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维续百年?
——对绮罗图书馆人精神与追求的扎根理论研究*

2019-10-21 05:08黄体杨钟志龙
图书馆论坛 2019年10期
关键词:馆长馆员图书馆

黄体杨,王 晋,钟志龙

1 研究缘起

2018年8月,时隔数年,笔者再次造访绮罗图书馆,才获悉原馆长李纯锦先生已于2014年4月逝于任上,不禁吁叹。虽然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何况是已入耄耋之年的纯锦馆长,然而让人颇感遗憾的是,他和在绮罗图书馆默默义务值班的数十位馆员一样,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去,竟然没有留下可资追思和怀念的只言片语,我们总为其行为所感动,却不知其内心的追求与精神。

说明来意后,现任馆长尹必正热情地接待了笔者,拿出筹划中的《绮罗图书馆志》编纂大纲让我提建议,笔者当即建议增加“馆员心声”栏目,由每位现任职(在世)的馆员写一篇自己的经历和感悟,以作纪念。然而,笔者10月再次拜访时,得知馆员们或因年龄偏大,或因文笔欠佳,竟无人愿意交稿。此时,笔者萌生了为他们留下一些原始记录的想法,原计划作口述档案,然因部分馆员甚为谦虚,不愿出镜,只得作罢。最终只与8位现任职的馆员(馆长)进行了访谈(征得同意,与其中5位馆员的访谈进行了录音),部分获知他们为何、如何到图书馆义务担任馆员,以及他们对绮罗图书馆及地方文化教育事业的认识。本文试图通过对访谈内容的分析,从馆员的追求和精神中去探寻绮罗图书馆持续发展的内在动力。

2 绮罗图书馆及其馆员

2.1 绮罗图书馆百年简史

绮罗系云南腾冲城南来凤山东南麓的一个自然村,古名“雨洛”“矣罗”,明清时期雅化为“绮罗”(当地人迄今仍读yǐluó),“村落沿山麓而建,逶迤二公里,犹如一条长龙,分上、中、下绮罗三村”,经济、文化和教育较为发达、文风素盛,“五百来户人家的村庄明清两代出了11个将军,67名进士、举人和贡生”[1],近代以来涌现出李珍国(1875年“马嘉理事件”指挥)、李学诗(云南陆军讲武堂学生)、熊廷柱(留美农业专家)、李本仁(“翡翠大王”)等一批为国家和地方社会、经济和文化发展作出重要贡献的历史名人。改革开放初期“普及了小学教育,80%的成年人达到了初中文化程度”,还设立人才奖,奖励考取大专、中专和高中的学生[2]692-693。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人民公社时期称为下绮罗大队;1984 年11 月,腾冲“改革公社体制”[2]45,下绮罗大队改名为下绮罗村民委员会;2002 年“将原洞山镇上、中、下绮罗三个村民委员会合并组建为火山、热海两个社区”,划归腾越镇管辖;2016年5月,又“将火山、热海两个社区揭牌恢复历史地名为上、下绮罗社区”[3]。目前下绮罗社区辖区面积12.128 平方公里,人口5109人,在外华侨1494人,外籍华人1254人,为腾冲第二大侨乡。

绮罗图书馆一直坐落于下绮罗自然村(目前下绮罗社区有11个居民小组),在管理、经费投入和值班馆员等方面也是该自然村出力最大,下绮罗社区的其他自然村及上绮罗社区也有投入和支持。其起源可追溯至清末民初,其时绮罗乡居和侨外的有识之士目睹国势衰弱,而乡民不知家国之危机,深感宣传新思想、新文化,改良家乡社会之迫切。1919 年,“绮罗乡贤李学诗、李治、李和声等,首倡设立书报阅览室于乡公堂内(现腾冲市腾越镇下绮罗社区涤缨小区51号,至今仍留存一间当年乡公堂的二层木楼)”[4],并多方筹集,广置图书以供乡人借阅。1932 年,因馆藏增加和规模扩大,迁址绮罗文昌宫(保存完好,2013 年被列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地址为腾冲市文昌小区93 号),更名为绮罗图书馆。至1942 年,馆藏图书达2 万余册,包含《万有文库》《小学生文库》等大部头文献,订有《申报》《大公报》《文汇报》《觉民报》《仰光日报》等多份海内外报纸,配有脚踏风琴、油印机、学生化学仪器、动植物标本及人体生理模型等[5],终使馆藏从无到有,规模与效应逐年增长。

