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二三事

2019-10-20 04:25陈喜儒
中学生阅读·高中·读写 2019年8期
关键词:光棍铁凝作家

很早就知道铁凝的名字,她的书,也读了不少。

铁凝才华横溢,一出道就光彩照人,众人瞩目。我是中国作协的普通工作人员,虽然在各种场合见过她,但只是遥望,没说过话。直到1998年8月,去内蒙古采风,有幸与铁凝、扎拉嘎胡同乘一辆越野车,才得以相识。当时,她已名满天下,但没有那种自命不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言谈举止沉稳安静,得体从容,与那些小荷才露尖尖角就疯疯癫癫、叽叽喳喳、自我戏剧化程度很高的小女子形成鲜明对比。

在茫茫的大草原上,在暖洋洋的带着花草香气的微风里,人们童心勃发,讲故事,说笑话,把酒论文,其乐无穷。有一次,不知怎么扯到了当时的标语,说有的标语莫名其妙、不知所云。铁凝说,也有言简意赅的,比如说有关光纤电缆的那条就很好:“电缆无铜,割下無用,捉住判刑。”仅仅12个字,把该说的都说了。大家说这个精彩,可入“标语精粹大典”。

那次采风很愉快,我请她留言纪念,她写道:

老陈喜儒先生:锡林郭勒草原使我们纯洁,与您同乘一辆车使我高兴。

从此,她对我的称呼定格为老陈喜儒先生,有时也拆解为老陈,或喜儒先生,三种称呼都讲得通,都符合中国社会称谓规范,且别致、有趣。这是她的发明,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2001年4月中旬,铁凝率领中国作家代表团到日本访问,我以团员兼翻译的身份参团出访。我们住的新大谷饭店位于东京中心部繁华区。虽豪华如宫殿,却宁静似田园,尤其是楼下那座匠心独具的日式庭园,小桥流水,亭台楼榭,茶室餐厅,花草树木,优雅如画。到达东京的第三天,我起得较早,到庭园散步。8点半,全团一起到一楼西餐厅用自助餐。我们作家代表团一行五人,围坐在过道边的一个圆桌上,边吃边聊。

我喜欢清淡的日本早餐,拿来了米饭、咸菜、烤大马哈鱼和酱汤。刚吃了一口饭,手中的方便筷突然断了一根。我随口道:“坏了,不祥之兆!莫非要出事?”铁凝说:“喜儒先生,您别乱说。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别制造紧张好不好?”我笑了笑,没有在意,权当开个玩笑。

上午的日程是分头拜访日本作家。有人说国内翻译出版了不少渡边淳一的作品,他到底是怎样一位作家?我笑着说:“你算问对人了。渡边淳一原是外科医生,后来放下了解剖人体的手术刀,拿起了笔,解剖人生。最早把他介绍到中国的,恰巧是鄙人……”

我正讲得起劲,大家也听得入神,这时,L君突然说:“我的包没了!”“里面都有什么?”“护照、身份证、钱包、首饰、相机……”我一听,这下完了,洗劫一空。大家再无心吃饭,帮着寻找,分析案情,议论纷纷。

接待我们的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横川健先生来了,我们报了警。我与铁凝、横川先生商量后决定,上午的活动照常进行,留下我、L君与横川健三人处理此事。铁凝看我焦躁不安,安慰我说:“老陈,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经过了一番曲折,警察说,找到提包了,叫我们去辨认。L君急忙查看提包,钱包、首饰没有了,损失惨重,但护照、身份证、相机都在。大家喜出望外,但L君依然是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她平素精打细算,克勤克俭,如今被洗劫一空,难免心情沮丧。铁凝看在眼里,不仅好言相劝,安慰开导,还慷慨解囊,予以“资援”。在京都参观西阵织时,我说这是日本国宝级工艺品,但价格也贵得令人咋舌。大家都懂我的意思,但L君对几个精美的锦盒爱不释手,铁凝看她喜欢,又悄悄地为她付了款,说留个纪念……团里又响起了欢声笑语,L君也渐渐忘却了烦恼,脸上有了笑容。

2003年秋,我陪日本作家、美术评论家、信浓美术馆馆长洼岛诚一郎到石家庄访问,参观了中国首家省级文学馆——河北文学馆。与当地作家在宽敞明亮的会议室座谈,在既有中国古典园林情致又具欧式建筑风格的庭院中漫步,我们深为这种敢为天下先的精神、独具匠心的设计所感动。说句老实话,当年听说铁凝率领一千人马四处奔波要钱盖房子时,我并不以为然,心想房子不能虚构,纵然是天才的小说家,若无手眼通天、呼风唤雨的神通,怕是难逃竹篮打水的命运。但眼前这套多功能建筑群证明,她不仅小说写得漂亮,大楼也盖得漂亮,本事了得,深得作家们的信任和拥护,难能可贵,堪当大任。

但在铁扬先生的画室里,铁凝按照父亲的吩咐,查编号,记画名,搬这个,找那个,忙得不亦乐乎,完全是个聪慧伶俐的书童、孝顺温柔的乖女儿。而且从那配合默契的动作和眼神中可以看出,这个从小在油画颜料包围的氛围中长大的女子,是父亲的知音和得力助手。

去她家喝茶时,我在她家客厅里看到一盆奇怪的植物:全身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由一根根筷子般粗细长短的绿色小棍,组合成一棵树。我问她,这是什么?她说叫碧玉树,也叫光棍树。她看我喜欢,就说叫她爸给我培养一棵,长好了,给我送来。

大概过了两三个月,我已经忘了这件事,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给我打电话,说他是铁凝的司机,来北京办事,顺便给我带了盆花。我急忙下楼,司机从后座拿出一个红褐色塑料花盆,中间长着一棵尺把高的光棍树。他说铁扬先生捎话说,今年冬天就这样长着,明年春天再换大点的盆,少浇水,多晒太阳。我一一照办,光棍树长得很快,没几年,就高达房顶。

铁凝荣任中国作协主席,来北京工作时,我已退休。有一次宴请外宾,结束时往外走,她问我:“有车吗?”我说打车。她说:“坐我车吧,先送你,我们还可以说会儿话。”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正部级领导,我是“社会闲杂人员”,送我回家,而且是“先送”,这不合“逻辑”,但她很诚恳,不是虚让,我只好从命,一路聊得很开心。

我家的光棍树生机勃发,长到房顶后又弯下来,形成一片绿色丛林,占领了半个阳台。我拍下来给铁凝看,她说:“真好,但我的新家没有,给我也培养一棵吧。”我说:“好,一定选一盆最精神最周正最漂亮的,让它风风光光地回娘家。”

(选自2019年2月27日《文汇报》,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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