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军
“萨拉!”
大刘唤了一声,从自己那辆心爱的越野车驾驶室跳出来,没顾得上跟我和他妻子小江打个招呼,拉开越野车后门,大喊了一声。见老半天没有动静,他又喊了一声,“萨拉!”见仍没动静,大刘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一句,“你还在想家啊!”便弯腰钻进了车里。
大刘是我朋友。
大刘钻进车里后,鼓捣一阵,从车里半拉半抱出了一只大狗。萨拉有半米多长,是一只金黄色的藏獒。四腿又粗又壮,外表看起来有些愣头愣脑,可它那双深沉的眼睛里,却透露出一股冷峻、令人生畏的凶光。大刘把它弄下车后,它四条腿就像生了根似的钉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也没听它叫一声。大刘蹲下身子,用手拍了拍它的脑袋,跟它拉话,“萨拉,听话,这也是你的家啊!”说了半天,它才很不情愿地跟着大刘进了屋。小江顾不上问候出去了半个多月的大刘,端来半盆子早按大刘在电话里吩咐准备好的炖牛肉、米饭。大刘放到它面前,萨拉凑到盆里闻了闻,又抬头看着大刘,在大刘“吃嘛吃嘛”的催促下,才张开大嘴,风卷残云般只用了几分钟,就将盆里的食物全部吞下,连盆底和盆边,都用舌头舔得干干净净。
小江在一旁忍不住说:“真能吃啊!”
大刘又端来一碗清水,喂了萨拉。看着萨拉吃饱喝足了,大刘将它暂时关进车库。简单清洗了一路的风尘,讲起了在草原上遇到萨拉的经历。
大刘是一个酷爱旅游的人,尤其是自驾车到藏区旅行。大刘开了一家装修公司,颇有一定的经济实力,为了满足自己的爱好,专门买了一辆四驱的越野车,一逮住工程结束的空闲时候,带着一帮保险公司、电视台的驴友,就往心仪的藏区跑。几年下来,大刘和一帮驴友自驾车,几乎走遍了青海、西藏和阿坝州、甘孜州的所有草原,拍摄了不少藏区的风光照片。大刘还专门买了台摄像机,2003年,驾车去巴颜喀拉草原旅行时,从川西出发,经甘孜州草原,抵达西藏,再从西藏横穿阿里无人区,达青海,历时三十多天,最后从宁夏、陕西返回四川后,将一路上拍摄的好风景,剪辑编成了八集片子《走近巴颜喀拉》,免費送给省市电视台播出。
大刘说,那天他跟两个朋友驾着越野车经过三江源草原腹地一户牧民的家,只见一只黄色半大的藏獒像一支利箭,突然从牧民的帐篷里蹿出,紧跟着越野车追了一百多米,竟然越过了时速四五十迈的越野车。大刘怕伤着藏獒,便减缓速度。又慢慢跑了几百米,一个牧民纵马赶来喊住了藏獒。大刘也将车停下。经牧民几声叱喊,藏獒不吠不走,立定在牧民马旁。
大刘和朋友被这只倔头倔脑的藏獒所吸引,下车同牧民打招呼。
草原腹地的牧民,平时难得见到一个路过的人,凡有人经过,皆当作朋友或远方尊贵的客人。当即,这位叫仁措的牧民,热情邀大刘他们到帐篷里喝酥油茶。做客过程中,仁措向大刘流露出因家人生病,在西宁的大医院住院缺钱,急于要将萨拉卖掉的想法。一只好的藏獒,在草原腹地牧民家中,就犹如一名家庭成员,不到万不得已,牧民是不会轻易将家中的藏獒卖掉的。品种优良的纯种藏獒,是牧民看家护院和放牧的好帮手。在草原上,一两只饥饿的草原狼,都不是一只成年藏獒的对手。而品种优良的纯种藏獒,主要产于青海的三江源。近年来,随着经济利益的驱使,有不少人把藏獒从草原上买走,重金卖到大江南北,被人豢养,成为宠物或看家护院。
大刘平时就比较喜欢小动物,听仁措如此一说,便有心将萨拉买下。
仁措开出1.2万元的卖价,并说只要喂上几个月,萨拉长大后,是只难得的纯种好獒。要不是家人生病急于用钱,自己是肯定不会卖它的。大刘没有还价。他身上加朋友所带的现金总共只有八千多元,便跟仁措商量,留下那台索尼数码摄像机作抵押。大刘承诺下次带上余下不足的钱,来草原换回摄像机。
草原上的牧民都是十分豪爽的。从不轻易承诺,承诺后必然践行。同样,他们也相信朋友的承诺。做完交易,仁措找来一根牛皮绳将萨拉套上,又给萨拉准备了一路上吃的糌粑、牛肉。仁措叮嘱大刘,萨拉从小在牧区生活,只习惯吃牛、羊肉,不吃猪肉,千万要善待它。
准备将萨拉带上越野车后座时,萨拉挣扎着不肯上车,任健壮的仁措怎么拉都拉不动。仁措只好耐心地蹲在萨拉身边,用手不断地抚摸它的脑袋,跟它交谈。
仁措像对孩子似的说,你跟这位朋友去吧,他会好好对你的,萨拉!