1942 年腾冲沦陷,绮罗图书馆的全部藏书及设备损失殆尽[4]。1950年,曾在下绮罗小街子设立过小型阅览室,后因“左”的影响而夭折[6]。

1981年春,在原腾冲县图书馆的倡导和下绮罗大队党支部书记李加生的支持下,归侨李和仁、张自省、段曰良、朱屏周等开辟下绮罗大队后院(现腾冲市腾越镇下绮罗社区涤缨小区44号,建筑保存完好,现为当地熊姓居民居住)重建绮罗图书馆,并先后在上、中绮罗和田心开办了图书室。1984年,下绮罗乡政府(即现腾越镇下绮罗社区)筹措资金2 万余元,以2500 元购得占地440平方米的段氏宗祠为馆址(现馆址对面),经过翻修、粉刷,设立书库、综合阅览室、儿童阅览室、办公室、院心花园,购置双面书柜和桌凳,于1984 年国庆节落成开馆[6],更得邑人李希泌(1918-2006,原北京图书馆研究馆员)由京撰寄门额“绮罗图书馆”。至1992年2月“绮罗图书馆重建十周年”时,馆藏达8000多册。1992年获得腾冲旅居香港人士伍体贤5万元人民币捐款,时任下绮罗村党支部书记李加生、图书馆馆长李子吉等决定于原馆舍对面(即现馆址)购置土地新建馆舍。1993年4月动工,后因经费不足,成立“续建工程服务组”,动员海内外华侨和乡民捐款筹措资金,至1997 年春节共获得386 人次99433.56 元(含伍体贤先生再捐 5 万元人民币)。1996年3月,总投资23.5万元、建筑面积260平方米的新馆建成,5月投入使用[6]。其后馆藏、管理与服务稳步发展,至2019 年6 月馆藏达39381册;2003 年以来(至2018 年)年均外借和内阅图书4000余册次,入馆读者达5.5万余人次[7]。

2015年,中国图书馆学会授予“2015年最美基层图书馆”称号,引起政府和社会的广泛关注和支持,绮罗图书馆停止向读者收取借阅费。2019 年恰逢百年华诞,在下绮罗社区支持下,一幢投资80余万元的图书馆大楼破土动工,继续延续着绮罗人的文教追求。

2.2 1981年以来的绮罗图书馆管理

绮罗图书馆诞生于风雨飘摇的民国初年,百年来经历了两次馆舍和馆藏悉数损毁的厄运,但绮罗人的图书馆与文教追求之火并未熄灭,众多绮罗文化人前仆后继,建成并坚守着这一座举世无双的乡村图书馆,延续并发展着绮罗一方文脉。因缺乏文献记载(或已损毁),现在很难准确获知1919-1981年的馆藏、馆员、管理与服务等情况。目前可知和有据可查的主要是1981年复馆以后的情况。

在管理方面,下绮罗社区(包括之前的不同称谓)一直管理并支持绮罗图书馆发展,在新馆建设、日常运行方面均给予支持,目前该社区的下绮罗自然村理财小组每年为图书馆提供3000元经费,建新馆所需80余立方米木材也由下绮罗自然村提供。在馆长及馆员遴选方面,由该社区出面聘请愿意到图书馆义务值班、且有一定文化水平、能胜任业务工作的绮罗乡民。担任馆长或馆员均属于义务工作,并无报酬,但下绮罗社区每年中秋节会给馆长及馆员分发慰问品以示感谢,绮罗图书馆每年春节组织馆员聚餐,发放慰问品。

在业务方面,分为阅览组和外借组。阅览组值守报刊阅览室,负责期刊和报纸登到、加盖藏书章和登记阅览读者三项工作;外借组负责值守外借室,负责办理(新办、更换等)借书证、外借登记(含超期罚款收费)、新书到馆登记、编目和上架等工作。目前采购和编目工作主要由馆长负责,登记、上架等工作由外借组承担。在业务培训方面,采取老馆员带班的方式培训新聘馆员。

