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悦
两宋期间, 由于中国古代绘画深受封建帝王的喜爱和重视。为了能繁荣和建立完整周密的绘画体系,广招天下绘画英才。 朝廷以宋徽宗的年号为名,成立了中央机构的“宣和画院”,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翰林图画院”。早在宋之前的五代,西蜀(891—965)和南唐(937—975)便成立了专门的绘画机构“画院”。宋统一政权后,将旧朝的画院顶级画家,择优纳入国家图画院,在生活和待遇上,赐“翰林”“待诏”官衔身份,与朝廷文官待遇近同,按月发放薪俸。画家受此朝廷恩惠,在生活上有了稳定的收入和保障,没有了后顾之忧,奉敕而埋头为朝廷效力。因而,在中国绘画史上,宋代画家人才辈出,笔墨画技最为成熟,也最为鼎盛繁荣!在花鸟方面,原西蜀代表画家黄筌、黄居寀父子;人物方面,有南唐画家顾闳中、周文矩等。他们不仅画技精湛,意境深邃,且绘画成就独步古今,对后世影响深远!今择宋人纨扇数具,品赏之余,以鉴其境!疏漏不足处,以匡不逮。
(一)赵令穰,字大年,生卒不详。北宋著名画家,汴京(今河南开封)人,皇室宗亲,宋太祖赵匡胤五世孙。官至光州防御使,崇信军观察留后,卒赐“开府仪同三司”,追封“荣国公”。工山水,能花果、翎毛;尤精金碧山水,笔致秀丽,静雅天成,师法李思训父子。亦如王勃《滕王阁序》言:“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其贵为皇室宗亲,打小便生活在这衣食奢华的“钟鸣鼎食”之家。加之封建礼数的严厉管教,幼小所受教育非普通庶民可比。府中所藏法帖名画,皆世间珍罕少见之品。画中笔墨的熏陶,滋养其幼年好学上进的稚嫩心灵。由于其所见临摹名帖名画甚夥,画技笔墨为之大进!平素喜交画家文士,心胸博广,意气荡俗。与端王(徽宗)时常郊外游历写生,相互砥砺,夤夜盘桓,共磋画艺!你看看,徽宗是何等的人物, 画款“天下一人”,绝不是浪得虚名。
赵令穰纨扇《橙黄橘绿图》(图1),绢本设色,纵24.1、横24.9厘米,册页扇,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画面写的是江南秋景,入秋的江南,暑气已渐渐消尽。寒冬尚未到来,秋风拂面的阵阵凉风,正是这一年当中,清爽宜人的最佳时节。两岸对应的茂密橘树,笔墨疏密有致,毫无机械排列呆板之态。 橘树黄果,繁星点点,映入眼中,最为鲜亮。波光粼粼的潺潺细流,轻巧蜿蜒而不失灵动。濛濛云烟的雾色,静静划过宽广的平野。水中嬉戏的一对野凫,正在窃窃细语,似乎已进入热恋中。坡岸上一只漂亮的鸥鸟,正在焦急迎接不远处一只飞来的久别情侣。画家画的是现实生活,也是冷暖真情!画家对于生活充满热爱,也十分喜欢野外写生。但皇室宗亲的清规戒律比较严格,如果涉足太远的野外郊游,估计是不太允许的。那么,画家也有游历的嗜好,由于受府规所限,也只好在近郊游历写生。估计这幅作品就是画家写生汴梁或洛阳郊外景致。按照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来说,画家如果不受清规戒律所约束,视野笔墨再放得开阔些,艺术成就可能更是了得!黄山谷赏其画而题道:“水色烟光上下寒,忘机鸥鸟恣飞还。年来频作江湖梦,对此身疑在故山。”诗写得入骨三分,真情不虚!画家笔下“湖上飞鸥,江村集雁”之趣,极富诗情画意。寸尺画绢,能写出“小景高格”,于宋名画中,可谓独树一帜。