经过近半个小时的说服工作,萨拉终于被带上了车。
仁措又告诉大刘,说我已经跟萨拉交代过了。离开这个家,你就是萨拉的亲人。从今以后,它只认你,千万别动手打它。对它,要像对自己的孩子。
载着萨拉的越野车启动后,萨拉两只前爪搭在靠背上,一直定定地看着车后方逐渐消失的那曾经的家,头也不回。大刘他们跑了两三百公里后,宿在一个小镇。当天晚上,饿极了的萨拉才在大刘的连劝带哄下,狼吞虎咽地吃下半盆子食物。
大刘的家住在底楼。增添了萨拉这个沉默的伙伴后,大刘找人在后院阳台下,用拇指粗的钢条焊了一排栅栏,给萨拉安了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家。大刘每天早上去公司上班前,先喂萨拉两只生鸡蛋和半盆拌着牛、羊心肺的稀饭。晚上回家后,又是半盆牛、羊肉杂碎和糌粑。
怕萨拉习惯了在草原上生活时无拘无束的奔驰,整天关在后阳台下那五六平方米的空间里不舒服,每天回家一有空,大刘就用皮带拴上萨拉到外面散步。这种时候,萨拉总是拼命往前挣,带着大刘在后面小跑。跑上一段路,大刘尽管累得气喘吁吁,也不敢将萨拉放开,让它自己撒欢。小区门前的河堤和草坪上,经常都有人散步或走过,独自让萨拉敞开跑,一不小心咬伤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藏獒出击时的扑咬,非同于一般体型较小的宠物狗,随便咬上一口都是要命的。
最让大刘头痛的,不只是萨拉的吃喝拉撒,而是它不习惯于陌生的城市环境的那种孤独,而对大刘表现出的依恋。
大刘每天早晨把食物端给萨拉时,再饿,它也不急着吃,而是用深沉的目光盯着大刘,不吠也不摇尾乞怜。那神情好像在问,那么老远,你把我弄到这里来干什么?