腾冲市图书馆一直支持绮罗图书馆,该馆1981 年复馆得益于时任腾冲县图书馆馆长尹安祜的支持,其后腾冲市图书馆一直都给予该馆经费支持,2004-2008年每年赞助300元,2016-2018 年分别支出 12128 元、10000 元和 11896元为该馆购买图书和订阅报刊,2018 年该馆补挂“腾冲市图书馆分馆”牌子。该馆发展还得到腾越镇政府及社会各界的支持,2004-2008年腾越镇政府每年补助2000 元,国家图书馆、保山市图书馆、腾冲市文化行政部门等组织以及个人也捐资捐书。总体看,该馆一半以上的馆藏由社会捐赠而来,如1997-2007 年新增的7445 册图书中有4255 册为社会捐赠,占比57%;2016 年以来(至 2019 年 6 月)新增的11899 册图书中有10516 册为社会捐赠(含国家图书馆捐赠的1万册图书),占比88%。

2.3 1981年以来的绮罗图书馆馆员

1981年至今有66人先后到绮罗图书馆义务值班、担任馆员(其中1人为社区文化干事),基本情况见表1(说明:表中数据系笔者根据《绮罗图书馆义务值班人员登记表》整理而成)。不难发现,馆员队伍具有以男性居多(77.27%)、退休公职人员居多(教师、工人、公务员和医生占84.85%)、退休不久即入馆值班者居多(入馆时年龄为56-65岁的占比68.18%,平均年龄为60.78 岁)、长期坚持值班者居多(值班6 年以上者占63.64%,平均值为9.36年)和迄今已故馆员较多(50.00%)等特征。

表1 绮罗图书馆66位义务值班馆员基本信息表

从不同时期馆员的数量可以管窥图书馆发展状况(见图1,图中数据系笔者据《绮罗图书馆义务值班人员登记表》整理而成),从建馆初期的馆长、副馆长二人起步,至1989年着手准备建馆十周年庆典,达到第一个顶峰,22位馆员同时参与管理与服务,这一峰期持续至1997年,这段时间是绮罗图书馆开展十周年庆典活动并筹划、建设新馆的关键时期。其后馆员数量长期保持在18至19人。2006-2013年是复馆后的第一个低谷期,馆员最少时仅10人,不及顶峰期的一半。2014年4月李纯锦馆长逝世,图书馆服务虽然正常开展,但无人统领全局,在下绮罗社区领导及相关人士协调下,尹必正先生接任馆长,动员一批绮罗乡人加入馆员队伍,使图书馆顺利度过难关,维持稳定发展。

图1 1981-2019年绮罗图书馆义务值班馆员规模图

3 研究方法与过程

图书馆员是推动图书馆事业发展的最重要因素之一[8],馆员的职业情怀与精神对于图书馆的发展具有重要的促进作用,有时甚至是决定性的作用。1988 年程焕文首次提出“我们还必须探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内在动力’使前辈们献身于图书馆事业,并取得巨大成就的呢?”,并认为这种“内在动力”就是“图书馆精神”[9],他还在后续研究中将其总结为“爱国、爱馆、爱书、爱人”[10]。2008年汶川地震发生后,程焕文和史超发起的“图书馆家园:援助图书馆人计划”在行业内和社会上都产生了较大影响,是图书馆员作为一个职业群体在灾难面前受到的一次图书馆精神洗礼。王子舟及其团队2013年至今在《图书馆建设》《山东图书馆学刊》刊发的18篇民间图书馆“田野调查手记”,是以讲述的方式展现和阐释民间的、基层的,乃至图书馆圈之外的“图书馆精神”。这一系列研究、讲述和践行正逐步将图书馆精神深化、根植于图书馆人及社会公众之中。本研究试图通过梳理和解读绮罗图书馆人的话语,从更为理性的角度解释他们“为什么愿意”“为什么坚守”的话题,试图探索民间图书馆和农村图书馆的居民与馆员的认知和追求。

