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雨洁 by Wu Yujie
一
一
记得小时候喝茶,茶水一入口,又干又紧的涩意就瞬间轰炸了味觉。感觉像有人往你嘴巴里扔进了一块磨刀石,整条舌头都扔在上面剐蹭。长辈安慰说:等一等,回甘就好喝了。
果然不一会儿,嘴里生出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清亮之感。长辈说:这不是甜,这叫“甘”。和白糖那种纯粹的甜味不同,甘的滋味不但悠长,还泛着一股纯净的清香,整个味觉像被圣光净化了一般。冲着这一小会儿的登顶体验,我理解了人们为何愿意忍受那之前的苦涩。
饶是如此,在孩童看来,前奏中的苦涩仍然很讨厌。为什么不能掐掉它们,直接享受回甘的美妙呢?而且不仅茶,咖啡、葡萄酒……凡是大人喜欢的食物似乎都得先有一段讨人厌的酸涩,非得“苦尽”,才有“甘来”。
二
长大后自然吃过形形色色的食物,我慢慢知道了美妙也分两种。有的食物每一口都是等量的愉悦。有的食物却很复杂,越嚼越品越生滋味。直到有一天看到司空图的一段话,他写道:“ 文之难而诗尤难,古今之喻多矣。愚以为辨味而后可以言诗也。江岭之南,凡足资于适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鹾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中华之人所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唐·司空图《与李先生论诗书》)才瞬间领会:原来古人早已说清滋味的奥秘。
酸、甜、苦、辣、咸的味道是基础的、直观的、单纯的。美味不能缺了它们,但却不应止步于此。在酸咸之外苦辣之上另有一片幽深之境。就像司空图所崇尚的那些好诗一样,看起来只是在五官所感受到的世界,但在懂诗的人看来,就知道实际上每一句指向的都是六根涵泳的境界。
它在暗示你:不要停留在眼前的局面,要调动你的所有智慧去追逐体悟那种属于咸酸之外、“语焉不详”的醇美。而只有当你获得了捕捉“言外之意、味外之味”的能力,新的体验才会向你打开大门——那种回甘般的美好不会因餍足而中止,或因过量而腻味。
三
司空图所说的咸酸之外,大概就是我童年里想象的披着酸涩外衣的“大人的味道”。初尝之下的酸涩仿佛是一种防御,执拗地将所有尚不能理解它的人拒之门外。
这种感觉也就像我第一次见到赏石。
和茶一样,石头也天然带着一股“涩意”。它大概是整个文玩体系中视觉上最“黯淡”、最不悦目的东西——灰黑皴皱,没有生命感,所有的力量都用来往里收,形成紧张枯涩的一团。尤其某些干皮壳的石头,看起来更是粗糙扎手。落入视觉中,就像童年时茶在嘴里引起的那种不适感。这样的东西,从古至今却一直被奉为清供的要素、高雅的表征,真是古怪。
四
许多人认为:这就是文人墨客的叛逆心理——想要逃离秩序、反叛俗见,以纯粹的无用对抗这世界的功利实用,进而将石头作为内心自由理想的隐喻。此言固有其理,是石头在精神上的立意。
可是,如果我们纯粹从审美来看,石头似乎也并不像人们想的那般“无用”。一个案例是:当你把案头枯涩的赏石移开,你会发现整个小环境内的空气仿佛都变得平滑了许多。气场像松散舒展了一般,不再被石头的丑怪枯涩所统御。
但再一想,平滑的虚空其实是乏味的。本来一直对抗的东西消失了,即落入了一种无聊的空洞。如丰满血肉中抽去了筋骨,一味的委顺、柔腻。
原来石头在审美上的功用不仅在于石头的实体,也在于它所干扰、牵扯的虚空间。虚空本来无形无状,石头不仅成为一个雕像,也把空间雕塑成了一个负的“造像”。如果你仔细观察一块石头,会发现它甚至比三维更复杂,它扭曲穿连的洞穴、古怪错综的皴皱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繁复的微观世界。当你的目光游走在石头之中时,真如入了芥子须弥,大小无碍、不可思议。而它四周的时空也被牵扯得扭曲变化、出其不意、灵气四溢。
这又让人想起白居易写石头,他说石头“隐起磷磷状,凝成瑟瑟胚”。这“瑟瑟”二字用得极为精妙。瑟瑟,象声也象形,它既模拟了风穿过石头孔穴的轻微声响,也传达了石头的轮廓扭曲引发的空间抖动感,那是一种近似生命的状态。
换言之:空间本来只是“空白”,因为石头空白变成了“留白”!在石头的四周,一切虚空也变得活了、有意味了。
五
石头带着涩意,它一方面挡住了那些只图简单愉悦的人,不想接受他们亵玩式的把弄。一方面它的涩意,又成为了一种铿锵有力的骨架,建构了一种复杂的美妙,让人一眼看不穿,一次性耗不尽。
所以当你在赏石时,石头其实也在考验你捕捉美、研磨美的能力。只有彼此同频,才能慢慢感受到那种回甘一般绵绵无尽、清光涤神之感。
美好的东西,很少是靠不断叠加来实现的。老子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反者道之动。石之涩意,其中有道。