总是要大刘把它当作朋友似的,轻唤几声萨拉、萨拉,它才走过来,挨着大刘趴下,要大刘抚摸它,跟它交流。
大刘要走时,它又站起来,把头抵住铁栅栏,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类似呜咽的声音,让大刘不忍离去。
每天早晨,都要反复再三,花费半个多小时,大刘才能离开。
小区的邻居和保安,都知道大刘家养了一只獒,可都又感到奇怪,怎么从来没有听到它叫呢?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
已经比较了解萨拉习性的大刘解释说,獒是一种非常人性化的忠诚动物。陌生人只要不去侵占它的领地,让它感到威胁,它一般不主动产生攻击行为。一旦激怒或想伤害它,藏獒可怕的力量就会表现出来。在草原牧民家,一只藏獒看家护院,保护羊群绰绰有余,它从不惧怕任何敢于挑衅它的动物。
幾个月后,萨拉在大刘精心调配食物的喂养下,长高、长大了许多。站起来像只牛犊,卧下似只小老虎。萨拉完全成长为一只成熟的獒,体重达到八九十斤。硕大的狮子头,又阔又大的嘴,一身金黄色的浓毛,唯有四只大爪和眼圈是黑色的。
许多大刘的朋友来看萨拉。亲眼目睹其风采后,才知道真正的纯种藏獒完全区别于一般意义上的狗。它忠诚、沉默、不卑不亢、极具忍耐,威风凛凛一站,一种王者之气顿显出来。
尽管萨拉早已把大刘当成了新的主人,当成了朋友,但萨拉还是不习惯被关在铁栅栏里的城市生活。大刘悄悄观察过,每当大刘一离开它,萨拉不是站在铁栅栏边一两个小时一动不动,就是用头猛撞拇指粗的铁栅栏,或用嘴咬。经常都能看到,萨拉的眼角、嘴唇处流着血,有新的伤痕。
每当向朋友说起萨拉的行为,大刘就叹息说,萨拉是想家,想草原深处原来的家。也许,它更渴望草原的冰雪凛冽、烈日酷暑,和那种追风逐云、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不甘愿被关在铁笼里。大刘总是说,我真后悔当初把它带出草原。
这时候,在萨拉身上发生了一件怪事。
有朋友跟大刘说,萨拉那么沉默,是不是已经长大成熟了,需要个伴侣交流一下。
一句话提醒了大刘。是啊,萨拉是个那么雄壮的王子,是该给它找个伴。
正巧,省城有一个养了五只母獒的狗贩子慕名前来,找到大刘商量。他有两只正处于发情期的母獒,想用萨拉配种。他开出的条件是配一只母獒3000元的现金。大刘没有拒绝,倒不是在于钱的问题,而是确实怕萨拉郁闷、寂寞,解决它的生理需求问题。
母狗的发情期,一般只有几天时间。错过了时间,没抓紧配上,就得等下一次发情期。
第二天上午,狗贩子把两只母獒带来。大刘打开关萨拉的小铁门,让狗贩子将其中一只母獒先放进去。母獒一见到英俊的萨拉,动情地主动靠上去,用头亲密地蹭萨拉的颈脖。见萨拉毫无反应,只是冷冷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母獒急得围着萨拉打转。
狗贩子也跟母獒一样着急。铁栅栏里面的母獒唤不起萨拉的性趣,便带出去,让另一只体型更大的纯黑母獒进去试,结果同样如此。
当初买萨拉时,大刘还欠萨拉的旧主人仁措4000元现金,将摄像机押在仁措手中。回来后,公司连着中了三个标,其中一个标是二百多万元的大装修工程,忙得抽不出时间再回草原,把钱拿给仁措换回摄像机。眼看工程按部就班顺利进行,大刘就动了重跑一趟草原的心思。
正在这时候,萨拉突然病了。以往一早一晚要吃大半盆食物的萨拉,连着两天没有进食,整天恹恹地趴在地上。大刘用手抚摸它时,才吃力地抬起头,用舌头舔一舔大刘的手。随即,又无力地耷拉着脑袋。大刘专门买了一只大母鸡,煮熟了喂它,萨拉也一口未动。
急慌了心的大刘,赶紧打听城里哪里有兽医。找到后,马上把萨拉抱上车,送去医治。
兽医对萨拉作了一番检查,甚至还抽了血出来化验。最后告诉大刘,萨拉没什么大病,主要是因为不适应盆地八月闷热的气候而引起的,能治好。
兽医解释说,藏獒的原产地夏天气温比盆地低。多年以来,一代又一代地繁衍,已经完全适应了原产地气候,换一个环境,在原产地强壮无比,很少生病的藏獒,显然就不行了。最好的治疗方法,是让藏獒回到原来的生活环境,风霜冰雪,自由自在驰骋于草原。
听兽医这么一解释,大刘马上下了尽快去草原的决心。
临行那天,萨拉好像明白了大刘的意思,激动地在大刘家的后院转了又转。
带萨拉上车时,我问大刘:“养了萨拉这么久,你真舍得将它送回草原?”
大刘回答说:“是的,我真舍不得。可我更愿意让它回到自己的家,更愿意它自由自在快乐地奔跑在草原。”
萨拉终于回家了。
谷春林摘自《散文选刊·下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