笔者于2018 年10月和2019年6月先后与绮罗图书馆现任职的8位馆员(馆长)围绕三方面进行访谈:“(1)您到图书馆担任馆员之前的工作及相关经历;(2)是什么原因致使您到图书馆并长期担任义务馆员;(3)您到图书馆工作至今,有何感悟和收获。”笔者将访谈笔记和录音进行梳理,参考凯西·卡麦兹所使用的扎根理论方法[11]进行编码,过程与步骤如下:首先,围绕馆员为何以及如何到馆义务值班这一主题对访谈笔记和录音逐份、逐句进行初始编码,删除与主题非密切相关的词汇,最终获得49个原生代码;其次,对49个原生代码进行整理、合并、归纳和调整,进行聚焦编码,最终获得22 个聚焦代码(概念);然后,对22个概念的类属进行轴心编码,以发现和建立概念之间的各种深层次关系,最终确定了“爱书、爱阅读”“轻松值班”“代代传承”“先锋感召”“社区和乡民支持”“能继续服务育人”“图书馆的职能和效用”“图书馆需要馆员”等8个主范畴;最后,对这8个主范畴进一步提炼,进行理论编码,最终确定“个人因素”“图书馆发展文化和传承”“图书馆服务情怀与成就”3个核心范畴(见表2)。需要说明的是,本研究围绕1981年以来任职于绮罗图书馆的义务馆员进行研究,现任职的馆员有14 名,还有部分馆员身体不适或其他因素未能成功与之访谈,致使本研究访谈样本偏小,且无法进行理论饱和性检验。

表2 担任义务馆员的内在动力扎根理论分析表

4 绮罗图书馆人的追求与境界

从扎根理论分析的结果看,绮罗乡民主动到图书馆担任义务馆员,主要来自个人因素、地方文化与传统,以及担任馆员的情怀和成就三个方面的共同作用和影响。本研究据此建构馆员愿意担任义务馆员内在动力的理论模型(见图 2)。

图2 绮罗图书馆人担任义务馆员的内在动力理论模型

4.1 爱阅读与零压力

在个人因素方面,受访馆员大多“爱书、爱阅读”,认为到图书馆义务值班“一举两得”。李翠心女士认为:“在图书馆一方面自己也能够增长知识,平时看看书,对自己也有好处,同时也尽一些义务。”李宗盛先生说:“其实我还是比较喜欢看书的,来到这自己也可以看看书。”

同时,到图书馆义务值班并不会对他们的退休(老年)生活构成负担或造成压力。杨明爽先生认为:“报名来这值班,时间上安排好了,不会有多大的问题。”另外几位年纪更长的馆员则认为到图书馆值班还有休闲、娱乐消遣的功效。88岁的马德静女士虽然需要雇保姆帮忙完成洗衣、做饭和打扫卫生等家务,但仍然坚持到图书馆值班,她说:“在家比较无聊,来图书馆值班只算锻炼身体。”地道农民张广兰认为:“在家也是闲着,来图书馆还可以消磨时间。”张云仙女士说:“在图书馆值班,和小学生在一起很开心,和值班老师们在一起也身心愉快。”

客观而言,馆员的这种态度和认识得益于该馆结合地方实际制定的开馆策略。该馆开馆时间为:每周三至周日12-15时,周一和周二闭馆。每位馆员每周值班一至二天,每天三至四位馆员值班。这种策略综合考虑了馆员和用户两者的实际情况。对馆员来说,都是退休乡人或农民,周末与工作日并没有多少区别;每天12-15时通常是午饭后至晚饭前的空余时间,不影响买菜、做饭、带孙子等家务;每周仅值班一至二天,且是多人共同完成开馆服务,工作内容不多,他们的身体和精力也足以应付。对用户来说,主要用户群体是中小学生,他们周末放假、周一至周五的12-15时是午饭后的课余时间,是最适合到图书馆阅读和借书的时间。

4.2 发展图书馆的文化与传统

在我国,像绮罗这样居住着若干热爱阅读、退休返乡居民的农村极其普通和普遍,但为何其他地方极少出现类似绮罗图书馆这样的文化设施?本研究发现,百年来绮罗所孕育的图书馆文化是重要因素。