该作品清入内府,右上钤有“嘉庆御览之宝”朱文椭圆印。
(二)夏圭,字禹玉,生卒不详。南宋著名画家,被世人尊为“南宋四家”之一(另三位是李唐、刘松年、马远),临安(今浙江杭州)人。宁宗时,任画院待诏,由于画技精绝,深受皇上器重赏识,赐金带(这在当时画院画家中,几乎没有此等荣誉)。画与马远齐名,人称“马夏”。早年多画人物,后来以山水著称。山水师法李唐,又吸收范宽、米芾、米友仁等诸家山水笔墨,融会贯通,终成自家风格。
《图绘宝鉴》评夏圭:“院中人画山水,自李唐以下,无出其右者也。”足见其绘画影响之大。
明代王履赞曰:“粗而不流于俗,细而不流于媚。有清旷超凡之远韵,无猥暗蒙晨之鄙格。”其笔粗而能荡俗,细则无媚态。笔致清旷,自然高格。
董其昌眼高不群,对“北宗”山水,多持个人偏见,几乎不入其法眼。然对夏圭之“北宗”画法却十分欣赏折服。认为夏圭的山水,在笔墨运用上,比李唐画的更为简洁率意。夏圭胸有丘壑,艺术涵养精深。故而,云烟满纸,笔墨不落窠臼。山水内藏禅机,主张笔墨须“脱落实相,参悟自然”。
夏圭《烟岫林居图》(图2),绢本水墨,纵25、横26.2厘米,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画入《宋元集锦册》。
夏圭虽被尊为“北宗”山水的佼佼者,然祖籍又是杭州人,无论如何骨子里多存有南方人的血脉。在中原为官,那只是述职而已。画家融入笔墨,实则“南北”风格都有,关键是画家“用得巧妙,理解得透彻”。这幅山水纨扇就是画家惯用的“半边式”构图。画面用的是南方的手笔,秀润而不失劲涩;山石杂树之景,多显北宗一派,空寂而不失淡逸。构图右边大片留白,恰与画面虚实相间,遥相呼应。在绘画中,我们常论“虚实”“疏密”“黑白”。这就是凸显画家的内涵和修养之所在,“虚实、疏密、黑白”几字看似简单,实际真要领悟其内涵则非常之难。笔墨画得“虚”未必就“虚”,画得“实”未必就“实”。若笔墨混浊不清,就是画得再实再虚,也是不得要领。夏圭无论巨幛,还是盈尺,都能将画面驾驭得游刃有余。尤在南北笔墨融汇之间,浓淡枯湿用得大胆有新意,大块斧劈皴得独具见解,具有鲜明的思想性和开拓性。画面山谷足音,远山近水喧写得灵动而具画境。空旷无际的山林,一老者走过板桥,正沿着山坡小径踽踽独行。不远处已隐现数间房舍,也正是老人要去的地方。
后世对夏圭的水墨技法有评“淋漓苍劲,墨气袭人”。其笔简意远,遗貌取神,合乎文人画的“平淡天真”。世尊“夏半边”。该作品左下落“夏圭”二字。画递传有序,曾入明大藏家项墨林等藏家珍藏。
(三)马远(1140—1225年或1227年? ),南宋著名画家,字遥父,号钦山,祖籍河中(今山西永济)人,生长在临安(今浙江杭州),出身于绘画世家,一门五代皆供奉内廷。马远画技出众,任光宗、寧宗两朝图画院待诏。山水、人物、花鸟无一不精。山水师法李唐,皴法硬朗多变,笔致劲拙简静,树干浓郁厚重,置于山石幽坳间,笔墨多取横斜灵动之致。善界画,精工不二,且多衬染。马远早年应朝廷壁画、屏风之所需,曾多作界画山水,费时费工,劳神好力。 界画虽工,然亦属画匠笔墨之范畴,很难体现艺术家自己个性之彰显,文化艺术内涵要远远低于独具个性的文人画。后马远“取法乎上”,渐渐脱离界画之束缚,在思想上真正进入到文人画的艺术创作。
