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良笺注《姜白石词笺注》中《洞仙歌》(黄木香赠辛稼轩)一句“自种古松根,待看黄龙,乱飞上、苍髯五鬣”的解释有笔误之嫌疑;陶渊明《饮酒》诗中的“南山”是一种用典,表达陶渊明对社会的控诉;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中的“幽人”,不仅点明自己的身份,也带有深刻的明哲保身思考;《宋词举》之《旧时月色斋词谭》中“其一用豪迈疏宏(按:当做“宕”字)之致,中冷(按:当做“泠”字)孽子和《庚子秋词》韵为“春冰”词五十三首,似得其窾也”。笔者查阅资料后并未发现庞孽子其人,似庞檗子之误。
一
由陈书良笺注、中华书局出版的《姜白石词笺注》内容详细,有利于加强读者对姜夔词的理解与欣赏。但其中一篇《洞仙歌》(黄木香赠辛稼轩)中的解释有含糊不清的嫌疑:
“花中惯识,压架玲珑雪。乍见缃蕤间琅叶。恨春见将了,染额人归,留得个、袅袅垂香带月。鹅儿真似酒,我爱幽芳,还比酴醿又娇绝。自种古松根,待看黄龙,乱飞上、苍髯五鬣。更老仙、添与笔端春,敢唤起桃花,问谁优劣。”
作者在评析中写道,用“松根”“黄龙”“苍髯五鬣”来描绘木香的枝条及根茎,笔墨飞动有致。这里的“黄龙”,根据夏承焘的《姜白石词校注》,应解释为“指黄木香枝蔓”,黄木香作为一种藤蔓植物,本身就喜欢依附于其他树木之上,所开的花或黄或白,所以用“黄龙”作比喻是恰当的,形象地说出了黄木香蔓延的样子。但是,“松根指代的是松树则无疑”,“苍髯五鬣”根据陈书良自己的解释,是“形容松叶如苍髯五鬣。五鬣,五鬣松,马鬣般松针的松树”,即指松树无疑。鬣,指松针,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有“成式修竹里私第,大堂前有五鬣松两株”之句,即证实“苍髯五鬣”为苍劲古松,而不是指黄木香。那么用三个物象全部用来形容黄木香则是语言上的表述错误。
二
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龚斌校笺的《陶渊明集校笺》,对《饮酒》中“南山”意象的解释有缺乏文化意义上的考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的“南山”,龚斌认为仅仅指代庐山,而没有其他文化上的意义:“按,王瑶谓采菊是为服食,良是。然释‘南山非是。颜诔云‘浔阳陶渊明,南岳之幽居者,南岳,当指庐山。”《九江府志》:“庐山,在府城南二十五里,古称南障山。”由此证明,陶诗中“南山”当为庐山。
实际上,“南山”一词在中国古典文化中有着丰富的内涵。《诗经》中首开南山指代长寿的用法,但也不完全如此,如“陟彼南山”(《召南·草虫》)、“在南山之阳”“在南山之侧”“在南山之下”(《召南·殷其靁》)、“南山有台”“南山有桑”“南山有杞”“南山有枸”“南山有栲”(《小雅·南山有台》)、“南山崔崔”(《齐风·南山》)等。在这里,陶渊明眼中的“南山”,实际上是一个用典,出自《汉书·杨恽传》。杨恽犯罪丢官以后,生活不拘礼节,朋友孙会宗提醒他注意自己的声誉,杨恽写信回复道:“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善雅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拂缶,而呼呜呜。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杨恽用放荡的生活态度表达着对权贵的蔑视,并发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强烈控诉。陶渊明的“南山”正是对《汉书》中这一典故的运用。这种情感与态度,和陶渊明生活时期对士族奢靡不公平生活的控诉不谋而合。陶渊明的“躬耕南山”,并不是悠闲恬淡,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反抗黑暗的社会现实。
三
咏物词是宋词中思想性极高的一类词作。苏轼作为北宋词坛的代表人物之一,在词坛豪放风格的形成过程中贡献巨大。其词具有深刻的哲理性,特殊的人生经历使得苏词成为古典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唐宋词名篇赏析》中有苏轼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惟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編者对“幽人”的解释是“幽居之人,这里形容孤雁”。笔者认为这里的解释不恰当,《说文解字》对“幽”的解释是“隐也”,即光非常少。后由隐蔽的地方引申为“幽囚”,如《墨子·王霸》中所说“官人失要则死,公侯失礼则幽”,在这里,将“幽人”解释成罪人,更加符合苏轼此时的身份。“乌台诗案”之后,苏轼被贬谪黄州,仍是戴罪之身。而后文的“拣尽寒枝不肯栖”也曲折地写出了这种身份之下的行动不自由,生怕被政治对手抓把柄的心态。
另外,“幽人”出自《周易》中“履”卦九二爻辞:“履道坦坦,幽人贞吉。”九二失位不正,所以解释成“幽静恬淡”则不符合卦象;若解释成“幽囚之人”,则和断语“贞吉”相矛盾。故《论衡》中有“退而幽思”之语,“幽人”又包含着一种“深思之人”的意思,深思之,则有一种“明哲保身”的强烈愿望。
苏轼用“幽人”一词,既不讳自己戴罪之身的身份,又表达了谨慎小心、明哲保身的人生态度,这在当时党争激烈的社会背景下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四
民国时期,陈匪石所著《宋词举》一书精选南北宋十二名家词,共五十三首,编次用逆溯法,先南宋后北宋。每家都有作者小传、词集版本源流、历代评语,每首之后有校记、考律、讲论。江苏古籍出版社又将其《声执》二卷、《旧时月色斋词谭》和《旧时月色斋论词杂著》合为一起出版了《宋词举》(外三种)。
在《旧时月色斋词谭》中,作者写道:“余谓填小令而欲避花间途径者,尚有二派:其一取语淡意远之致……其一用豪迈疏宏(按:当做“宕”字)之致,中冷(按:当做“泠”字)孽子和《庚子秋词》韵为“春冰”词五十三首,似得其窾也。”
其中的“孽子”有名字错误之嫌。陈匪石为南社词人,所言的“孽子”应为“檗子”。檗子,即庞树柏(1884-1916),号芑庵,别号剑门病侠,江苏常熟人,同盟会会员,南社发起人之一。
在《陈匪石先生遗稿》中,有词作提及庞树柏。其一《水调歌头》,小序提及“癸丑春自海外归,檗子赋词相劳,次韵酬之。越十余年,乃克改定,檗子已不及见已”。其二为《水龙吟》(挽檗子)。两首词都是对自己好友的悼念。所提及的庞树柏的字为“檗子”而非“孽子”。
曹辛华主编的《民国词史考论》也有对南社词人庞树柏的介绍:庞檗子(树柏),江苏常熟人,有《玉铮琮馆词》,“深得朱彊村称评,为之点定”。
以上两处证据,有内证有外证,说明了《宋词举》(外三家)中对庞树柏的称呼是作者的笔误。
综上,“苍髯五鬣”应指苍松,而不是指代黄木香;“南山”不仅仅指陶渊明眼中所见的庐山,而是一种用典,曲折表达陶渊明内心的激愤;“幽人”一词不仅表达了苏轼乌台诗案以后的身份,也表达了他“明哲保身”的态度;孽子则是“庞檗子”的笔误。在阅读古诗词时,人们应该抱着客观冷静的态度,才能在前人的基础上,对古诗词的解读达到更加精确的认知。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作者简介:刘畅(1993-),男,河南新乡人,硕士,研究方向:唐宋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