绮罗图书馆作为绮罗地方文化的重要象征,其事迹早已镌刻于乡人的心中并广为流传,馆员们愿意甚至主动到图书馆义务值班,多是受到先辈、同行的精神与行动感召,怀着奉献之心而来。“家乡人、家乡事”是大多数馆员甘于奉献的精神寄托,他们认为自己是家乡人,愿意尽自己的能力,为家乡的事业做一些义务劳动。馆长尹必正对此有比较深刻的认识:“多少先辈在这里服务,从最初什么都没有,到后来的图书馆,他们都在默默奉献,我自己不过来的话,心里也过意不去。老一辈创下的基业,我们后辈把它中断了,我觉得说不过去。”

新近退休的杨明爽先生一直强调自己作为下绮罗人,有责任为家乡的图书馆出力,他说:“我从小就听说绮罗的先辈曾经建立过一个图书馆,建馆时间比和顺图书馆还早一点。先辈事迹在乡里广为流传,加之出于对书的崇敬感,在退休之后了解到这里需要值班人员,我就报名参加了。一是在这里可以继续看一些书;二是受先辈精神的感召,作为后辈没有多大能力,至少来这里管管书借借书也好。这里的很多事迹是很感人的,像马德静老师一家,他的父亲就是民国时期绮罗图书馆的创始人之一,马老师今年88岁了,还坚持在这里值班,我们作为后辈的,就是被这种乡间气息所感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2014年4月,上任馆长李纯锦逝世后,下绮罗社区支书李心澄到绮罗图书馆与馆员们开会讨论推举馆长的问题,尹必正先生本来是推辞的,他说:“我就来这上班,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这个领导我就不做了,我没有这个能力做。”但是,面对图书馆的现实境况,确实也没有更好、更合适的人选,尹馆长说:“图书馆是前前后后60多位老前辈的心血,如果我把这件事做垮了,就对不起乡人,对不起逝世的老者。支书说,他退休之前让我先做着,到退休时候再考虑。后来就这样做着,也没有其他办法。我就尽我最大能力做着。”这种守业精神,应该是支撑尹必正先生努力当好馆长最重要的精神支柱。

家庭(族)内的代代传承则是绮罗图书馆文化的另一基本特征。李翠心女士说:“我家是绮罗的,我父亲是绮罗图书馆的老馆长。我就想着向我父亲学习,为家乡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我是父亲的接班人,尽自己的力量为村民服务。”李宗盛先生说:“我退休之后回到这里,怎么说呢,往大的说就是为了地方的文化事业,往小的说,我母亲也曾在这里值班,我就是回来接她的班,跟着值下去。”

事实上,在绮罗图书馆相对稳定的馆员队伍中,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若干家庭(族)几代人的接力奉献,包括:(1)现任职的马德静(1987年至今)和马德厚(2004年至今)姐弟系民国时期绮罗图书馆创始人之一马寿山先生的子女;马德静女士的丈夫段德一先生也于1991-2001 年担任馆员;马德厚先生是接替其身体不好的岳母尹芬昌女士(1992-2004 年)担任馆员。(2)1981 年复馆倡议人之一、首任馆长李和仁先生(1981-1985年)与其女儿李翠心女士(2005-2006年、2012年至今)都在不同时期担任该馆馆员。(3)1981年复馆倡议人之一、首任副馆长张自省先生(1981-1985年)与其两位儿子张天祝(1992-1997年)和张天灿(2011年至今)都在不同时期担任该馆馆员。(4)尹贞本女士(1986-1990 年)与其儿子李宗盛先生(2006-2007年、2009年至今)、儿媳张云仙女士(2014年至今)都在不同时期担任该馆馆员。

此外,代代传承还体现在教师队伍内部,上一代的老师退休以后以身作则,到图书馆担任馆员,其弟子退休以后,跟随着老师的步伐也到图书馆担任馆员。马德静女士就强调她的两位启蒙老师退休后都到图书馆值班,“老师是我的楷模,图书馆的老前辈是我的楷模,我退休之后,就想把自己的一些余力奉献给地方的文化事业”。