马远《寒香诗思图》(图3),绢本设色,纵25.5、横25.7厘米,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这幅绢本纨扇画面虽只盈尺,然“画境”博大宽广,笔墨线条灵动深邃。画家作画,分朱布白,奇妙简逸,空灵而不失矩规。山石喜用斧劈皴,点苔深置有力,毫无轻浮之笔。水墨设色交融,意境清旷深远,是“南宗”山水画的典型标志。
马远对于“北宗”笔墨从不排斥,且多有吸收。认为“北派山水虽用笔粗狂,然亦有可取处。”马远作画,善于思考和总结,笔墨一改五代“北宗”作画“全景式”构图。(“全景式”构图,在绘画上就是“面面俱到”,虽看似完美逼真,然少了中国画内涵精深的笔墨真趣,形同影摄一般)画家取景讲究的是“以偏概全”“小中见大”之境。以“一角”而概全,以为“舍全”而取“一角”,只要构图笔墨经营得当,“画境”自然广大深远。
《寒香诗思图》画的是冬季的清晨景象,近山用浓墨粗线勾勒,点苔幽深,颇具力度。进入严寒季节的几排杂树和丛竹,在饱受寒冬和风雪的重压下,早已显得弯曲不挺,但生命依旧顽强,与严冬抗争!近处的竹篱笆,通幽的小径,掩蔽着山里人家的茅舍,一棵形如盘龙的老树,正昂首等待着春天乍暖的绽放。远处白雪皑皑的冰山,用的是淡墨勾线,山近而意远。晨曦初升的太阳,照在寒冷的冰山上,显得炽热而充满希望。天空中,一排飞燕正变换队形南归。画家此帧扇面,画得精整空灵,看似着墨无多,实则疏密精彩无比,画中内涵丰富幽深,让人遐想。往往一位高明的画家,多追求画面“神采为上,形质次之”。马远就是以“马一角”的画风笔墨而闻名天下的,凸显出的是神韵无边的画境。该作品右下落“马远”,右上钤“黔宁王子子孙孙永宝之”白文印一方。【“黔宁王”,真名沐英(1344—1392),字文英,安徽濠州人,明朝开国功臣,朱元璋养子。殁后,追封“黔宁王”,赐谥“昭靖”,侑享太庙】由此来看,这幅马远山水纨扇,当为王府珍藏之上品。
(四)宋代“翰林图画院”,存留于世的有不少佚名无款画。由于画中未具名款,对鉴藏考证带来了相当的难度。鉴赏书画尤其是古字画,切不能轻率臆断盖棺,否则将有悖于学术之严谨。两宋巨幛,盈尺传世名画(包括佚名)存之国内者非常珍罕稀少,多数精品都流入国外,这是十分令人痛心的。
南宋佚名《渔村归钓图》纨扇(图4),绢本设色,纵23、横22.3厘米,今藏上海博物馆。佚名纨扇尺幅不大,但画中笔墨很见功力,构图奇险,深藏意境。从佚名者绘画艺术笔墨水准来欣赏,当与同期名家不让。我们在鉴赏古画时,画家名头固然重要,但也一定要看画家真正的笔墨艺术水准。过于迷信和关注“名头”,又不加深刻分析,一味按图索骥,则有害于鉴定古画的真实标准。此佚名扇画,构图奇绝,整块大斧劈皴,颇具力量和气势,古树深置斜插在岩石中,凸显苍虬幽深之境。渔夫携竿提鱼,过曲桥回归茅舍,看来时间已近黄昏,一家人正等着吃饭呢。南宋一直风雨飘摇,内忧外患,百姓饱受困苦,国家实则也只剩“半壁江山”了!在品赏两宋名画的同时,不才一人常暗暗思忖,画家画画寄情寄兴,深藏画意。无论是“夏半边”,还是“马一角”乃至這位佚名画家,他们所画风格手法,好像都非常接近,笔墨思想也十分统一。构图画的都是“半边”“一角”,画家求艺术画境是一方面,从另一角度分析,也暗喻着南宋“岌岌可危”的“半壁江山”将气数已尽。该画钤两印,漫漶不可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