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有七只“宝贝”得不行的瓷茶杯。
听爷爷说,那是他从前在老家的山沟沟里时,他的爸爸传给他的。
爸爸告诉我,那杯子本该有10只,几十年前的一场波折,碎了三只。我感到好奇,央求爸爸告诉我其中的故事。
40年前。
爷爷在村小学担任班主任一职。“班主任”三个字,在当地是一个神气的词语。可即使如此,也改不了爷爷是未转正教师的事实。爷爷勤勤恳恳,只为了等到转正的那一天。
爷爷认真负责,很用心地教学生。他教的班级在全乡11所小学的测评中获得第一名,这让学校的老师和村里的人都交口称赞。一次,爷爷得知了一年后转正的喜讯。当时的爷爷,已三十几岁,却在众人面前,喜极而泣。
很快,半年过去。离转正的日子愈来愈近,爷爷也愈加兴奋。一日晚上,他与一同事把酒言欢,其中一位同事粗嗓子吼了一聲:“我说,你觉得咱村支书怎么样?”爷爷酒后连话都说不利索:“他?我嘛……就……就那样吧……”说完便一倒头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最后,是奶奶用瓷茶杯盛了热水喂他喝下,他才醒来。
过了几天,应是个晴朗的日子。爷爷兴致大发,摆着瓷茶杯在家门口啜水。场景微微透着寒酸。说是家门口,在外人看来,会联想到经受了暴风雨后的单薄可怜的破马棚。明明连茶叶都没有,却要如品茶一般品水。但爷爷并不在意,坦然地过着贫穷又快乐的日子。
爷爷突然看见了前几日一起喝酒的同事。他眉飞色舞却又强装难过地告诉爷爷,那日的醉话,被村支书听了去,村支书因此气得脸发青,认为爷爷不领好意,可能对爷爷不利。要知道当年的村支书在村里可是个能“一手遮天”的人物。
数日后,村支书收回了爷爷转正的机会,从此,把爷爷和他唯一如草一般的希望,踢出了村小学。
爸爸说,那天的爷爷,真的很落魄。
失意的爷爷如游魂一般飘进家来,倚在门框边,眼睛如结了翳一般,暗淡无色。“咚”一声,爷爷跌坐在地上,什么也不说,只是摇头,叹息,像是对爸爸和奶奶,又像是对自己:“没了……都没了……茶杯……留它有什么用……”
爸爸以为爷爷要茶杯,便小心翼翼地端来三个放在桌上的茶杯。哪承想,爷爷情绪失控,抄起那三个杯子便往墙上砸。昏黄灯光中透出美丽色泽的茶杯,在触碰墙的那一瞬间,破碎成一片片。
爷爷愣了。他转而知道自己失了手,竟落下了一颗颗晶莹的泪珠,边哭,边拾起碎片,用自己的粗衣裳轻柔地擦拭着。连奶奶也没见过,爷爷的手如此温柔。爷爷拾起它们,放在了家里唯一垫了软布的盒子里。
自此,再无那个知书达理的爷爷。他一蹶不振,在后面的几个月里,常窝在家里的一角,借酒浇愁。奶奶看着也没有办法,只能顺着爷爷。
爷爷喝酒,也用茶杯。一口浊酒入喉,余下的只有空杯和辣人的感觉。喝完酒,他就会摸碎掉的茶杯,摸着,摸着,就摸出了泪。
爷爷开始了整日扛锄头下地的生活。他不再反抗,而那七只杯子,再没有动过……
后来伯伯在城里买了房,爷爷带上了那七只茶杯。有事无事,总爱喝几口茶——辛苦了大半辈子,终于喝到茶了,终于成了享清福的人。
我和父亲在外地,过年回家时,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爷爷脸上溢满了笑。出去聚餐,下楼时爷爷险些踏空摔倒,大家很紧张地护着爷爷,爷爷却不以为然,执意拉着我到伯伯家和他一起去品茶。
爷爷煮茶很熟练,很快就好了。爷爷小心翼翼地端来一杯茶,养的猫儿蹭过来,害得爷爷站不定,恍惚间,一声清脆的“啪”在地面响起,伴着缕缕热气。
爷爷怅然若失,像是对我又像是对自己说:“这人是怎么了呢?”
怎么了呢?爷爷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