车站,我究竟是没能问出关于那个越南女人的话。就这样吧,安安静静的过一辈子也挺好。
求学的日子琐碎无聊,有时会又十分忙碌。为了应付考试,我几乎是一头扎进了书堆里,每天昏昏沉沉的但又实在找不到其它的好办法。有一天吃完晚饭,我准备去图书馆,表姐却突然来电话了。我的心里突突的,表姐怎么会给我打电话?我不由得紧张起来,嗓子眼儿里有人在打鼓。“喂?”陌生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滋滋地响。表姐似乎没注意,只顾自己激动地说“你知道吗?萨提尔,就是那个越南女人,又逃了!这次还带了吃的,藏在玉米地里,让那家人一顿好找哇。还是有人去掰玉米,发现地里像是有东西,才喊着大伙儿一起给撵出来了!到地头上一瞧,原来是个人,仔细看才瞧出来是萨提尔……说来村里也都是好人,大家赶紧去找那家人,这才算是又把她找回去了。不过啊,这次就没那么舒坦了,回去挨了几顿打嘞,说是要把她打得下不来床,断了她想跑的念头。”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只能干巴巴的问到:“为什么叫萨提尔呢,她不是没有名字吗?”表姐得意的声音又响起来,“就知道你问题多,我还专门打听了。也是咱们村子里一个读书人起的,再说也该有个名字了,名字听起来也挺洋气,适合外国人不是。”萨提尔吗,好名字。可她真的能成为萨提尔吗,我又怅然若失起来了。
晚上终究是没能去成图书馆,她该是怎樣的痛苦与绝望呢,一只本该南飞的雁,却被人捉住,圈在笼子里,然后忍受着从未经历过的北方的寒。且这寒是无边无际,像东去的河水一样,不停地流动,流向明天,流向未来;她该是怎样的孤独呢?在黎明前的漫漫长夜里,在夜晚水汽氤氲的令人窒息的玉米地里,她为什么不能成为一杆玉米!孤独呵!绝望呵!为什么生活要这样对她,为什么她偏偏有思想,为什么她骨子总有疯长着的自由!
终于挨到放假了,我比任何一刻都更加迫切的想要回去,回到那个生我养我,却又囚禁着异乡人——一个孤独的、自由的灵魂的村子!整日的在大街上游荡,我在等待着什么,我在期待着什么呢?
终于,再一次,时隔两年之后,我又见到萨提尔了。她和婆婆一起在集上买菜,逢人总是腼腆地笑,显得很是温和。从她身上我竟丝毫也看不出来当初那个越南女人的影子了,终于…她也该绝望了吧。
日子静水无波,时间在偏僻的村子里总是停滞的,直到小孩子们放出新年的第一声炮响,然后人们忽然发现“哦,冬天到了。”年味儿便在人们的刻意营造下自然而然地到来了。时间越长,我们就越能发现,过年不过是男人们打牌喝酒,女人们说着互相不感兴趣的话题,大家合力杀死一动不动的时间而已。我实在是烦了,外边冷冽的空气诱惑着我,轻声说着走出去,走出去……
我便看到一个人从浓黑里滑出来,然后浓黑依旧是浓黑。月光下,影影绰绰的,是个女人!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脚步匆忙却安静地没有声响地往村口走去。路灯下,迅速掠过,萨提尔!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心里总觉得这次的出走十分不同,像是一场筹谋已久的,意义重大的,意义重大的诀别!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甚至跑了起来。在不平整的小路上,在清冷的月光下,她像个精灵,跳啊跑啊。飞吧,走吧,越高越好,越远越好……然后在路口,冲向了一辆飞驰而过的车,那车快得不给她留一丝痛苦的时间,撞上,轧过去,离开……没有尖叫,没有呻吟,一击毙命。
当时天很冷,没有下雪。幸好没有下雪。
作者简介:
马笑鸽,性别 女;河南大学 文学院,年级2016级,专业:汉语言文学;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 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