4.3 图书馆服务的情怀与成就

在绮罗图书馆馆员中,中小学退休教师占比最大(见表1,占42.42%),这并非偶然。在我国的乡土文化中,从古代的私塾先生到当下的乡村教师,他们既是乡村教育专家,又是关心并积极参与乡村文化建设的知识分子,而且长期扎根农村,对农村文化教育事业有着深刻的认识,对改造乡土社会具有浓厚的责任感,具有一种天然的育人精神。诚如马德静女士所言,老一辈的绮罗人认为“绮罗是文化之乡,必须有图书馆,有了文化才能摆脱土地的束缚”。这种朴素的“文化兴乡”认识,再加上文化人对于“书”的特殊情怀以及教师职业固有的育人情结,让这些退休教师们以图书馆为平台,继续为家乡的文化教育事业奉献余热,便成为可能,以下两位馆员所说应该是多数退休后愿意到图书馆担任馆员的老师们的共同心声。尹必正馆长说:“我在学校教书这么多年,一直与学生接触,退休后,拿着国家的退休金,想着到图书馆来值班,还可以继续为广大青少年学生、农民做一些服务,为家乡文化事业再尽一点义务,能惠及多少人算多少人。”杨明爽先生说:“就是对书有那么一种情感,乡间也有这么一件事,自己退休后能够做就做一点。……以前读书教书,现在来到图书馆,能够做多少就做多少。而且现在来借书的主要是学生,能够再为他们做一些事情,自己也比较欣慰。”

虽然绮罗图书馆人没有接受过图书馆学理论教育,也不熟知图书馆界所讨论的图书馆精神与使命,但是对图书馆的效用则有清晰的认识。在访谈中,多位馆员强调并举例说明绮罗图书馆对于当地经济、文化与教育事业发展的重要作用。李宗盛先生说:“绮罗图书馆对我们绮罗的文化事业是有一定帮助的。历来下绮罗的学生的考试成绩都是比较好,出去(上学)的也多。总的来说,除了学校的教育,与图书馆的辅导是有着一定关系的。”他举例说:“最深的体会就是我的孙子,我之前就是尽量多地给他看书,他读高中时候写作文是比我们厉害多了,今年他考上大学,所以说课外读物对学生有很大帮助,特别是在写作或知识面方面很重要。”马德静老师讲述了一个乡民通过到图书馆借阅图书种植樱桃致富的例子:“我们有一个乡民来借了一本种樱桃的书,他阅读后回去做试验,现在他的樱桃已经成林、畅销多年了,我们还去参观过。”应该说,对于退休和年长的绮罗图书馆人而言,自己坚守的图书馆能发挥效用可能是维系他们继续坚守和奉献的最大精神动力。

绮罗图书馆已经形成了一种良好的发展生态。首先,复馆以来的历任绮罗社区负责人重视图书馆的发展,如马德静女士说,复馆初期的下绮罗大队党支部书记李加生先生“很重视文化,发动周围群众捐款,建起了图书馆”。曾任下绮罗村党支部书记的段曰国先生2014年至今一直在该馆担任义务馆员。目前正在新建的图书馆新大楼,经费也主要来自下绮罗社区,社区为图书馆的发展出资出力、解决困难。其次,绮罗乡民从小就认识图书馆、利用图书馆,也支持图书馆的发展,为图书馆捐资捐物,图书馆历次新建馆舍、扩充规模都得益于乡民和社会各界的支持,图书馆的“惠赠芳名表”石刻上列举的数百位乡民姓名便是最好的例证。最后,图书馆获得社区和乡民的不断支持,更加坚定了馆员服务乡民、守成保业、传承文化的决心和毅力。

5 余论与思考

(1)绮罗图书馆人没有受过系统的图书馆学训练,退休以后才进入图书馆工作,几乎不与图书馆界交流,甚至不懂图书馆的基本业务,但就是这一群“外行”“老年人”,却以很多科班或体制内的图书馆员都难以企及的精神与行动,数十年来依靠义务、奉献维持着一座图书馆的管理与服务,创造了我国农村图书馆事业的一个奇迹。虽然作为整体的我国图书馆事业及馆员群体,图书馆精神的传承与发扬不可能也不适宜依靠这种无私的品质来支撑,但是绮罗图书馆人长期以来所积淀的这种甘于奉献、扎根乡土、爱书育人、文化兴乡的精神则是值得敬仰、纪念和载入史册的。这是本文欲意表达的第一个问题。

