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干山的月亮是橙色的。
当橙月的主人阎在不经意间说到他的民宿名字由来,我第一次觉得用橙色来形容莫干山的月亮好贴切。此前,我可能会用很多形容词来写这一枚山月,但从认识阎起,我只相信它是橙色的,拉长了夏日,暖和了冬夜,鲜亮了审美疲劳的眼睛。和阎三谈山月后,他忽然说,现在,我们是朋友了。
橙月,坐落在莫干山镇何村方村坞,立在村口,有院子和花田,东侧一条溪水由竹山而下,几尾锦鲤,不知东海。好喜欢这样的房子,尊重所有材料的味道,没有明显的风格,最后所呈现的都是主人的个人喜欢。小到一个开瓶器,都是一弯月牙、黄铜质地。不止一个住客说过,想把家改造成这样一个温暖坚实的所在。
房舍初成,阎种下了第一种花向日葵,寓意向上向阳。他一直在想,橙月的logo是什么样子的:他想过要做一颗满月挂在自家的树梢上,让远方的人夜晚循着这颗别致的月亮而来,英文就叫Orange Moon。后来发现,它应是我们在月亮之上,看外面的样子,因为橙月就是那颗为旅人守候的星球,尘埃落定,还有一点璀璨。于是乎,他将刷好的名字磨掉,改名Harvest Moon,意为丰收的满月。有时,自制的伴手礼上印不下这么多字,他会直接印Harvest O。
阎的名字里有一个“頔”字。记得我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唐朝有个叫于頔的人,在湖州刺史任上曾两次来武康花石开玉石响留题,题字尚在。他先回了一声“噢”,紧接着来一句“什么时候去看看”。
阎来自渤海边,从不否认自己是东北人,生活得很用力,充满质感,习惯于向过往致敬。他小时候,家附近有个蹦床,五毛钱半小时,他躺在上面看天上的云彩变来变去,可以看很久。长大后,他的工作也与天空有关,前一份工作是发射卫星,够高大上的。不过他很少谈起,他有点内敛,他的跨界更像是在做一个儿时的梦,他正努力地完成它。
民宿里放满了黑胶唱片,在莫干山可谓独一家。阎热衷于收藏黑胶唱片,从古典到摇滚,有一千余张,有些还是限量版、签名版,被他装在镜框里挂在墙上。黑白炫酷的背后,让人似乎感受到了他心底的细腻。深夜山坞,这些黑胶唱片很治愈人。有一次,一个住客问他,有无迈克杰克逊的唱片?他还真有,不过因是首版发行的,平时自己也不舍得拿来听,却当着对方的面,颇有仪式感地从墙上取下镜框,拆掉四个角钉,取出唱片覆在唱机上。彼此没有欢呼,静静地听完,手有点颤抖,说明心弦被拨动。阎说这么做不是为了炫耀,实出于那人问得很真诚,甚至有虔诚,令他本能地无法拒绝。也许,对方小时候也躲在被窝里偷偷听着迈克的CD,送迈克的海报给心爱的姑娘。既是知音,阎没有理由不帮他,同时帮自己找回那段久违的时光,哪怕只有片刻也好,这也是他收藏黑胶的意义。此种他乡遇故人的慰藉,怎不叫心有期待的人一生难忘,无论今后漂泊到何处,橙月都会照亮其回家的路!
阎确是个性情中人,也容易知足。他的房子有一个窖,藏了十坛酒,自言可醉一世。他信奉一生所伴所念所弃,都是当时的所爱,如果不曾相遇,只是时间问题,后面的故事最好交给时间来导演。如无他事,请来莫干山观月也。
唐振常先生谓莫干山月亮比上海的好,他深深地爱上了莫干山,亦复有以厚望于莫干山。我不知道阎是否也有同感。他回上海就想宣泄,想宣泄就买书。阎告诉我,他正对莫干山的历史发生兴趣,从山上的名人别墅到山下的溪涧坑谷村坞,他都渴望了解,希望找一些写莫干山的书来看。他调侃自己虽然是个博士,但来到乡野倒做了山民的学生。啤酒,先在溪水里冰一会儿,藤上的瓜慢慢垂下来,荚里的豆慢慢胖起来,丰收的滋味是夜里灶台的犒赏。他教城里来的孩子们在何村古铜矿外的石滩上,辨识地上红色的石子含铁,绿色的则含铜,很可能你手里的这块就是干将莫邪铸剑采剩下的,还可能是西汉吴王刘濞开矿铸钱时不及采的。男孩子们多半会捡拾一两粒红绿石子,装进裤兜,作为旅行纪念品。而每一次,阎拾回来的,是散落在莫干山中的历史文化符码,解读这些符码可以使他的民宿变得与众不同,更好地与莫干山合为一体。
旧的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快到事情一件接一件,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迎战生活,坚守初心。忙碌之中,收获平凡,变得踏实,并承认融化,开始柔软。当我又一次来到橙月,已是立冬后,阎院子里的树黄得比别的地方早,煌煌得别有格调。莫干山的冬夜无聊而有趣,他正准备温颗橙子,配一张专属的黑胶来听。好久不曾记起的歌曲,这一刻浮现在脑海,以至于后面听到任何一首,都出现同样超触感的画面。山里的夜黑得很快,气温降得也快,我们谈论冬天来莫干山能干嘛?“数星星啊。”——天下无頔在橙月。
当我们抬头看见满天的星星很容易辨认出星座,银河像地上的河流一样奔腾。回想曾追过的那些年,临摹过的凡·高的《星空》,MP3里的舒伯特的《小夜曲》,竟是为欣赏莫干山繁星璀璨的夜空做准备的。
天上有一个月亮,地上的人在望。如果再有朋友问我,莫干山的月亮是什么颜色,我一定回答是橙色,无论冬夏。
作者簡介:
朱炜,浙江省作协会员,莫干山民国图书馆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