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蓓
花生于苏醒的春雨,
花开于绚烂的夏日,
花落于凛冽的秋风,
花葬于皑皑的冬雪。
当年,我还是个研究生,刚开始在脑外科实习,成天跟着导师穿梭于各种脑外科手术,忙得焦头烂额。那时的我还是个文艺青年,空余时会读读各类文学书籍。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夏末秋初的下午,我在值班室里写病历,听见走廊里一阵嘈杂声,出去一看,发现护士们都围着一个小女孩,十四五岁的样子,齐耳的短发,白白净净的,热络地和护士们聊着,像是旧相识。人群外站着一个中年妇女,应该是她的母亲,疼惜地望向女孩。
小女孩住在了我导师管的病区。通过询问病史得知,女孩是第三次入院了,上两次住院时发现她患有小脑胶质瘤,先后采用外科手术和伽玛刀将胶质瘤切除,这一次高度怀疑复发。我要给女孩查体,她让妈妈出去买些吃的。等她妈妈离开,她自言自语道:“不能让妈妈看到我检查时的样子。”说完长长地吐了口气,“医生,检查吧。”
我不禁看了看她稚气的脸庞,少年老成啊。当我让她完成指鼻试验时,她皱着眉头,努力地想完成,可几次都失败了,她睁开眼睛,泪水一滴滴地流到了病号服上,“医生,我尽力了,可我……”我拍拍她的肩,安慰道,“没事,会好起来的。”
后来,我从护士们口中得知,她从小就没有爸爸,一直和妈妈相依为命,可是她很乐观,也很活泼,医生护士都很喜欢她。听完这席话,我有些动容,一个花一般年纪的女孩,本该享受年轻的美好,却承受了如此之大的痛苦。
接下来的很多天,女孩进行各种检查化验时,都会以各种理由支开妈妈,不让妈妈陪着去。次数多了,我也懂了,偶尔也会配合她“撒个小谎”,她总会调皮地眨眨眼。其实女孩并不知道,妈妈每次都是假装离开后,再悄悄地跟在后面,看着她检查。在MRI(磁共振成像)室外,她妈妈告诉我,“其实,我知道她不想我看见她检查时的样子,怕我伤心,我都知道!她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我愿意配合她,让她高興高兴。上次住院,我几乎已经放弃了,还好她坚强,都撑过来了,这次应该也会没事的。”我看着这位伟大的单身母亲,40多岁的她已有许多白发,眼角、额头也全是皱纹。这样的一对母女,上天如何忍心让她们一再受到重创?
随着每天查房,女孩也渐渐与我熟悉了,有时也会和我聊聊天,除了那次指鼻试验时她哭了,竟然一直没再见她伤心的模样。住在脑外科的病人,大多一脸悲伤,痛苦地熬过每一天。女孩却不是,每日她爽朗的笑声总是在病区里回响,以往阴霾的病区似乎因为她的到来,有了一丝活力。
那日,我不值班,在医院花坛边的长椅上坐着看《红楼梦》。忽然看见女孩正在草丛中捡掉落的花瓣,装进病号服的口袋里。阳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却也折射出生命的光芒。女孩笑了,笑得正如她这个年纪的女孩一般无忧无虑。
接着,女孩蹲下去,不知在做什么。我以为她体力不支,忙赶过去,发现她正在那挖土坑。花瓣从女孩的指尖划过,落入了土坑,望着满坑的花瓣,她的眼泪竟落在花瓣上。我愣了,轻轻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本是我最爱的几句,可此时念来却倍感悲伤。女孩发现了我,看见我手里的书,沉默了一下。
“医生,你说这次我还会没事吗?我觉得这次可能不行了。”女孩用手将土轻轻盖在花瓣上。一时间,我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知道你们医生都是这样,面无表情地告诉病人他们要死了。你知道吗,其实我不开心,那些快乐都是装出来的,我不想妈妈担心我。刚查出胶质瘤那会儿,妈妈每天晚上都在哭,我都知道。我也哭,还闹,也想自杀。我想不通为什么是我?我还这么小!”女孩有些激动,眼眶通红。“我羡慕别的女孩可以梳好看的辫子,穿漂亮的裙子,还可以去上学。可我,我只能剃光头发,穿着病号服,待在这等死!”
我很吃惊,一直以为乐观的女孩竟也这般厌世。其实也是正常,她这个年纪的孩子,经历这样病痛的折磨,让她如何笑对人生。
女孩擦擦眼泪,平静了一些,“可后来我知道这样不行,我不是为自己而活,我要为妈妈而活!我是妈妈唯一的支柱,她不能没有我。所以我一定要活,还要活得很健康、很快乐。”她眼中闪着光。“可这一次,我怕不行了。”
我拍拍她的头,说:“不会的,这次会和上次一样的!没事!”
女孩仍低着头,“医生,你说我死后也会像这些花一样,埋在土里慢慢腐烂吗?我的葬礼上,妈妈也会像我今天葬花这么伤心。可是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要回到这里的。我还是会一直陪在妈妈身边的。”
天妒红颜,可能是真的。我们发现女孩小脑胶质瘤复发,决定给她手术切除,然而术中发现肿瘤已侵及颅骨。术后病理诊断为高级别胶质瘤,恶性度很高,无法完全切除,只能采取保守治疗,预计生存期只有半年。女孩知道后,只是微微一笑,撇过头去流泪。她妈妈跪在我们面前求我们救救她女儿,女孩扶起妈妈,擦去妈妈脸上的泪,“妈妈别这样,医生尽力了。我们回家吧,我想和你在一起,一直到最后。”她妈妈紧紧抱住女孩,号啕大哭,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当天,女孩和妈妈收拾好后,向我们道别,准备回家。女孩站在我面前,悄悄在我耳边说,“医生,我死了你会来吗?”我将手里的《红楼梦》塞给她,说,“你会没事的。这本书送给你看。”
其实在脑外科,每天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严重脑疾病,看多了患者们日日挣扎,家属们夜夜垂泪,有时不禁会觉得离开也是一种解脱。虽然这与医生的天职相违背,可我有时真的觉得于心不忍。可这一次,我希望女孩可以坚持下去。后来,我没有再得到女孩的任何消息。随着时间的流逝,每每看到病人也是小姑娘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那个女孩,不知她究竟怎样了,是否在本该绽放的年纪却如花一般凋零。
覃建摘自《死亡如此多情:百位临床医生口述的临终事件》(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