(2)尽管理论上认定馆员是图书馆事业发展的重要因素,但当前我国图书馆事业发展中,整体上过分强调图书馆建筑设备、馆藏资源的作用,馆员的价值没有凸显出来。尤其在“送书下乡”“万村书库”“农家书屋”“共享工程”等一系列农村图书馆发展工程中,馆员在政策安排上处于末梢或干脆省略不提。与上述各类“送”到农村的图书馆设施利用率低下、形同虚设的尴尬不同,绮罗图书馆却获得了当地居民的青睐,这种明显的反差足以引起政策制定者的思考,馆员在图书馆发展与效用发挥中的重要价值和作用应该被发现并引起足够的重视。

(3)2012年笔者“以我国民间自办自管的农村图书馆建设实践为基础,从内源发展的内涵出发,试图阐明农村居民是农村图书馆建设的主体,对农村图书馆发展起决定性作用,‘以人为中心的内源发展’是农村图书馆建设的可行之路”[12]。本研究进一步证实了“内源发展”对于农村图书馆发展的重要性,绮罗所形成的发展图书馆事业的优良文化与传统是几代绮罗乡民奋斗的结果,馆员对于服务乡民、服务学生的情怀,对于服务效果的如数家珍更是得益于对于家乡文化教育事业的关心。也就是说,当前我国大力推进包括农村图书馆在内的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在政府、社会力量等“外力”作用下建设起来的农村图书馆设施,亟需与当地居民及其文化与传统融合起来,只有地方自治组织(村委会、居委会)和乡民都把自己当作图书馆的主人,主动参与图书馆的建设、发展与服务工作,图书馆才能真正地扎根农村、服务乡民,发挥应有的作用,地方也才能培育出“文化兴乡”“阅读兴乡”的图书馆文化,图书馆也才有持续发展的内源动力。

(4)绮罗图书馆的经验能为当下农村图书馆事业的发展提供参考。从发达国家的经验看,农村图书馆一直存在“远离图书馆活动主流、财政支持不足、缺乏专业性工作人员、缺乏足够的资源,以及社区服务的状况普遍较差等因素”[13],“都面临着人员紧缺和资金匮乏的挑战”[14]。尽管1949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我国出现过多次整体推进式的农村图书馆建设高潮,实现了“每个乡镇都有图书馆”乃至普及至行政村的农村图书馆及相关设施,“但由于没有专门的业务人员,没有稳定持续的资源补充和维持运行的经费保障,多则一年半载,少则三月五月,当既有的那点资源对人们失去吸引力时,这个图书馆便名存实亡,甚至名实皆亡”[15]。即使是2018年实施的《公共图书馆法》也只规定“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应当设立公共图书馆”,对于县级以下的措辞比较模糊,提出“充分利用乡镇(街道)和村(社区)的综合服务设施设立图书室”和“因地制宜建立符合当地特点的以县级公共图书馆为总馆,乡镇(街道)综合文化站、村(社区)图书室等为分馆或者基层服务点的总分馆制”[16]。说到底,县级以下基层(尤其是农村地区)的图书馆事业至今仍然缺乏稳定的制度保障,其持续发展最大的障碍仍然是人员紧缺和资金匮乏,与发达国家所面临的困难极其类似。近几十年我国政府推行一系列农村图书馆发展工程中,为农村图书馆投入了一定规模的设备和馆藏,但一直没有较好地解决馆员及其薪酬问题,绮罗图书馆人的追求和努力,实质上是克服了这一问题,从这个角度看,绮罗图书馆的经验也值得与之条件类似的农村地区借鉴和参考。

致谢感谢绮罗图书馆八位受访馆员(馆长)对本研究的大力支持,尤其是尹必正馆长多次专程到馆接待并介绍图书馆的情况、探访图书馆老馆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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